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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 分类:现言 | 字数:21.4万

41.空枕啼血隔幽冥

书名: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字数:4997 更新时间:2024-09-18 07:38:12

九月一到, 就有了秋意,蓝湛湛的天空,会突然翻脸而露出险恶的变化, 风夹着密云暴雨, 复苏的绿又泛起点点苍苍的颜色。疾风暴雨一闪而过, 强烈的气流依然抖动着耀眼的波光。这时, 只有北来的候鸟知道这张温暖的眠床, 飞翔的天鹅、鸿雁和野鸭,就像大片阴深的云朵,使这儿显得更苍郁了。

秋霜在月下布满山谷, 然后退回到北面群山那边稍作停留,轻微的茴香气息弥漫在天空中, 还有金菊的芬芳。雾气翻腾, 被九月的月色冲破, 露出一片萧瑟的天空。

赛燕坐在窗下缝衣服,不时去看靠在床头的羽飞。好端端的, 忽然要给徐小姐写信。这人真是烧糊涂了。算起来,徐小姐去巴黎近一年,去的那个只没头没脑寄来过一幅画,家里这个更没回过半个字。只有半年前在报纸上看到,徐总统出殡, 徐小姐回国拜祭, 将亡父母的遗体归在南京祖陵, 随后又去了法国。赛燕将通信地址照着抄在信封上, 又帮羽飞备好纸墨, 自己坐的远远,接着缝制孩子的虎头鞋。

约过了半盏茶功夫, 羽飞竟还没有写好。虽是咳得不停,手腕发抖,但这文章锦绣的才子,也不至于连信都写不利索。赛燕疑心他烧得颠三倒四,有心劝他别再折腾,又念他病得可怜,整日咳到晚,缠绵病榻,既是要写,不如随他去,当是小孩子任性消遣罢了。

闷头缝了一会,孩子在摇篮里啊啊的哭,赛燕走去抱起来说:“你瞧,这小子又闹。”将孩子放在枕边,羽飞用手轻拍了一会,孩子乖乖不哭了,将手指伸在小嘴里吃。羽飞说:“他的手是干净的吗?别拉肚子。”

赛燕说:“知道他喜欢吃手,早就擦过啦!”看着孩子,又看羽飞,微微而笑:“总是你这当爹的来哄最管用!”

羽飞打开孩子的襁褓来看:“我就说嘛,肯定又拉了。” 把脏尿布抽出来,赛燕递了干净的过去,羽飞用湿毛巾把孩子的小屁股擦了,兜上尿布,重新裹好。看着赛燕说,“这孩子一刻离不得人,把你累坏了吧?”

赛燕抿嘴笑:“你赶紧好起来,帮我忙就是。”

羽飞说:“那是自然。”回头看了会孩子,忽然一笑,“越看越像你。倒不怎么像我。”

赛燕歪头也看了一会:“也像你,也像我。还是像你多些。”

羽飞说:“还是像你好。有福气。”从床边的小几上把信取来折了,封好。说:“燕儿,把我那条围巾拿来。”

赛燕无奈,说:“怎么又要起了围巾?哪一条?”

羽飞道:“很久没戴的,秋天双层的那条。”

赛燕打开箱子取出,用手托着递给他。羽飞在围巾里摸了一会,来扯围巾接缝的针线。手又没有力气,哆嗦了半天也扯不动,自己累得一通狂咳,挪出右手在胸口重重捶了数次,脸色越发灰败。赛燕心酸,接过来用牙轻轻一咬,细细拆开,哄他道:“瞧,你不喜欢这个,我帮你撕啦!好了好了,别闹了,该睡啦!”

羽飞不说话,将围巾又拿回去翻找,赛燕眼前忽然奇彩闪耀,光华夺人,竟是那枚许久未见的钻戒!羽飞将戒指握在手上,说道:“这个,你用盒子装好了,和这封信一起,交给大师哥,请他亲自去趟巴黎,务必当面交给徐小姐。”

赛燕原以为他千辛万苦找出这个戒指是送给自己的,正在欢喜,却听他说出这番怪话,难不成要拿这个戒指送给徐小姐做定情物!赛燕好笑兼可气,说:“好啦,好啦。给徐小姐就是!”

羽飞似乎不放心,又说:“我托人找大师哥去了,他这几日就该到了。你一定要交给他啊!”

赛燕见他头上都是虚汗,嘴角又咳出斑斑的血来,生怕他着急伤了身,一连声说:“我去办,我去办!我发誓!”

羽飞松了口气,想笑,却没了力气,顺着床柱软倒下去。赛燕扶他躺好,仔细盖严被子,摸摸羽飞的额头,柔声道:“睡吧。”

赛燕安置好孩子,洗漱完毕,在羽飞身边躺下。睡到半夜,羽飞又咳,赛燕拿毛巾擦吐出来的血,将羽飞抱在怀里拍,候他平息下来。羽飞喘了很久,微弱的说:“我忽然想起,这孩子长大以后,不要唱戏了。”

赛燕见他病得迷糊,抚着他的脸道:“都听你的,你说让他做什么,咱们就教他做什么。”

羽飞道:“做和尚才好。”

赛燕哭笑不得:“做了和尚,就断子绝孙了。傻哥哥!”

羽飞咳着说:“无生无死,无始无终,恩怨对错,云烟而已。世间的事情,左右都是贪字。又何必苦苦执着……不要娶什么媳妇,也不要求什么功名利禄。做了和尚,好好念经,等这辈子过完了,好到好地方去。”

赛燕听他这么说,怎不心痛?抱紧在怀里,哭道:“你的意思,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了!也没有关系,就算你厌烦了,我也供着你。好哥哥,这个贪字燕儿左右放不下,死了,下地狱,永不超生,也不后悔!”

羽飞摸着赛燕耳畔的秀发,良久无语,半晌才说:“你真的下了地狱,那也是我的罪过,你不得超生,我也千劫为鬼啊……”说到这里,咳得中断了,喘息片刻,才接着说:“燕儿,你为我受的苦和委屈,我都明白。欠你这么多,要怎么还?你说出来,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赛燕凝望他,噙着泪只是微笑,又在那苍白的唇上轻吻,紧紧抱住那烧得滚烫的身体,悄声道:“活一天,便还一天。还到我死了,就算还完了。哥,你可记住了!”

羽飞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惟见晶莹的泪水,自梳齿般的长睫下颗颗溢出,就如窗外的月光,瞬间流满面庞。

承鹤见到赛燕母子,十分欢喜,双方言及师父师母及班中兄妹,不由相对垂泪。承鹤说:“日本人抓走点莺以后,学鹦就参军去了。写信和我说,台儿庄一役大捷,歼灭了两万多鬼子呢!数月前,又跟着李宗仁长官去武汉会战了!”

赛燕不大懂,听见杀了两万鬼子,连连点头,拍着巴掌说:“太好了!太好了!”

承鹤催着赛燕带路,去后院看羽飞。一见之下,落泪说:“才19岁的孩子,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羽飞昏沉中见承鹤来了,挣扎着起身:“大师哥,我好多了,你不要担心。”似乎迫不及待的说:“除了带信,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情。” 咳了好久,喘着说,“我要去拜拜点莺。”

赛燕急了:“病的这个样子,怎么去!等好些再去!”

羽飞仍咳个不停,说道:“我都好了,已经全好了,你总说带我去,倒拖了这么久。今天大师哥来,无论如何都要去。”

承鹤叹口气,将羽飞背起,赛燕无言,取了一件棉衣披在羽飞身上。

这幢小楼本在郊外僻静处,出了院子西行,不到半里地,是一片泡桐树林。东北的天气,入秋之后极度萧索,高大的树冠叶已零落。弥望是灰黄的枯枝。似也蒙被了硝烟。林中一座孤坟,立着个不大的墓碑。上书“梅氏点莺之墓”几个简单的字。这碑是原是何采薇所立,因此在墓志上断不会花甚么功夫,不伦不类的一写,竟连点莺已嫁的身份也未认可。

赛燕说:“孩子收拾了一个小棺木,和嫂子的棺木并排放着。因为没有名字,又没有出世,所以和嫂子并作一个坟头。”

承鹤不明所以,心想孩子尚未出世,怎么又单独有个棺木。羽飞却已明白了,脸色愈发惨淡。赛燕说出这番话,原是要安慰羽飞,让他知道都收埋得仔细。却不意这一来,将剖腹取子的情状说漏了。懊悔不已。

羽飞自承鹤的背上下来,病体久虚,伤腿又不能着力,落地软倒,赛燕将他扶住,羽飞勉强跪稳,一步一晃膝行至墓碑前,伸手摸那碑上的字。

赛燕见他半天不出一言,只是没完没了摸那墓碑,手指战栗,眼中却一片空寂,怕他有什么闪失,忙喊着承鹤将祭品摆好了,燃上香烛,烧了纸钱,抱着羽飞道:“好了,也拜过了,该回去了。”

羽飞说:“我还没有磕头。”

亲手点了三炷香,插在碑前的石头香炉里,俯身拜下去,叩了三次。至此,已是满脸虚汗,摇摇欲坠,望着那单薄的坟茔,只是不停的咳,鲜血如箭,忽地冲口而出,直喷到墓碑上,将那碑上阴刻的“梅”字也浸红了。就如融化的雪人,昏在地上。

经此一番折腾,羽飞整日昏迷,纵然有片刻的苏醒,也是神志不清。咳血愈甚。赛燕心痛,却不敢哭,只在背地里掉泪。天天如坐针毡,不知该如何是好。

承鹤见这情形,暂不动身去巴黎。帮着分担一些日常的杂事,又对赛燕说:“师妹,难受归难受,我这做师哥的不能不提醒一句:瞧师弟这样子,捱不过几日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赛燕只是抹泪,将脸贴着孩子的小手,无声的哭。

承鹤黯然,说道:“我妹妹和妹夫已经回了北平,其他也有不少陆续回去了,你先在这里照顾师弟,等我从巴黎回来,就送你们母子回北平去,和我妹妹一家做个伴,可好?”

此话一出,承鹤便知说错了,分明是等不到他从巴黎回来,羽飞已必定不在的意思。赛燕把孩子搂在胸前,孩子睡熟了,似是有什么美梦,菱角般的小嘴半张着在笑。赛燕将孩子亲了又亲,哽咽道:“我没福气,不能和小师哥白头到老,可是若能帮他把这孩子养成人,也很知足了!北平是大城市,怕不消停,我还是带着孩子回苏州乡下去,身边的银子还够花,置个宅子,再雇几个人,只要这孩子好好的长大,我怎样都行。”

承鹤说不出什么,只看着赛燕。不知何时,这女子已蛾眉淡扫,不点朱唇,虽依旧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却俨然是一派温婉的态度了。赛燕将孩子交给承鹤:“大师哥,麻烦替我抱一会。我该给小师哥喂药了。”

承鹤低声道:“这十几年来,你心里就不曾有过别的男人。又怎知除了里面那个人,便不会有别的对你好。”

赛燕小心的吹碗里的药,淡然道:“有他便够了,别的男人,我管不着。”说着便折身进屋。

承鹤细看孩子熟睡的小脸,颇有几分羽飞的俊逸。孩子梦中欣喜,挥舞小手咯咯的笑,那无忧的笑颜,却一如儿时的赛燕。

次日黄昏,羽飞在昏沉中咳了一阵,睁开眼睛,像是醒了。赛燕甚为欢喜,正要端水喂他,竟见羽飞以手撑着床沿,吃力的坐了起来。

赛燕疑惑的想,明明是咳血多日,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今日居然坐起来了?既是坐起来,总是好事。赛燕上前,将羽飞靠在自己怀里,拿手绢细心的擦拭他额头的汗珠。羽飞望着窗外,夕阳正在沉入山岳,遥瞰山形朦胧,似逐渐攥紧的手指,光线由缝隙里勉强沁出,只如潺潺溪流。羽飞的眼神因为久病显得无力而疲惫,然而这样的眼睛,仍旧弥漫出梦幻般柔美的光泽,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仿佛有星子闪耀。

“小师哥……”赛燕小心的喊了一声。

羽飞慢慢收回目光,转向赛燕,似乎想要说话,却突然被什么猛推了一下,身体向前一冲,呕出一滩血来,不及喘息,又是两三口,溅了一地,连床沿上都喷得殷红。赛燕见这血比往日都多,不觉着慌。羽飞呕出几口后,软倒在赛燕怀里,竟没有昏厥,喘了一会,微弱的说:“师父、师娘,都是葬在南京,我没有记错吧?”

赛燕点头。不知他此话何意。怕这人又发疯要去南京拜祭,赶紧说:“我会去拜的,大师哥他们也会经常去,师父师娘,又不止你一个徒弟。”

羽飞愣了一会,说:“好好一个家,四散飘零,天南地北……..都是我的错。”

说到这里,又大口咳出血来,半晌接不上气。

赛燕噙泪替他轻抚后背,道:“小师哥,你歇会儿,别说了!”

羽飞呼吸甚急,却已渐渐微弱,断断续续咳了几声,又说:“就把我埋在点莺身边吧。不用归葬……还有一层要紧的,墓碑并作一个,要给你嫂子名分……”说着,势已将脱,勉力睁开眼睛道:“此外,兄弟姐妹们都离散了,眼下你没有依靠,孩子又小,劳烦你……多照顾…….”

赛燕不由哭出声来:“小冤家,说的是什么话,燕儿只想好好照顾小师哥。小师哥好,就是燕儿的好。你别忘了,你还欠我呢!要还的!”

羽飞的嘴角浮现出一痕浅浅的微笑,微笑虽轻,却依旧灿烂,一如桃李盛开时,那个丝竹管弦中的稚嫩少年。吃力的抬起手,细心拭去赛燕脸上的泪水,“傻丫头,只会哭,……我一直记得你唱的那首小曲呢,真是好听,……再唱给我听听……”

赛燕呜咽点头,将脸儿就着羽飞的指尖拭泪,噙笑而歌:“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歌犹未尽,羽飞的手臂悄然垂落,头亦软软的向后一仰,几股血水自唇际一涌而出,眼睛随即无声无息阖了起来。

赛燕一把抱紧,才没让羽飞的身体跌落下去。不敢动,也不敢想。呆坐在那里,寒月一轮升上中天,略微有了些神智,感到怀里那一贯滚烫的身体已经冰冷。

屏住呼吸托起羽飞低垂的脸,眉目皎洁,俊雅端庄,若不是唇边大片的血渍,竟如同睡颜。赛燕喃喃低语:“小师哥……”

风过时,日月倒升,岁月回转,犹是桃红柳绿的春天,小小少年明眸皓齿,亮闪闪的笑容:“你瞧大师姐串起戏来,神气不神气?”缠绵软糯的女声依依呀呀在唱,锣鼓喧哗,掌声鼎沸。年华如折扇,如幕布,徐徐拉开。那秋深的小院内,丫头小子迎着月光看戒指,丫头脆生生许下盟誓:“到时候咱们也都长大了,我娘就给你做娘!”,着绣花鞋的女孩子的脚踏着画廊欢快的跑,峰回路转处已至命运尽头。向谁问,沧海何处桑田?到如今,云去不见青天。恩怨老矣,千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