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将心向明月
作者:萧瑟行者 | 分类:言情 | 字数:48.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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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醉亦醒时醒亦醉
丰延城的城墙角楼上, 一名巡守士兵百无聊赖地望着城下,天气不凉不热,正是舒爽的好时候, 只是子时将近, 士兵的上下眼皮对峙得颇为艰难。
天色略阴沉, 星月黯淡无光, 大部分时候都躲在云后。城楼上的火把只能照见方圆百米, 其余一片漆黑,四下里一片寂静。城下一只野兔窜过,蒿草丛中一阵窸窣, 勉强让士兵找回了几缕精神。
士兵懒洋洋靠在角楼上,不可抑止地打了个哈欠, 挤了挤干涩的双眼, 耳闻那窸窣声此起彼伏, 久久不息,心下怪异, 不由自主地用眼睛搜寻起那只野兔来,心道这兔子闹得动静还挺大,成精了不成?
士兵揉了揉眼睛,向前探了探头,试图盯进黑夜深处, 就在这时,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直中面门, 士兵闷哼一声, 栽歪着摔下了城墙,落入护城河中, 暗夜中幽深的河水腾起一阵水花,那声音分外突兀,甚至是诡异。
天空中顿时炸开两朵焰火信号,一个起自城墙上,一个起自城墙下。城墙上余下士兵经过一瞬间的慌乱之后便全面进入防御状态,将士各归各位,号令迭出,与此同时,城下喊声大作,有穿云裂石之威,火光乍起,自城下向西南方绵延数里火把齐明,正迅速移动,不知兵力几何,粗略估摸着两万有余。
这一支夜袭的赵军一路秘密行军,绕过了陈廷祖在三十里外布置的防线,而此刻的丰延城内只有不足八千的守军,方才城墙上的信号乃是通知陈廷祖来援的。
城墙上矢石俱下,但在潮水般的赵军面前毛毛雨似的,毫无威慑力。城外投石车仿佛从天而降,也不知赵军是如何做到夜中突袭还带上了如此笨重的器械,赵军疯了似地向前奔涌,一浪接着一浪,俨然一支赴死之师,吊桥还没攻下来,护城河却眼见着要被尸体堆出一座桥来。
四门皆陷入苦战,毫无战术可言,攻防都在拼兵力。然而就是这种时刻,城北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府邸外围,竟也驻守着层层重兵,而且还是以玄甲卫为首的主力精锐。这里,就是真正让这座小小的丰延城非同一般的丰延官仓了。
府邸内灯火通明,但与城头的战事相比却显得安宁了许多。右首一间厢房内,李迎潮靠在一张小榻上,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旁边一张小桌旁,余胜翼翘着二郎腿,滑着茶盖,神色看不出丝毫紧张,语调也平静至极:“如果陈廷祖也被拖住了怎么办?”
李迎潮揉了揉眉心,仍旧闭着眼睛,轻声道:“固守不出,耗不起的是他们。”
如果陈廷祖派人来援,赵军便腹背受敌,是以这一战对于赵军来讲,要诀便是快。余胜翼一笑:“也是,连宋志博这等人都能豁出去兵行险着,看来赵军确实撑不了多久了。”
“其实宋志博还算有几分能耐,但谁让他背后是赵廷呢。”李迎潮道。
余胜翼看着李迎潮,突然眼露玩味神色,凑去榻前,低声道:“小王爷既然早就料到如此,为何不多做准备?你这摆明了是要给明城虎送一大功?”
“若不然呢?”李迎潮睁开眼,淡淡道:“你能有空在这喝茶?”
余胜翼嘿嘿一笑:“你准我喝酒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可不能怪我偷懒。”
李迎潮白了他一眼:“我准你喝,你就抱着酒坛子没完?身为一军之首,让底下将士看见了像什么话!”
余胜翼被斥了两句,讪讪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房内静了片刻,外面喧嚣不时传来,半晌,李迎潮想起一事,问道:“黎老先生的女儿送走了么?”
“啊?”余胜翼一愣,不知道李迎潮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一时莫名心虚起来,强做镇定道:“哦,早送走了,哪能让她留在这里。”
李迎潮好奇问道:“她怎么会找上你呢?”
余胜翼被问得浑身不自在,耸了耸肩,呵呵一笑:“这还……真是个问题……”
李迎潮失笑,正想打趣两句,忽闻城中喧嚣比之前更甚,二人当即收敛了笑意,倾耳而听,少顷,余胜翼沉声道:“西门破了。”
李迎潮凝眉不语,寻思着如果丰延城守不住的话,这丰延官仓也不能留,二人对视一眼,余胜翼心领神会,起身就要去安排,正赶上夏侯霄从外面奔进来:“报!西门已被攻破,不过有城外千阳寨人马从侧翼猛攻赵军,所以攻进城的人不多,童烈带人拦截,明城虎也正带心腹赶赴西门。”
李迎潮点了点头,打发夏侯霄去协助童烈,笑着对余胜翼道:“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我押这官仓可以保住。”
“就城外千阳寨那点人马,而且还没个靠谱的人指挥调度,能唬住赵军?”余胜翼语气有些不确定。
李迎潮摇了摇头:“单凭明城虎一己之力,千阳寨不会有如今的名望,你怎能确定里面就没有统帅之才?这三千人明显可用为精锐,姑且拭目以待吧。如果我们再次以少胜多,赵军士气势必衰竭,再无恢复的可能了。”
二人耐着性子等候消息,不多时,又有士兵来报,城内赵军已被全歼,西门已夺回,赵军正在撤退。
李迎潮松了一口气,笑道:“即便宋志博分兵拖住陈廷祖,陈廷祖也还有西竹关蜀军策应,赵军不敢久战的。”
“小王爷,”余胜翼站直了身,郑重道,“我带人去追,如果陈廷祖那边有回应,还可以趁机夹攻一番。”
李迎潮点头,道:“可以带上明城虎和他的人。”
余胜翼挑了挑眉,眼中似有那么一丁点不情愿,不过转瞬即逝,一本正经地行了个军礼,高声道:“末将接令!”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胜翼出了官仓来到街上,天色已蒙蒙亮,士兵们正在清理尸首,安抚百姓。余胜翼找了一圈儿,终于在西门角看到了一身血污的明城虎,见他动作利落,不像有伤的样子,便当众高声道:“明将军好运气,刚来就有赵军给你送首功。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的人较量一下?”
明城虎抬头就见余胜翼一副吊儿郎当模样,比自己更像土匪,对于这个传闻中的“破军将军”,明城虎有点哭笑不得,弟兄们不过刚吃了一顿肃王军的饭而已,就碰到了这么大阵仗,累到吐血不说,折胳膊断腿的更是过半,余胜翼竟然把这个称作“运气”,明城虎心下无语,开口道:“怎么军中还允许这样的较量?”
余胜翼笑着走进,低声道:“小王爷对将军视遇不薄,将军也要体谅一下小王爷才是。肃王军中本就有一个绿柳营,红巾军都被打散成普通兵卒,你们千阳寨总得拿出些本事让大伙瞧瞧,否则小王爷要如何单独留你一支明军?”
明城虎闻言原地踟蹰,沉吟不语,余胜翼有些不耐烦,道:“亏你还是江湖出身,哪来那么多顾虑?肃王军中没那些弯弯绕,真正有本事的人无需夹着尾巴做人,还没到分天下的时候,谁有那份闲心去嫉恨你。怎么样,要接招么?”
明城虎一笑,抱拳道:“承蒙余将军看得起,明某怎能辜负。”当即出城回营,点了近两千人马,与余胜翼兵分两路,向前追击赵军。
韩葳因不放心无颜,早在西门刚破时就混出了城,这一次她别无选择,彻彻底底置身战场了,仗着身法迅捷伶俐,只受了些轻伤而已,还能□□照顾重伤的无颜。
追击赵军的两路人马一走就是一整日,傍晚方归,缴了不少器械,押回不少降卒。余胜翼进城向李迎潮汇报战果,李迎潮了解情况后立即出城慰劳全军,并当众宣布千阳寨人马尽留宣明将军明城虎麾下,千阳寨中人不由得对李迎潮好感顿生。
是夜,城内外又少不了一番庆祝,李迎潮只是吩咐下去“不可饮酒过甚”便不再过问。韩葳顶着一张假脸,实在憋闷得慌,无颜伤势严重,她又不敢冒然洗掉,免得需要时又没人帮她重新弄过。
帐外笑闹声不绝,韩葳烦躁地走出营地,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野地里。雾散云开,月色澄清,韩葳以手做枕,舒服地躺进了蒿草丛中看星星。
一阵微风拂过,不远处的草丛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韩葳吓了一跳,该不会又有赵军来袭吧?
韩葳起身四下望了望,似乎只有那边趴着一个人,便蹑手蹑脚地蹭过去,“喂!”韩葳轻轻戳了一下那人,那人一个翻身,仰面躺了过来,翻身时手中的酒壶差点打到韩葳,韩葳躲开后定睛一看,顿时吓出冷汗,这不是李迎潮么?
李迎潮又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韩葳思及他昨夜神态,担心他又装醉,便不予理会,转身离开。跑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见李迎潮仍旧一动不动、四仰八叉躺在那儿,直觉告诉她,李迎潮这回是真的醉了。
韩葳一叹,打算回营寨后再引个人过来。刚走出两步,就听李迎潮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韩葳不禁靠近,跪下身来想听他说得什么,只见李迎潮闭着眼睛梦话似地嘟囔着:“你又躲哪里去了?兵荒马乱的……”
李迎潮双目紧闭,醉得厉害,睡得很沉,韩葳心下略定,突然又不那么急着离开了,就这样默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还是永安一别以来,韩葳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之前远远望着,总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小肃王,现在近看起来,他又似乎没多大变化,紧锁的眉头甚至还带着点孩子气。
韩葳暂时将过去将来抛诸脑后,就这样坐在李迎潮身边发了会儿呆,闻得营寨那边喧嚣渐歇,大部分士兵都休息了,便站起身,看着李迎潮沉睡的面孔犹豫片刻,心道他毕竟是小肃王,不可能没人管的,即便是在这里睡上一夜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会儿天气开始转暖,没那么容易着凉,此地离营寨又近,不至于夜半被什么野兽叼走,当即下定了决心,闲事莫管。
就在韩葳抬脚离去的当口,李迎潮突然又动了起来,眼睛没能睁开,手却迷迷糊糊地又举起了酒壶。韩葳见状无语,一把将酒壶抢了过来。
李迎潮被抢走了酒壶,手虚空中摸索两下,一无所获,很是不满地再次翻身,又开始嘀咕起来:“你是怨我还是恨我,总得当面说清楚,你给我当面说清楚……”
他睡梦中说得含含糊糊,韩葳却颇有默契地听得字字真切,不禁愣忡了一瞬,低头苦笑,她委实没有料到,自己已经快成为他的心魔了。纵然对他有再多的怨气,这会儿也提不起兴致来,低声一叹,伸手拂去他头上的几根杂草,似对人言,又似自言自语地轻声道:“她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恨你怨你,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罢了。”
李迎潮趴在地上,手指微屈了一下,眼珠动了动,却终究没能醒来,意识朦胧之际只觉有个声音飘忽不定,时而在耳边,时而在天边,那声音继续道:“人生在世,总有些身不由己的时候,倘若她与你易地而处,未必不会做出与你一样的选择,所以……”似幻似真的声音停了下来,只余一声叹息,幽幽而去,李迎潮很想伸手将它留下,却被魇在梦中,无可奈何,不过过了多久,好似很久很久,又好似一瞬,那声音再次响起:“只能说你们有缘无分罢了。”
那声音轻似呢喃,平静地如话家常:“她曾经以为自己斗得过老天,不过现在看来,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你现在既然是小肃王了,就去做小肃王该做的事,想小肃王该想的人,她也……唉,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罢了。有些执念,还是放下吧。”
韩葳这一番话说得有一丝惆怅,也有一丝释然,就是这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让梦中的李迎潮如坠冰窟,他的心结疯狂盘踞在心底,一日重过一日,而她却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放下”。
李迎潮不甘心,很想大声叫喊,挣扎出一身冷汗,被风吹得一个激灵,陡然睁开了双眼,噌地一下坐起身来四下张望,哪里有半个人影?除了稀疏的蒿草在风中沙沙作响,哪里还有半点声音?
李迎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心中诧异怎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茫然了片刻,总算认清了营寨所在方向,抬脚往那边走去。走出几步,总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停下脚步细细想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