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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 分类:现言 | 字数:21.4万

29.彩室筝箫相对鸣

书名: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字数:5477 更新时间:2024-09-18 07:38:12

自去年白玉珀的六十整寿以后, 到今年的深秋,羽飞作为三辉戏班的第三任班主,已一年有余。如今成家立业, 完全开始独当一面。白玉珀交待了很多话, 最要紧的一点, 便是要将道咸年间所创的这个大基业, 发扬光大, 世代流传下去。又提醒说,历来的掌班,除程氏鼻祖以外, 都是杨派嫡传弟子,所以, 除领班教导徒子徒孙外, 还有个继承杨派功夫的要务。双任双重, 胸无点墨或是头脑中规的人,是当不了这样的家业的。

白玉珀三番五次告诫说, 之所以从小时便教羽飞文武并举,正是为了今天。将来人生几十年,任凭怎样的高官厚禄,都不许弃戏从异,断了三辉的一根筋络。

正是自谙知人事起, 就听熟了这些话, 羽飞才对于自己的未来, 从未有过别的想法。茗冷离京之后, 他更是不大去总统府了。“养”“育”二字, 从来连一个“恩”字。身之所出为“育”,身之所倚为“养”, 因而“养”较“育”,除“恩”之外,多个“义”字。就这么个“义”字,古今来重“养”更甚于重“育。”

对于徐夫人和白玉珀师父,各取何等态度,羽飞心里一直很清楚。正因为有了很清楚的界限,好几次对着徐夫人的哀伤之态,他才能抑止住那一声在心深处喊了十三年的对于母亲的称谓——妈妈。

梨园子弟,极尽人世间繁华,而宴散人尽,自知凄凉而已。白玉珀的一句“高官厚禄”,言下意,也就是指能够真正有人之尊严的生路罢了。

京剧毕意是国粹。有存世传代之价。仅仅是这一点,凭是怎样的蹉折坎壑,都微不足道。然而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掌班者,对付一些软硬刀剑,须得有含而不露的暗功夫。

羽飞对白玉珀说,要把班子带到上海去唱一段时间。白玉珀就知道必有缘由。既是羽飞有了主意,不妨照他的意思。那缘由究竟为了什么,是无须要打听明白的。只是说,上海不如南京好,南京目下是国都,举国战乱,国都应是最为太平的所在。设若南京都不安稳,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率土之滨,想是哪里都摆不下一张戏台了。且南京古韵悠远,雅客云集。既是南下,当选南京。师父这么说了一番,羽飞便应承了。

点莺听说要去南京,又听说年底就动身,有些眷恋北平。对韩家潭大下处的花草树木,依依不舍。就说:“过了年再去南京,不好吗?怎么说,这也是咱们头一回在一起过春节呢。”

她的意思,无非是新婚伊始,做什么不偏不倚赶着这个时候离了北平往南京去?因为是在房间里,没有外人,羽飞就答道:“要是能在北平过年,当然好了。可是过年的时候,咱们总要给哪位老爷唱戏吧?你知道今年要伺候的是谁?是日本人。年底不走,年关怎么对付?”

原来为的是这个,点莺不再反对了,说道:“你知道我刚打从哪儿来吗?是从赛燕那儿。她说很想来看看小师哥,后来又不肯来了。”

除了在婚礼的那天,赛燕露过一次面之后,到现在都绝足不来。羽飞每想到她的时候,心里总是重得无法呼吸。听到点莺说起,也无话可答。

“她最后对我说,叫我不要再去找她了。”点莺闷闷地道:“她说她很怕见了我。见了我一次,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我是很对不起她的,所以才总想着去瞧瞧她怎样了?她这么说,我也不能再去了。可是我不去了,小师哥,你总该去瞧瞧她,她嫁得不遂心,咱们三辉又没有人肯去司令府,不能为着个石立峰和何采薇,就都不去理她吧?”

羽飞淡淡一笑,“你又说孩子话。我去看她?你就不怕何采薇为难她?还有石立峰,也是个混世魔王。这样好了,我去和大师哥说,要么打个电话,要么去一趟,一定要请她回来走走。”

“这么着最好。”点莺本来在为胖闹缝一只小线袜,忽而停了手,片刻后,又接着缝起来,“赛燕师姐现在不唱戏了,整天闲在家里。何采薇告诉我,说师姐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司令要她好好看护着呢。”

羽飞放下书,问道:“你回来的时候,她干什么呢?”

“她和另外几个太太在屋子里搓麻将,也没送我。”点莺皱着眉,眼睛望着地下说:“叫她没事别尽抽烟,对孩子不好,她又不听。”点莺说着便看看羽飞,见他靠在沙法。眉宇间伤感如烟,并不开口。点莺便放下针线,走到他身边问:“是不是胳膊又疼了?”

赛燕在开蒙戏《穆柯寨》里,失手捅伤了小师哥的右肩,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因为伤的很深,虽时隔四年,每逢天气阴晦,伤口总会隐隐发痛。点莺也是听赛燕的交代,有些起居饮食上的细节,如何照应他。所以一见他用牙在咬下唇,就知道是伤口发作了。

点莺伸手来解他的衣扣,羽飞就笑说:“不疼。你别疑心。”点莺不肯信,将衬衣翻开来一角时,果然是右肩上铜钱大的一个伤疤,红肿起来了。点莺嘟着嘴道:“还‘不疼’呢!几天了?”

“谁知道,顶多也就一两天吧。”羽飞扭过头看了看伤口,将衬衣往上一拉,就把扣子扣起来了,“不要紧,我惯了。”

点莺装了一盆热水,取了条毛巾,在茶几上一放,就来解羽飞的衣扣,“怪不得这几日来,你一睡觉就总朝着左边,又不翻身,也不怕酸了脖子。”

羽飞也就脱了上衣,往沙发上一伏,两手都搭在一个扶手上,手背垫着下巴,说:“谁不翻身了?不就是你吗?老是笑个没完,存心不叫人家睡。”

点莺将毛巾拧了把热水,盖在他的右肩上,双手轻轻地摩按。他的身上仍然有鞭痕未褪,一道道交错的暗红,看在眼睛里叫人心疼得不得了。点莺怕他着凉,扯下沙发毯给他盖着,一边揉着那伤处,一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师父怎么就动了那么大的火气?”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赛燕对我说,戏份太重,戏目又多,累得受不了。我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说,那还不好办?给他们悠着唱呗!能删词儿的就删词儿,能略了做功的,就略了做功。戏都能改,凑合唱几出还不行?”羽飞笑了,“偏就那么倒霉!全叫师父给听见!师父这顿火可大了,说我没戏德,”羽飞笑了。“还要连带把师妹也教坏了,不好好教训一下怎么成?我有什么说的?只好认了。”

“你呀,你也是鬼迷心窍了。什么主意不好出,出这么个馊点子!自己倒了霉吃了亏,还不是活该!”点莺将毛巾在热水里一浸,拧干了,再铺在他的右肩上,捏起两只小白拳头来捶,“大家伙儿到处在传,都说什么事儿找了你,一准能解决了,你干嘛充这个大头?好象天底下什么拐拐抹抹的事儿你都知道。”

“人家喊你师哥,喊你老板,是白喊的?总得有人当家拿主意不是?咱们师父年岁大了,忙碌了一辈子,如今徒弟们都成了角儿,哪能还去让他老人家烦神呢?再说了,那拐拐抹抹的事儿,我还真知道不少。”

“说你胖,还就凑着劲儿喘上了!我才不信呢!”

“我呀,也不是包打听,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我不知道的事,你也不知道问我。”羽飞说到后来,自己笑了:“不信你问嘛。”

点莺挖空心思想了半天,说:“问你一个冷门儿,非煞煞你的威风不可!我不问别的,你会说文,可会解字吗?”

“解字儿?我当然会了。不过这话说来长了,还是不说的好。”

“我就知道你含糊!我又没问哪个字,怎么你倒先知道话长了?”点莺将毛巾一收,羽飞便坐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说:“凭是什么字儿,说起来历,都罗嗦得很。要是你真想知道,快去泡壶热茶,我慢慢儿给你讲。”

“嗬,好大架子。我就依你,瞧你能说什么名堂出来!”点莺果然泡了壶茶放在一边。羽飞拿了几张白纸,往茶几一放,把笔塞给点莺,点莺苦思冥想了一通,在纸上写了个“望”字。

羽飞一看就说:“这个字还真不简单。本义就是‘看’,引申义就太多了,‘名门望族’的‘望’同‘贵’,‘德高望重’,‘望’为‘名声’,你要问它的本义,还是引申义呢?”

“就问问,干吗这么写,就表示‘看’的意思。”

“不单是‘看’,是‘抬头看’,才是‘望’,最早的甲骨文,有四种‘望’。”羽飞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形。

“这几个,都是一个人举起远望的状,好象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似的。大概是平地而望。所谓登高方能望远,古人不会不懂。所以甲骨文的另一些‘望’字,就强调人所站立的地面是土了。”

言毕,在纸上又画了六个字形:

“上边这些字形里的且就代表土,是土的最早的写法,后来又变了,一个墨点儿加一横,要么就用个梭子似的小丘上边画一横杠,短点儿,下边再划一横杠,长点儿,就成了土,最后就成现在的土了。你瞧,这六个字里头,最后一个还画了一个人的足形,特别要表现人站在土上企足举目的样子。这恐怕就是〈诗经〉里的‘趾而望归’的形象化。”

“‘趾予望之’是〈卫风•河广〉,‘趾而望归’是〈高祖本纪〉是〈诗经〉和〈史记〉里头的。不过,现在的‘望’字,多了个‘月’字边,又是什么意思呢?”

“甲骨文的这些字,可能是征人望乡,思夫望夫,也可能是老母倚闾,游子思亲,比带‘月’字的‘望’,更有概括性。小篆的‘望’字,最形象,这么写。”

羽飞说着,就写了一个小篆“望”字。

“对了对了!一只眼睛竖起来,大概是‘举目’,下边一个小土丘,站在上头,刚好看月亮。”点莺很新奇在看,忍不住拍手而笑。

羽飞说:“要是嫌小篆字形还不带劲儿,那就看看金文里的‘望’字。”说着便画了四个字出来:

“这些字形,在金文中是常见的。比起小篆来,眼睛、月亮固然象得多,而且下头几个垫子,也把望月人企足而立的姿态表现出来了。你注意到没有,甲骨文也好,金文也好,小篆也好,特别强调的是眼睛。”羽飞思索了一会,又说:“所谓‘望穿他盈盈秋水’,‘秋空望眼穿’一类。最能解释这个‘望’字的,还是‘举头望明月’。韦应物也有一首七律,题为〈寄李儋元锡〉,极言对友人的思念和对世事的感概,尾联曰:‘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说到这里,羽飞将笔锋在砚台里一渲,就在纸上写了个正楷的“望”字。

点莺将几张写了字的纸都并列排开,从右往左来看,一边看,一边会意点头:“有意思!有意思!”她把头抬起来,看着羽飞璨然一笑:“这下你可不愁了,将来没吃的时候,上街角儿摆张桌子,当测字先生吧!”

“你别以为是说笑话,真有那一天的时候,你要还笑得出来,才是真英雄呢。”羽飞见点莺愣住了,就说,“我常想,怎么古往今来,要把‘倡伎优伶’排在一处?还有个词,叫‘歌舞升平’,如今不是太平时节,哪还有多少人有心思看歌舞?北平城已经不好对付了,谁知道南京又是什么情形?三辉三代鼎盛,到了我手里,我真怕过了花期,到花落的气候了。往好里想,国家很快就平定下来,还是四个字:‘倡伎优伶’。现在总算好点儿,在道咸年间,唱戏的逢见了迎春院的人,得请安叫‘姑姑’呢。”

点莺道:“我也听师娘说过,程长庚那会儿,王爷派人绑着去唱堂会。还有,班子里一个唱武旦的余庄儿余玉琴老板,是男旦,光绪时候,赛金花给了张银票,就做了赛二爷的面首了。”

羽飞不愿意再说下去,提起茶壶斟了杯茶,递给点莺,“要不怎么说‘混事由’呢?混呗!该着谁运气好,混了一辈子没有走下坡的,多呢。”

说是“多”,其实真少。少得一时间拣不出几个有说服力的例子来。点莺接了茶杯,在手里焐着,说:“师父用心良苦,咱们说什么,也得把班子带出个样子来。”

“就是这层理了。”羽飞把茶几上的笔墨纸砚都收起来。点莺在一边看着,忽道:“想起来了。方掌柜送了个邮包来,你见着没有?说是徐小姐从巴黎寄来的呢。”

点莺起身走到床后,从箱盖上拿了一卷东西转出来:“你拆开瞧瞧,好象是一幅画。”

“从巴黎寄画来?” 羽飞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一面拆一面笑,“还是裱好的呢,别把卢浮宫里的油画也裱起来才好。”

点莺两手分别接住轴头,向后退着碎步,羽飞拿着另一只画轴,放了几圈,先就转出几行诗来了: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何当一入幌,为拂绿出埃。”

一见此诗,便知道是鉴宝堂的《野竹图》。正是初遇茗冷时,所让之画。画轴里还夹着一个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寥寥几行字:“名画雅士,不解之缘。思之再三,完璧归赵。”以下是一首七律:

“海国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遥想帝都家中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倒把白乐天的诗,改了几个小地方,更贴切形象。羽飞先是不明白,茗冷怎么就会把这轴画,随身带出法国去?如今没有任何籍口托辞,又光秃秃地寄了回来?忽又想到茗冷临行前所引的一句话“情怀渺渺似暮烟”,当时还看见这画高悬在她的书房,可知珍爱之殷切。既珍爱此画,何以慨然相赠?名画无价,但似乎只有一层原因。怪不得方掌柜说:“徐小姐独钟此画,意在画外。”

点莺站在画的那一头,倒过来看画面,又看到茗冷的诗,笑道:“徐小姐真有诗才!我还记得她写了手帕上的那首‘未展芭蕉’呢。”便曼诵道: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箴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这句诗冷不丁地在这时跳出来,又深了许多的蕴意。羽飞的脑子里又有些乱了,就说:“你怎么知道这诗?”

“这不是写在那个画了芭蕉的手帕上的吗?那手帕用一张纸包着,被你塞在抽屉里,我前不久理房间,偶而看到的。”点莺噙着一朵神秘的笑,瞟了羽飞一眼,“你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被我发现的?快藏到箱子里,锁起来。别又让我瞧见了不好。”

“越说越出怪了,我有什么好藏的!”羽飞将《野竹图》卷了起来,依旧用丝线系好,装在画套里。“你也不用怪模怪样的瞧我,是没有。”

“还是没有!我还有个发现,不过不是徐小姐,是别人。算了,我也不说了。怪没意思的,我还是去厨房。”

“我想起来了,你烧那个什么,”羽飞想了想,“对了!鱼丸子火锅吧。师娘都和我诉苦,说,辣得了不得,一吃火锅,就见师娘师父对着直抹眼泪,不哭都不行,你少放点辣椒。师父师娘都是福建人,要清淡点儿的。”

“我还以为,大家都随我,都是四川人呐!”点莺笑着往后面去了,她穿的是葱心绿缎子撒花夹袄夹裤,腰肢犹若新抽杨柳,临风而秀却无飘摇之轻,若幼荷出水,修亭净直,纤尘不染。脑后是一堆雾雾的云髻,压在那娇嫩的葱心绿上,中间挑着一段玉也似的脖子,随着步伐,两边的小珍珠耳坠,晃动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