潇湘风雨
作者:山水萦回 | 分类:历史 | 字数:21.6万
本书由顶点小说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二十一章 武 举
吏部尚书李默,察知长沙知府劣迹。参奏一本,嘉靖准奏,令换人接任。在接任人选上,李默与严嵩各执一词。李默力荐韶关县令陈非凡,严嵩属意于温州钱芦。李默奏道:“陈非凡任韶关县令五年余,政绩有目可睹。百姓安居乐业,水利整修得当,涝灾无复为害。吏治清明,无贪渎塞责之敝政。民渐富,库渐丰。如迁任长沙知府,应可展其才,为朝庭谋一方之治。”严嵩则奏道:“五年时日尚短。照此升迁,岂不是十年即居宰相之位?依我之见,温州钱芦,经商有道。十年之内,从默默无闻赫然成地方巨富,非一般人可及。我朝如今国库短缺,正需此等经营之材。臣以为钱芦更胜一筹。”两人一来一往,暗自较力。嘉靖最后定调:令陈非凡换任,三年之内如无建树,即贬回原职。
严世蕃老大不满,白花花的银子从手指缝似水流走,岂不可惜。他心生一计:密令方正在陈非凡上任途中,将其暗算。他那原东厂的心腹顾虑道:“如此彰然行事,恐防不妥。且方正未必言听计从。”严世蕃不以为然:“严令方正之事不得走漏风声。只称圣上对方正只是微露不满,如陈非凡一死,即无合适人选,他的知府之职仍可保之。其次,可暗示我握有其纳贿敛财之罪证。双管齐下,他别无选择。另备一锦囊,嘱其事败后拆看,以作退路,如此周全,他焉有不从之理?”心腹又道:“若陈毙命,方正仍在位上,我等何利之有?”严世蕃一声冷笑:“成与不成,他都死定了。”心腹疑惑:既有锦囊,如何死得去?但又不敢多问,严世蕃说死,其必死。
方正并不知道两杀手被擒。重金买下的二人,在江湖中素有恶名,干此事正合适,对付一个赴任的官员,绰绰有余。他两张眼皮都跳,实在难测祸福。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全身,他不由得隔着官服按了按贴身而藏的锦囊,心中稍为安定。
又过了一天,圣旨和接任的新知府同时到达。方正只得和陈非凡跪下接旨,实时被除去乌沙帽,脱了官袍,削职为民。钦差前脚甫走,陈知府立即升堂,喝令将方正拿下,并拽出络腮胡与短髭对质。方正矢口否认,说二人为卸罪,胡乱攀咬,并大叫冤枉:“我堂堂一任知府,读圣贤书,识圣朝律。此等谋杀朝廷命官滔天大罪,我如何敢犯?你不拿出真凭实据,我至死不服。”
陈知府一拍惊堂木喝问:“你二人可有实证?”络腮胡道:“他当时叫人拿来一千两银子与我二人。我等吃花酒使去二十两,至今仍有九百八十两埋于某处,愿带人前往取出作证。”陈知府道:“方正你有何话说?”方正叩头答道:“陈大人,他俩原是贼人,钱财来得容易。随便拿出几百两银子,便指证于我,实属荒谬。”短髭分辩道:“陈大人的住处,相貌,家中详情,大约何时动身,俱是方正先知,不然我俩如何认得?”方正指着二人又道:“你二人工于此种勾当,到英德打听人人皆知的县令,还不是易如反掌。”争来辩去,天色已晚,陈知府喝令暂且退堂,三人收监,明日再审。
他走下堂来,再谢楚潇湘救命之恩。他知潇湘前来应试武举,倍加勉励,期望他一展抱负,为国出力。
方正被押于监房,神情沮丧。虽然,为官前并非出身大富大贵之家,但亦是衣食无忧之商贾一族。何曾受过牢狱之苦。如今身陷囹圄,四堵墙黑黝黝,破板旧席,蟑螂老鼠,肆意出没。饭粗水凉,被薄衣单。他早没了堂上倨傲之态。他心下思忖,自己奉上女儿,作了严世蕃之妾,再怎样,严世蕃都不至于袖手旁观,且他是奉严氏之命行事,出了事,牵扯上严氏,于其亦多有不利,焉有不救之理?
此时,他想起还有锦囊在身,忙从贴身衣裳处,撕开片布,抽出锦囊。拉开囊口,抖出巴掌大的一块白布。依照当日来人所述,用手指沾上唾沫,润湿白布,涂了两遍,仍未见字迹显出,有点着急,忙用嘴唇相濡。渐觉嘴唇发麻,舌头拘紧。心头一震,知道事情不妙:严世蕃,严世蕃,你借刀杀人已属阴险。想不到你做人毒辣如此,竟连老丈人也要灭口,我岂能再包庇于你。于是不顾头痛弦晕,腹内疼痛,脚步浮浪,向牢门倾身过去,双手出力撞击。
狱卒闻声入内,方正已不能言语。见其以手指口,状甚痛苦,忙叫狱医前来。方正摆手,并作握笔状,口里“啊啊”作声,一狱卒猜出其意思,忙取来纸笔,并飞速告知知府。陈知府赶到时,方正一阵抽搐,瘫倒在地,已是神志不清。只见纸上留下一个歪歪斜斜的严字。狱医观其状况,认定为中剧毒而死。但何种毒物,则不得而知。陈知府十分纳闷:因案情较重,所以看守十分严密,断不可能有外人投毒,狱中饭菜,又有专人送达,无人可乘机下毒。如其畏罪自杀,则不会索要纸笔,写下一个严字。一时不得其解。搔头间,想起楚潇湘。一路同行,知其精于医道,于是,命人请楚潇湘前来。
楚潇湘问清楚狱卒当时情形,小心察看了尸身。低头时见一角白布压于方正身下。小心用纸包住取出,低头嗅了一下。叫人用盆盛少许水来,将白布浸没水中,少顷,叫牵一犬,以水灌之,须叟,犬只已倒毙于地,其状况与方正相似。潇湘对陈知府道:“方正中的是河豚之毒,此白布经过浸制,不知何人何时,交于方正。从其撕开的衣服看来,应是预早藏于身上。留下一严字,恐怕是愤于遭人暗算,想揭出此人,如按推想,背后之人姓严。”陈知府摇摇头:“人死线断,单单一个‘严’字,不能将任何人入罪,即使留下全名,嫌犯闭口不认,亦难奈之何,人证物证,缺一不可。看来只好如实上报,不了了之。”
潇湘道:“如此重案,指使之人,早已策划周全,灭口之法,不留痕迹,足见非等闲之辈,还望大人以后小心为要。”陈知府叹息道:“我在明处,别人在暗处,防不胜防,只能尽量小心便是。贤弟过两天要考武举,不便盘桓过久,回去备考才是正事。”两人别过。
武试在府衙东边校场开考。考生才百多人,比起文试相差甚远。校场四周插了旗帜,两边安放箭靶。按朝廷颁布条例,先考策论,合格者方可演示骑射诸项。策论自然难不倒楚潇湘。他成竹在胸,一篇《北拒鞑靼之方略》纵论大明、鞑靼各自的优劣势,解决之方略,洋洋八、九百言,字字珠玑。其余考生仍在啜毫苦思,他头一个交了试卷。主考官不禁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心中存疑,只怕他交了白卷。
过两天,开考骑射技艺。主考官坐定示意,一声锣响,百余考生只剩八十余人,牵马齐立在主考官前面的校场。监考官颁布技艺演示规矩。随着呼唤名字,出列上马演示骑射。随着一声“王英豪”叫名,一矮胖男子上马,看他衣着光鲜,马上雕鞍,马头缨饰,无不显示出身富贵人家。一催坐骑小跑起来,只见他援弓引箭,一支支射向箭靶。少顷,报箭小卒上前察看,两次举旗示意,九箭一中气得王英豪当场将弓折了。潇湘想:或许是志在必得,因而紧张失准。出身富贵,仍存戍马疆场之志,实属难得。如此落第,教人可惜。一连几人,有身手不凡者,骑射出色。亦有技艺稍逊者,跌足长叹。
听监考官叫道:“楚潇湘。”潇湘应声而出。飞身上马,左手执弓,右手从腰间箭匣人民币出三箭。当白马掠过头靶,楚潇湘扭头拉弓,三箭齐发,众考生一齐惊呼。二靶三靶,俱是一发三箭。未几,小卒举旗报靶;九箭六中,三箭正中红心。顿时全场举弓欢呼。主考官捋须颔首。
趁等待开榜闲暇,潇湘前往探访旧友符传。到了符宅门前,正待扣环敲门,门倒自己开了。符传正举脚跨槛,眼前一亮,一条腿竟停在槛上。符传喜出望外,连声叫道:“潇湘贤弟,久违!久违!”潇湘道:“有事出门?那我择日再访不迟。”符传一把捉住潇湘衣袖:“阔别多时,我岂放你归去。我只是约了秋娘,常来常往,择日再聚并无不可。知我因你爽约,必不怪罪。”遂叫丫环走一遭,告知秋娘。
两人入屋坐定。楚潇湘将年来发生的事,讲述一遍。符传不胜嘘唏:“本来以为你高中解元,定将折桂会试,一切顺理成章,与紫姗妹共谐连理,令人艳羡。谁知竟风云突变,翻晴为雨。本以为我单恋秋娘,难得芳心,是为人生之悲,相形之下,真如溪流有别于江河。然而,贤弟仍能抑止悲痛,赴考武举,实在令愚兄佩服。”楚潇湘道:“我虽则是悲痛欲绝,但念及紫珊如在,当不想我从此萎靡不振。更有楚娃设法警醒,才有今日之行。”
两人正交谈间,忽有丫环来报:“秋娘来了。”潇湘笑道:“不是兴师问罪吧?”符传摇头微笑:“我看是为见你而来。”说话间,秋娘已到厅门,二人忙起身相迎。符传陪笑道:“不是问罪于我吧?”秋娘亦笑脸相迎:“正是,楚公子远道而来,你竟不相邀。全不记我等三人曾聚首,听琵琶,赋诗词,好歹也不是初识。我不顾矜持如此,特来伐罪是也。”三人俱笑。符传将楚潇湘之事略略告知,秋娘一脸感慨:“楚公子,真壮士也。如此文武俱修,羞煞我等女流之辈了。”楚潇湘摇头道:“秋娘如是男儿身,我想必是人中豪杰。即便今日,琴棋书画亦不让须眉。”又坐谈一阵,秋娘乃告辞而去。
符传长叹:“你说说这个中缘由,秋娘上回才见你一次,就念念不忘。我一月少说也见她三、四回,怎么总不合她的眼缘?”又转笑道:“不然,我俩互换姓名如何?你报个价来,看我能否出得起银子?”楚潇湘摇头:“秋娘虽然身陷风尘,其实心境清高。能以友待你,已是不薄。你不必自怨自艾,待之以诚,持之以恒,相信会有另一番天地。”符传道:“也只好如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望上天垂怜于我。”符传问明,武举翌日发榜,便作安排:在此逗留一日,今晚秉烛长谈,明朝陪同看榜。
次日一早,两人便来到府衙前。不少考生已认出楚潇湘,有人趋前道贺:“兄台不同凡响,高中解元,可贺,可贺!”楚潇湘抬眼看榜,果然自己名列榜首。符传似比自己上榜还欣喜几分,乐得合不拢嘴:“文武双解元,从来罕见。贤弟让愚兄叨光了。”说着,将楚潇湘一手扯上附近一家酒楼,叫了一桌酒菜,兴冲冲向潇湘道贺。楚潇湘举起酒杯道谢:“符兄真是性情中人,难得对愚弟一片真情,我这杯谢过符兄。其实我身世贫寒,之所以不屈不挠,只是不想白白在人世走一遭而已。”符传道:“对你,我只有佩服的份儿。我生来疏懒,断断学不来。”又问道:“不如在此多待些日子,也好讨教讨教。”楚潇湘道:“楚娃一人在家,我不便耽搁太久。明日动身到汨罗拜祭紫姗便回。”符传道:“愚兄愿陪贤弟前往。”
日暮时分的汨罗,呜呜咽咽。云暗天低,江水翻着白浪西去,如泣如诉。潇湘在冢前,点上香烛,烧了衣纸,临江酹酒,跪拜再三。符传亦献上祭品,燃了香烛纸钱。看着义弟悲怆的神情,心中亦不免凄然。临江而立,楚潇湘眼前又浮现紫姗面容,一切恍如初见。他默默举起剑笛,如当年元宵之夜,吹奏起来。笛声依然悠扬,依然激昂,依然低回。只是佳人不再,夜月不明,魂梦不归。楚潇湘又一次放声痛哭,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符传拭泪扶起楚潇湘:“夜了,回去吧。”他已想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只是默默扶潇湘上马,自己才执鞭踩蹬,一同离开汨罗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