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手机阅读

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 分类:现言 | 字数:21.4万

42.日暮乡关何处是

书名: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字数:5296 更新时间:2024-09-18 07:38:12

接到羽飞的信, 茗冷由巴黎启程回国。辗转来到苏州,已是江南飞雪。顾不上找旅馆休息,和承鹤一起, 直接寻至赛燕居处, 进了院子, 四顾无人, 惟有一个藤编的空摇篮搁在树荫下。

茗冷轻唤:“赛燕, 我接你来了!”

只见一位浑身缟素的佳人由厨房走出,怀里抱着小小的婴儿,静静对自己笑。

茗冷看那孩子的脸, 心中悲涩,说不出话。自贴身口袋取出一个信封, 交给赛燕, 手伸至面前, 赛燕忽见茗冷白皙的手指上赫然套着那枚亮莹莹的钻戒,心中疑惑, 将孩子放在院中的摇篮里,接过细看,认得是自己那日一笔一划抄写的封面。心中忽然酸楚如潮,小心翼翼抽出信纸,见飘逸的字迹间血渍斑斑, 写道:

茗冷姐姐如唔:

故都别后, 光阴葱茏。浮生漫转, 兴亡如梦。金陵台冷, 黄泉水红, 泪已成血,天不动容。

八千里湖山翠屏, 毕竟昨日图画,十万仞岳上凌云,枉嗟国恨家仇。男儿到死心如铁,终也怅,非是枭雄。惭言遗念,鸿雁蒙羞。未奉高堂慈亲,恩师壮志难酬,树底娇莺相思,梁间乳燕义重;忏尔痴心历历,无语空对梧桐。

写就家书满纸,罪身愧埋江东。剩粉遗芳堪怜,遥想君客亦孤。同胞今生缘浅,悯我骨肉情浓。

弟 克寒 绝笔

赛燕泪如涌泉,无法抑制,方用手捂住嘴,已呜咽起来,转身扑向摇篮,放声悲泣。摇篮内小婴儿懵然无知,一见母亲的脸,兀自绽开甜美的笑颜。

即使在苏州乡下,赛燕这座宅子的外观也毫不起眼。只是内里别有洞天。共有三进,前厅、中堂和后面的内院。花圃培植得甚有雅韵,还有几棵旺盛的梨树。树下铺着干净的鹅卵石小径,内院是幢两层的小砖楼,赛燕母子住在楼上,仆妇丫头住楼下。茗冷远道而至,赛燕拉着不让住旅馆,就在自己卧室的隔壁安置下来,将承鹤安排在前院。茗冷道:“国内太乱,我着急接你们娘儿俩去呢。这宅子真好,但还是尽快出手吧,别留恋了。”

赛燕也无异议。惟有承鹤寡言少语,坐在一边并不出声。午后,茗冷抱着孩子逗小猫玩。赛燕在厨房里用心烤了几枚酒酿饼,拿兰花瓷的小碟装好了,端到承鹤的屋里去。这新鲜出炉的酒酿饼很好吃,嵌着玫瑰馅,白皮红瓤,一层层似要渗到皮上来。若是咬一口,热腾腾的玫瑰酱直往外流。承鹤起身来接,说道:“师妹太客气,我这会不饿,先放在这吧。”

赛燕见他神色黯淡,便笑道:“酒酿饼好吃,不过要趁热吃才好,此物一旦冷却,活泼的韵律全失。大师哥不给面子,我竟是白忙了。”

承鹤便伸出两个手指,拈起一枚来吃。咬在嘴里,半天也不知道滋味,只是应付道:“好吃。好吃。”将碟子里的饼都吃下,赛燕又斟了杯龙井茶解腻。承鹤忽然抬头望着她道:“师妹,你果真和徐小姐去法国,不回来了吗?”

赛燕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腮,嘻嘻的笑,宛然还是少时的顽皮态度:“大师哥舍不得我走吗?我也想念双儿姐姐家的胖闹胖吵姐弟俩呢,若能和我家宝宝做个玩伴,有多好!你就陪着双儿姐姐和施姐夫好啦,回头万华园再开场,我找时间回来瞧你们的戏!”

承鹤心事重重的笑了一下,道:“话虽如此说,你和徐小姐两个单身的女子家,又远隔重洋,就怕被人欺负了,没个替你们出头的人。莫不如一起回北平,彼此照应着。我也安心。”

赛燕将脖子一仰,秀眉略挑:“谁敢欺负我!你师妹我可不是好惹的!咱从小一身的功夫,班子里除了小师哥就是我。有时存心偷袭,连小师哥也不察觉呢,这你是知道的!”

这话端的豪气干云。承鹤想说,果然没有人敢欺负,当初如何被石立峰害得误了终身,然而又不能撕这伤疤。只说:“你在暗处,别人在明处,自然不得吃亏。若去了法国,满世界的洋人,只你们黑头发黑眼睛的,且西洋男女间颇□□,你俩又年轻,样子又出众,只怕你们被人算计了去。”

推心置腹的一席话,将赛燕说得不再玩笑,两手十指交叉相扣,紧紧捏住,仿佛下决心般,低声说:“大师哥提醒,我明白。徐小姐自幼在巴黎生长,有很多故旧,对那边的人情风俗也熟悉,她如今又是我的大姑,既是一家子,自然要住在一起。大师哥虽亲,毕竟女儿家出嫁以后,随着婆家才是正理。何况自辛丑年算起,咱们国家乱了快四十年,瞧这势头,还不知要乱到什么时候。我一个妇道人家,守着小宝宝,只想平安过日子,迁居法国也是不得已,若果国内安定了,我们自会回来。”赛燕说到这里,抬起眼睛看着承鹤道:“大师哥,这些年,你为我们这群小的,还有戏园子的人和事,费心劳神,就没顾得上自己。如今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我又帮不上忙,就算是一个念想吧,若是哪天娶了大嫂,千万写信告诉我们!”

承鹤用几个指头抄起茶杯的盖子,一一的拨开那碧绿的叶,显出底下清澄澄的水色,却又不喝,说道:“你自幼任性,到了人家的地界,要乖觉些,真的应付不来,就赶紧回北平,婆家固然重要,娘家也是至亲啊!”

赛燕听这话语里泛出离别的滋味来,不免难过。应了一声,不再开口。

次日,赛燕召集仆妇丫头们,分发了些安家的钱物,由她们择日散去。自己去了趟城里的报馆,刊登出售住宅的启示。报馆的先生是个深度近视,将戴着圆眼镜的脑袋几乎扎到纸上写字,一丝不苟的询问住宅的结构,都有什么现成的摆设,最低多少钱愿意出手,可还能有讲价的余地等等。赛燕立在那桌前一一的回答,先生视力不济,字写得很慢,赛燕的眼睛便在桌子上闲转,瞟见搁着当天的报纸,那油墨味还未挥去,直扑入鼻腔。头版一行黑体大字:“日陆军大将植田谦吉将于明日返程。”

赛燕将那报纸攥在手里,浑身都有些颤抖,静静看了一会,问那先生:“这位植田大将何日来的苏州?我日日买你家报纸看,却不知此事。”

先生依旧在写字,答道:“这种级别的军官,行踪都属机密呢,他何时来的,我们也不知。能打探到走的消息,也很不容易了。”说着将纸捧起来,以嘴吹气,候那上面的墨干了,才递过来道:“小姐请过目,如没有异议,明晨就刊登。”

赛燕接在手里,逐字的看下来,点头一笑:“就这样子登吧。谢谢先生!”自腋下取出手绢包打开,付了钱,又道了声谢,这才走出报馆。回想那报纸上说植田此来是为会晤当地驻军。这苏州城只有巴掌大,植田必定住在城中的县衙门。那县衙自宣统退位后一直充作市政府办公地点,苏州沦陷后又成了日本驻军的指挥部。赛燕虽不大来城里,对这县衙的路数却不陌生,当初石立峰在世时,她回苏州保胎,当地的政府官员都出动接待,请到衙门里吃过几次饭。况且赛燕向来不迷方向,任是如何迷宫般的屋子,但去过一回,决定不忘。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由小巷绕行到县衙的后门,拣了个背人的角落,远远观察。半掩的木门那里有两个荷枪的日本兵在站岗,态度颇为悠闲。约摸一袋烟的功夫,木门从里面拉开,出来一位五十来岁的本地妇人,头发挽个枯黄蓬乱的髻,身上套件破旧的棉布衫,挑只藤筐,朝这边来了。赛燕小跑着弯过巷口,放慢脚步迎面走去,那妇人目光呆滞,望了赛燕一眼,继续前行。赛燕开口道:“看嫂子这样,多半要去买菜,我家里种得好青菜,嫂子随便给点钱就全挑去,保证是全城最便宜的!”

妇人果然站住,答道:“是要买菜去,不过不要青菜,太君们要鸡鸭鱼肉,你家若有,算便宜些,我都要了。”

“有有有。”赛燕连连点头,“就是略远了些,嫂子费些脚力。”

妇人道:“远倒不要紧。我在这指挥所成天提心吊胆,出来一次倒能多活几天。姑娘,其实太君们也穷酸得很,没什么现钱,只拿些军票糊弄人,连军票都没有时,多是抢。我先和你说好,买你家东西,我只有军票,姑娘要不肯,趁早说明。”

赛燕犹豫了一会,道:“若真没有现钱,军票也就将就吧。如今买得起鸡鸭的人哪有几个,能卖一只是一只。这军票怎么兑换,日后慢慢想法子,既是太君们使,总能有花销的地方。”

妇人闻言面露喜色:“姑娘真是好人,我今天好回去交差了。平日也不用这么铺张,都是东北来了个太君老爷,明天一早要走,这本地的太君昨日偏巧下前沿督战去了,不能亲自去送,特意打电话要办桌好酒席,赔个礼。又怕在外头吃被人暗算,就买回来在指挥所里做。”

“照如此说,指挥所里的太君也没剩多少,哪里要买许多的鸡鸭?”

“姑娘不知道,太君们个个饿得像狼,一个人能吞下十只鸡,如今长官不在,剩下的有二十来人,晚上约好喝酒吃肉,单安排了两个给东北太君值班,那两个生气,又不好说,多半也念着酒肉哩!刚才交待我,留坛酒,包两只鸡,送去给他俩吃。”

赛燕听到这里,停步道:“我忽然想起了,嫂子跟我走老远的去拿,回头又独自挑回去,太辛苦,不如在这里等着,我叫家里小伙计挑来这里,省了嫂子的脚力。”

妇人欢喜,笑道:“姑娘真是体恤老婆子。下次买菜,还找你家!”

赛燕也笑:“就是这话啦!嫂子等我。”

拔步飞奔而去。先到药铺,配了许多无味的昏迷药,特意和老板说明,要五六个时辰后才起效的。又赶至酒楼,挑了最好成色的十坛佳酿,打发小伙计去圈里抓鸡鸭,自己将酒坛打开了,逐个的将药粉倒进去,仔细晃匀。

随后和老板算清了钱,安排两个小伙计,一个挑酒,一个挑着鸡鸭,都送到妇人那里去。妇人见了十分满意,在前面带路,赛燕跟到指挥所的前一个巷口,便不往前去了,说道:“嫂子,我就送到这里,太君们轻薄,我怕他们。你若买菜,还在老地方找我,我每天都在那里转的。”

妇人称谢,和那两个小伙计往指挥所去。赛燕躲在一边看,见刚到门口,院子里便冲出三四个日本兵,叽哩哇啦的欢叫,七手八脚抢了酒肉跑进去,那两个小伙计也就将扁担提着回酒楼去了。

赛燕不放心,又站了一个时辰,见没有异常,才掉头往城外家中赶。

吃过晚饭,赛燕抱着孩子喂奶,对茗冷说:“启示明天就见报了。我想这事情就托给陈妈妈办。卖得的钱,给她养老。我也不缺这点。明日咱们就去南京吧,扫了墓,早些启程。”

“是呢!”茗冷道,“我原这么想,只是不好意思催你。既如此,咱们明日就动身。”

赛燕便将孩子放在茗冷的床上,拍着哄睡了。说道:“我就连夜收拾些细软,孩子今晚放在你屋里,代为照看一夜。这孩子乖,喂饱以后,一觉睡到天亮,从不吵闹。”

茗冷笑道:“闹也没关系,我这做姑姑的,照看还不应该!”

因为多日颠簸辛苦,茗冷早早睡下了。居然一梦天明。睁开眼睛时,正看到窗棂外梨树的树冠探在鱼肚白的空中,随着风儿水波般的荡。不知哪来的雀子,藏在绿帘幕里吱嘹唱不停,稍微呼吸一口,甜香的空气满是轻寒。茗冷见孩子尚酣睡未醒,在小脸上亲了一口,起身洗漱。下到院子里,却见赛燕已经在厨房了,将辫子在脑后挽成一字横髻,身上是白竹布裤褂,见了茗冷笑道:“早啊,紫米粥熬好了,青菜粉丝包子也蒸着呢。随便用一点,回头就能出发了。”

茗冷自灶上取了热水,倾在面盆里,说道:“你有多少衣服细软要收拾,瞧你这样子,竟是一夜未曾睡觉。何必这样着急,我也可以帮你呀。”

赛燕探身在瓦罐里捞酱菜,笑道:“衣服太多,都舍不得丢下,不觉就迟了。才稍微睡会,天就亮了。”

茗冷走到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会,责怪的口气说:“这眼睛里红丝都出来了,我这当姐姐的不周到,万一把你累病了,我怎么对得起弟弟。”

听到最后一句,赛燕的笑靥便淡下去,将头一低,转身接着布置早饭。茗冷看着那背影,心中黯然。张了张嘴要说什么,终是沉默未语。

天完全放亮的时候,两个姑娘抱着孩子,和陈妈妈道了别。承鹤雇了辆马车驮行李,三人奔南京方向去了。

茗冷到南京,除了祭扫祖陵外,还办了件要紧的事:因弟弟的尸骨远在沈阳,便于父母的陵墓边,给弟弟立了个衣冠冢,算是认祖归宗。赛燕抱着孩子叩头,茗冷道:“妹妹,这一叩头,你就是我们徐家的媳妇了。好在白先生夫妇,也都葬在此地,每年清明,咱们可以回国来一并拜祭。”

在渡口下了车,承鹤数好行李,找几个工人提上船。又照应赛燕母子踏上舷梯。茗冷想再看看故土,并不忙走。码头上人流甚多,四围乱轰轰地,就以茗冷面前而论,一个大片头独轮车,车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来大小,不计其数的苍蝇,在那里乱飞。黑块中放了把肮脏的刀,一个人拿了黑块,提刀在木板上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将一小张污烂旧报纸托着给人。大概是卖酱牛肉或熟驴肉的了。茗冷皱了皱眉头,转过身去,面前又是几处零货摊,杂乱摆着煤油灯,洋瓷盆,铜铁器。再就是满脸不知在何处沾上煤灰的报童,泥鳅般钻来钻去,一路嚷着“号外号外!日本陆军大将植田谦吉日前在苏州被暗杀!”茗冷纳闷,叫住一个报童买了份,新闻大约有五六百字,写着植田谦吉被暗杀在卧室里,自咽喉至下腹,一刀剖开,那肠子被扯出来在房梁上系了个结,人坠在半空,五脏六腑系数被吊出来,死状凄厉。指挥所同时起火,熟睡中的士兵无一幸免,惟有数名中国雇工逃逸。旁边还配了张模糊的照片,却是穿着整齐军装的植田谦吉躺在棺材里的遗容。

茗冷胃中翻搅,有些作呕,将报纸丢在地上。

由燕子矶登上渡轮,浊浪滔滔,激起千堆雪。回望金陵,黑压压乌云侵城。唐时江州司马诗云: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江面寒气逼人。临岸的船筏各自戴着白雪浮江而下,有的扬着红红的灯火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的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

赛燕母子已在舱中睡熟。茗冷裹紧羊毛大衣,独自走上甲板,凭栏默立。纷飞的思绪似乎看到十四年前的宿命离乱。岸边孤零零的渡口,恍然有个五岁的孩子,偎住木栏,一双惊慌的眼睛望向这边,隔着浓雾遮蔽的岁月,声声在喊:“妈妈!妈妈!……”(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