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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 分类:现言 | 字数:21.4万

28.今夜频将明烛剪

书名: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字数:5834 更新时间:2024-09-18 07:38:12

总统夫人亲谒韩家潭的三辉大下处, 令白玉珀夫妇颇为疑虑。前些日子,京中报纸已刊载了一条新闻,说徐总统的独养女儿徐茗冷小姐, 西渡求学。按理, 徐小姐的一应瓜葛早已了结。如今总统夫人来访, 必另有缘由。无事自然不会再来, 就不知这一回, 又有什么麻烦?别是徐小姐又半途回国才好。

时令入秋,白玉珀穿了件黑底古铜寿字花的缎子长衫,外头罩了件斜襟的玄色滚边深蓝夹马褂, 和夫人洪品霞一起,迎出三辉的大厅, 在阶下才一站立, 总统夫人便在月亮门出现了, 高高地盘着个髻,额头宽广而发际线很高, 黑得有些深度的发色,在洁白细腻的额角弯了个高雅的弧,跟墨笔绘了一般,鬓角轻淡,发线清晰, 再配了一对精心描绘的长眉, 弯弯翘翘的, 极有品味, 看上去异样舒服。

徐夫人还是第一次看见三辉的老掌班白玉珀, 为他雍容安详的气度所折服,先就伸出手。走过去道:“白老板, 幸会!”转向洪品霞,也是一个京中少有的大家风范之妇人,亦是握了握手:“白夫人,幸会!”

引进大厅,宾主坐定,上了茶,寒喧几句,徐夫人就说:“梁小姐,哦,现在是石二太太了,二太太去我家里,和我提了个很好的建议,就是明年春天,撮合小白老板与梅老板的婚事,不知这件事情,白老板和夫人,可知道吗?”

白玉珀听见提赛燕,心里十分不好过,自己暗暗地难受了好久,才回答:“赛燕去总统府以前,已经回来过,说了一些事情,当中就有这一件。不过我和内人商量了很有一些日子,觉得明年春天,太迟了。”

副总司令太太何采薇越发放肆,这还罢了,如今时事如三伏天,翻云覆雨,京中大大小小更有一些常去戏园子的太太小姐,各各都有些来历,如何采薇之辈,举不胜举,只怕到明年春天时,又有什么做不了主的变故。这些话没有明说,但徐夫人是反应过来了,说道:“早一点当然好了。就不知早在什么时候呢?”

“今年旧历的十一月十一,是个好日子”。洪品霞说:“今儿是十月初八了,还有一个月,时候挺宽裕的。”

“很快了嘛。”徐夫人笑着呷了口茶,说道:“婚礼是用旧式,还是新式呢?”

“点莺病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没有好,大家都是知道的。”洪品霞见徐夫人饶有兴趣地听着,接下去又说,“本来是该旧式的,我们这样的地方,最重祖宗,可是旧式的规矩太多,三跪九叩,闹新房,新娘子最辛苦,就怕点莺那孩子还病着,支持不下来,所以还是披了婚纱,鞠躬了事,又简单又不累人。”

徐夫人早掖着一句话,听到这里,就说出来了:“徐总统是爱热闹的人,那次赛燕姑娘到我们家一说,他就高兴起来,要给羽飞和梅小姐两个孩子,当主婚人呢!所以我这次特意来征求白老板和夫人的意见,这个主婚人的位子,空着没有?”

白玉珀含笑道:“徐总统要来主持婚礼,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届时我们亲自送个柬子到府上,若是夫人也有空。务必请一起光顾寒舍。”

这桩事这么着就算定了,可是徐夫人还有话,细细地品了一会茶,说:“羽飞这个孩子,看上去还小,怕足岁只有十七吧!”

“他是秋天的生日,这个月底,就十七岁了。我们算的是虚岁,说他十八了,再过个年,就算满十九了。”

“他是秋天生的吗?”徐夫人似乎有些心神不定,“我听茗冷叫他的字,是‘克沉’,这名字很好,是谁起的?”

徐夫人的话有些令人费解,何以对于羽飞的生辰名字,突然感兴趣了?洪品霞并不愿意说得太详尽:“是我们起的。”

“前些日子,我在〈万华园〉听了他的一出〈借东风〉,唱做都很好,小小年纪,扮起诸葛亮来,还真老气横秋的哩!”徐夫人望着半空中,微笑起来,“我们一起去的一些人都在疑惑着,小白老板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地道的功夫,必是幼年投在白老板门下为徒的。”徐夫人扭头,看着白玉珀问,“这么好的徒弟,是在哪里寻的呢?”

白玉珀“哦”了一声。“是在上海买的吧。”

“买的?”

“是我们这儿一个人去办的。”洪品霞接口,“是他看着这孩子很好,是块材料。”

“那么这个人在哪儿呢?”

“他去芜湖办事了,要两年以后才回来。”

徐夫人不语了。若是在上海,一切都错开了。依石妈所说,她带小克坐的也是那艘往广州的船,下了船之后,却找不见同船的先生太太,只得带了立峰回湖南。也就为着这段主仆的故情,石立峰进京时,徐总统才格外提拔,处处都照应着。

这样一看,小克的确是掉在长江里了。徐夫人的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固执地在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她镇定了一会,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便是等两年以后,白玉珀夫妇所说的那个人回到北平之后,必须找这个人问清楚。

她异想天开地以为,也许羽飞遇母不认,是怕自己和他父亲不允许他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若是这种原因的话,他倒是大可不必担心的,因为点莺这个女孩子,并无一丝一毫风尘之气,况且有一位名伶夫人,亦是天下所羡的佳话。而自己和丈夫的意思,仅仅是要让羽飞脱离梨园,不要辜负了满腹才思,应去留洋几年,再做些打算。徐夫人浮想联翩,越想越是平定了一颗心,决定姑且再等两年,定要让真相大白,她在心里津津有味地策划了半天,早已怎记自己身在何处,共坐何人了。

旧历的十一月十一,的确是个难逢的好日子。皇历上写的是“今日百事皆宜。”再找会掐算的人一算,是四个字:“万事大吉”。宜出门,宜生意,远行人归,久病得愈,考试定夺状元,钱财自会上门,又因十一十一,事事如意,字面字里的意思都极吉利。

白玉珀夫妇事先将消息封得很紧,但是到了十一月十一,公历的一月一日元旦,仍然从平地里冒出许多记者宾客来了,以上海的《新民晚报》为首,有不少外地记者,外国的则有《华盛顿邮报》、《东京新闻》等等,各自跟随本国大使馆的人,赶到韩家潭来了。

这其中有一件极之有趣的事,就是新娘子在婚礼的前一天,才得知自己要成为如意郎君的夫人,慌得几手乱了手脚。余双儿将房门一闩,同赛燕一起,将装着婚纱,头纱的大盒子撕开来,两个人引开来一抖,云裳雾袖,满屋生辉。点莺低着头,不停地在擦眼泪,又见赛燕要替自己装扮,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位小师姐,扭着身子,不肯让她穿。还是余双儿干脆,将点莺半抱着就拖下了床,先往套间里搀,帮着脱去衣服,洗头洗澡。

换上干净的新内衣,又穿了一套正红的中衣中裤,再用大毛巾裹着坐在镜子前。赛燕用吹风机帮点莺吹干了头发,余双儿拿梳子,替她把垂到腰下的头发,都换到脑后,梳成一个欧洲新娘的“斜桥攀云”。赛燕拿了婚纱,余双儿提裙摆,给点莺套上了,裙撑一张,那裙裾自腰下开始,登时便成了一朵盛开的白睡莲。这才戴上头纱,在身后理顺,摊开,簪上几朵白玫瑰,剩下的是戴首饰,描眉点唇。膝盖上铺一方餐巾,防止妆粉弄花裙子,先用一团细棉线,一点一点地绕净脸上的毫毛,然后以煮熟的鸡蛋剥皮,在脸上一滚,立时就现出光彩溢人,双颊妖艳的新妇之容来。

“开脸”是旧规钜,这次虽是新式婚礼,也没有免。扑过粉,化过妆,再上一层定妆粉,喷香水,最后戴上一对钻石滴坠耳环,脖子上绕珍珠,这挂一百零一颗的珍珠项链,是茗冷由法国寄来的,太长,就绕两道。

鞋子是顺开鞋庄送的陈列品,用一只铺着红丝绒的玻璃匣子盛着,全银色,路易十四酒杯底衬一只顶在鞋尖的银色蝴蝶结。长筒玻璃丝袜子,是上海送来的美国货,足跟后是极宽的一道黑筋,连到袜子的松紧口。还有很大的一捧鲜花,五彩缤纷,暖香袭人,则是丽人鲜花店的礼物。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装扮停当,单等花车来接。点莺性情羞涩,虽是名角,在外头却没有买幢房子。所以就在大栅栏赛燕师姐的小楼里,等着花车。闲等的时候,余双儿想起极重要的一件事来。本来这件事,应该是师娘来告诉点莺,但因今日女宾太多,洪品霞须在韩家潭应酬,不能抽身,委托两个已经做了媳妇的师姐来陪师妹。这件事自然就落在大师姐余双儿的肩上。

余双儿从套间里拿了一个大红色的纸包出来,坐在点莺的对面,将纸包打开,却是洁白无瑕的一方白绫。赛燕俯下身,对着点莺的耳朵,说了几句话,点莺甜润的粉颊,刹时间涨得通红,两只戴着白□□眼长手套的手,交错在一起直扭,又隔着手套,一个劲地盯住手上的戒指看,半天也抬不起头来。

余双儿笑道:“接着!这可是要向师娘交差的!”

点莺依旧垂着头,将手一伸,指尖掂着白绫的一角,闪电般便往回一缩,将那绫子掖到袖子里去了。

新式的婚礼称为“文明结婚”,确实比旧式的拜堂,体恤新娘多了。三点整,楼下一阵喧嚷。赛燕伸着头一看,就喊:“来了来了。”

点莺慌了神,余双儿将花束塞进她手里的一刹那,感慨万端,无从理说,都化作泪水,直淌下来。余双儿偶然回首,见赛燕由窗口缩回头,张开两臂在关窗户,那关窗户之时,手抬起来,在眼睛的一带位置上,停留了很久。点莺低垂着头,哪里还辨得清心中的苦辣酸甜?向两位师姐深深鞠躬之时,已泣不成声。

洞房不在公主坟羽飞的别墅,而是在韩家潭三辉大下处一个新辟的四合院里。因为是三辉的掌班娶新媳妇,娶到的是班子里,为班子里再添一个人,所以须得在有祖师爷牌位的大下处办喜事。点莺虽然本就是三辉的名角,也只有在嫁给羽飞之后,方真正算是三辉戏班的人。

最热闹最累人的是喜宴,喜宴一停,就能松一口气了。点莺自昨日上午得知消息后,一直没有入睡,直到宴席散后,钟敲两点的深夜,还是没有睡意。但是精神一直紧张着,又有病,虽是免了许多累人的仪式,毕竟还是昏昏沉沉地,有些气喘乏力,一个人在新房里的时候,顾不得什么,就往婚床上一躺,心里想着,反正又不睡,只是歇一歇,万一听见脚步响,赶紧坐起来,也不会出什么错,点莺被屋里明亮的灯光烛光,刺得眼睛发花,便将两眼闭起来,果然就舒服得多了。

深秋夜寒,新房里还是温暖闲散的。幽香的小风一丝一丝地进来,卷着柔柔的清冷,一点也不袭人,凉得温顺极了,柔软的床枕,全是扑鼻的阳□□味,干燥绵软。一下一下的钟鸣,隐隐地飘荡在耳际,点莺朦朦胧胧地数着那声响,不多不少的敲完五下,点莺凛然而惊,一翻身便坐了起来,第一眼便见窗外泛蓝,东方微曙,果然已是次日的黎明时分了,点莺再一回头,就看见床边的沙发上,羽飞坐在那里看什么书,这时候抬起头,看着自己一笑:“睡得好吗?”

点莺低下头,才见自己的身上,覆着一床俄罗斯彩花睡毯。觉得新娘子一个人睡了一夜,倒让新郎坐在一边看书,也太懒得说不过去。点莺有些难为情,用手揭开了睡毯,双足落下床来,两手一动,忽然感觉到了袖子里的一样软沓沓的东西,就似大祸临头一般,想起了赛燕在自己耳边的悄语,以及余双儿笑嘻嘻的一句:“这可是要向师娘交差的!”

羽飞看见点莺神色忽然惶恐起来,便放下书,问道:“怎么了?”

点莺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钟,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分明已经焦虑不安到了极点,脸是飞红了,声音如蚊,细细地道:“小师哥,你过来。”

羽飞在她身边坐下时,见她将婚纱的头纱捋在一边,两手都探在背后,去拉拉链。羽飞笑起来了:“还没睡够?还要睡?”

“不是,不是”。点莺红着脸直摇头。

“是要换一件衣服?也是,该换下来了”。

“不是……”点莺窘急之极,却有口难言,两眼不由一红,眼泪便急出来了。踌躇了许久,右手伸到袖子里摸索了一会,抽出一方白绫。

看到这方白绫,羽飞才明白过来。他是应付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且又看了大半夜的《方圆阐幽》,早把这桩差事,不知抛到哪个爪哇国去了,见点莺提醒,才知道过一两个小时,就要去见师父师娘,须得应付过去才是。

点莺讷讷地道:“都怪我……”

“你还病着呢,怎么能怪你。”羽飞将白绫接在手中,把自己的袖口往上推了点,低下头一咬,随即用白绫往上一包,然后又揭下来,递给了点莺。点莺小声地说:“你的手,也该包一包。”

“不妨事,上点药就行了。”

点莺万想不到他把这么棘手的一件事,如此出人意料地便搪塞了过去,惊讶之余,总算放了心,这手腕的伤口,袖子一放下来便遮得住,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当新娘的心理,多半是“无所适从”的。越是小心,越会出错,点莺这时的一心感激,全都融成炙热的目光,流星般在羽飞的脸上一掠而过,就是这一眼,已将他今天夜里的模样,刻进记忆里去了。白天的时候,她根本没有胆量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在面纱后的那个迷朦天地里,瞥见一位与自己并行的白衣少年。

“今夜频将明烛剪,犹恐相对在梦中。”这句诗的意境实实虚虚,点莺一直很喜欢,忽然间它就跳到眼前来了,她唇畔的盈盈浅笑,始终不曾散去,这才觉得“苦尽甘来,”是有些灵验的。

点莺顺手拿起了枕边的一柄折扇,一帘一帘地打开来,正是自己画的一幅花鸟,就说:“小师哥是书画的名家,手下的花妍鸟活,尤其是国色天香的牡丹,画得艳丽照人,颇得前辈赞誉,我暗里下了很大功夫,也只是皮毛文章而已,不得其门而入。”

羽飞端详着点莺手中的扇面,说:“宣纸上的路,苦究无涯,我还差得远呐。几百年的大红大绿,不变应万变,已经老套。走新路,又难得几乎‘残酷’,构图的截法,还在其次,韵致最主要。我请教过很多国画老手,自己新近画了一幅花鸟。你来看。”

书案上的美人肩大花瓶里,插了三四轴长长短短的纸筒。羽飞抽出一轴,放在案上,缓缓地向前推开来,点莺用手按住了纸沿,帮着将一幅画展平了。

依旧是生宣纸,依旧是墨与色,但沿袭至今的旧模式不见了。从截为正方形的构图中,所流淌的一种清新如晨的韵致。小鸟被简化了,山石花树亦无比单纯,在淡墨团和如丝如流的曲线组合里,一切浑成一体,更易入眼成景,由景成情。

技法似乎并不难,只要有那种浮于画外的神韵,就不难临摹。正如羽飞刚才所说,“韵致最主要”,就这么一句话,几辈子的时间也学不完。点莺看出了滋味,手指发痒,取了笔和纸,铺在一边来临这画,点到鸟翅时,犹豫了许久,都不敢下笔。无翅不成鸟,无翅不成神。翅膀画不好,鸟就画不活。点莺瞅着那画上的小鸟看了好半天,将雀跃翘首的姿态牢牢印在脑子里,才转过头来要画,待一看见那画了一半的空空枝头,却有些怯意。正提着笔时,身后伸来一只手,将她提笔的手握住,在纸上一勾一点,略一提带,就有一只缩颈而歌的长尾金丝雀,跳在枝头。

点莺很是起兴,说:“小师哥,还有石头,我画不好,有些板。”

羽飞握着她的手,便在那树下点了些杂草,又画一些乱石:“石头不是山。但是山呢,有石韵。石头虽小,拙重而有玩味;山势虽大,灵秀纤细者,也不乏其峰。记着,这里别太做作了,笔峰润一点,清淡一点。”

点莺不住地点着头。那披在肩边的头纱,竽在一边,很碍视线。点莺为了看清楚笔势回旋,就用空着的那只手,绕过来将头纱一引,终因头纱长而及地,不好处置,就一直用左手引着右边的薄纱,向左歪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笔,随着那笔端的移顿,一双如剪秋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溜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