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起来后，所有病人都排好队，开始量体温称体重。一小护士坐在仪器旁忙着做记录，梁辰就站在她旁边低头看着。

简易排在大宁后面，挠着他的背慢慢吞吞地往前移。走了没几步后，他抬头往队伍前面一看，打眼便看到了梁辰。梁辰并没有看向队伍这边，他一直低着头看着护士的记录本，还时不时的拿手戳着本子，小声的跟她交谈着什么。简易呆呆地看着他，在他的感觉里，梁辰有两幅面孔，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贫得嘴打滑，没个正经。但不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就俨然一副严肃认真的好医生模样。就连上次写病程记录的时候也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我在认真工作，闲人勿扰”的气息。这种气息恰恰给人一种很强烈的距离感。

简易没有朋友。严格来说，大宁也只是病友。梁辰还是第一个让他感觉说话可以很放松，甚至不用过大脑的人。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很舒服，有时会不知不觉忘了自己的身份，产生了一种跟朋友聊天的恍惚。可一旦这个人闭上嘴或者移开了视线的时候，那身白大褂又瞬间将简易打回现实。现实里，他们只是医患关系。且梁辰若不是医生的话，估计根本不会想要跟他接触。自从打上精神病标签的那一刻开始，简易应该知道，他跟他已不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简易想到这里脑袋又开始突突地胀痛，有很多声音同时叫嚣着响了起来。很乱，非常乱，他根本听不清，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他很想喊，喊的比那些声音还要大，喊到可以让他们都静下来。但他却一点叫出来的力气都没有。简易看着梁辰，他很想说梁医生我脑子要炸开了，你帮帮我。然而就在他想要迈出步子时，所有的噪音忽然停止了，只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的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明明是他害你这样的！”

简易忽然瞪大了眼睛，他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目光里只剩下对不了焦的白色人影。“难道你看还不出来吗。他跟他们才是一伙的。他们所做的事儿都只是为了害你。你又被骗了。傻瓜，你这样永远就只会被人骗来骗去！”那个声音说着放声笑了起来。笑得很刺耳，分明是在嘲笑他。简易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啊！！！”

“艹”

“简易松手！松手！”

“快拿保护带来！”

“啊啊啊啊，要杀人了杀人了！”

一时间，医生护士病人全部乱做一团。

梁辰两手反压着简易的胳膊将他摁在地上。简易边喊叫着边奋力地反抗。很快王凯和王永波就拿保护带将他捆住了。护士连忙把梁辰扶起来，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头要炸开了，眉骨处也疼的要命，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梁辰低头一看，前襟上全是血。刚才简易忽然冲出来时，得亏他余光看到了，躲闪地及时。但也来没有完全躲开他的攻击范围，于是左眼眉骨便被重重的挨了一拳。这一拳本是照着他眼睛打过来的，如果要没躲开的话，估计就直接废了。

梁辰闭了闭眼睛，血流到眼里弄的他很难受。他烦躁地摇了摇头，操，上班第二天，破相了。

“梁医生，我已经给简易打了镇静剂并给隔离开了。这边没事了，你快去门诊看看吧。血流了这么多了，这一拳肯定打得不轻。”

“是啊，看样子像骨折了。你快去拍个片吧，别耽误了。”

“这样吧，先回办公室。给你处理处理脸上的血，你再出去。”

梁辰点了点头，护士扶着他进了办公室。梁辰坐到椅子上后仰起了头，这会疼痛感来的更强烈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要晕过去。操，梁辰使劲眨了眨眼。护士打开医药箱，一点点地帮他擦拭着脸上的血。

“王凯，咱这还有备用的白大褂么。我想换一身再出去。不然肯定得吓着人。”梁辰说着拿手抵在了额头上。

“有，你先穿我的吧。”王凯说着打开自己的衣柜，拿出一件来放在他手上，又说道：“操，你这衣服领子全染红了。简易下手可真够狠的。”

梁辰握着衣服放到膝盖上后，说道：“哎，简易打我那会儿已经不是他了。我看他眼睛都红了。操，这小孩儿发起疯来跟吸血鬼附了身似的。”

“好了。暂时先止住了血。”护士又看了看他的眉骨说：“估计是骨折了。这块都肿了。您拿着这个冰袋敷着，赶紧去拍个片子吧。”

“行，谢谢了。”梁辰慢慢站起身，换下了白大褂。又拿起冰袋摁在眉骨上说：“那我先去看看了，这边先。。。”

“哎呦行了，赶紧去吧。对了，检查完了后可以去领60块钱的安慰费。”王凯无奈地笑了笑。

“操，还行不行了。”梁辰笑着给了他一拳。

到了门诊后，梁辰捂着额头分别去骨科和神经科看了看，最后又去拍了片子。科室的大夫看了片子后，告诉他说还好只是骨折没有错位，明后两天就能消肿。之后又说了一堆注意事项，并表达了对他的同情和支持。梁辰道了谢后便拿着片子回到了住院部。

“怎么样啊，梁医生，门诊那边怎么说？”王永波说着接过了他的片子。

梁辰喝了口水，说道：“没什么大事儿，就说眉骨骨折，明后就消肿了。剩下的慢慢养着就成。”

“好吧。我看你要不请两天假休息休息吧。我听说明儿上面就给咱们这分几个实习生过来了。这样早晚都能倒开班。你就休息两天，等好彻底点再来。虽说病人很重要，但咱们自己也是人啊。”王永波笑了笑。

“行，看情况吧。不过我今儿得先提前下班了。这眼睛到现在还看不清东西呢”梁辰说着收拾了一下包，然后又抬起头问道：“简易还睡着呢？”

“睡着呢。那祖宗多睡会吧。今儿可踏踏实实闹了一天了。”王永波皱了皱眉。

“行。那我去看看，完事就直接走了。陈医生那边儿，我到时候给他打个电话。”梁辰说着打开门走了出去。

隔离室位于病房区的走廊尽头。梁辰刚走到病房区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身影，正趴在隔离室的窗户上，踮着脚往里看。梁辰走近后才看出来是大宁，他手里还抓着几个山楂条。梁辰看着不由得心里一酸。

“梁医生，简易，简易。。。”大宁回头看到他走过来后，一边拍着窗子一边说道。

“我知道，我来看看他。别拍了大宁，他睡着了听不到的。”梁辰说着走到窗前。

简易躺在病床上，整个身子被保护带捆的结结实实。蓝白条的病号服因为在地上打过滚儿，也被弄的脏兮兮的。他右手指关节处还残留着血迹，那应该是他的。梁辰叹了口气，接着回过头，对着大宁说道：“大宁，你帮我叫王凯医生过来，成么？”

“简，简易。吃东西。”大宁把山楂条捧到他面前。

梁辰接过来后，说道：“我把山楂条放到简易床前，等他起来后就能吃了。现在你帮我把王凯医生叫来，好么？”

大宁点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梁辰看他离开后，便刷卡走了进去。

直到来到简易床前，梁辰才看到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这又让他想到了初次见面那会儿。简易那会儿虽醒着也如同在梦里一般，神志不清却哗哗地淌着眼泪。梁辰叹了口气，把包放在旁边桌子上后，又把山楂条放在他枕头边。接着从包里拿出一包湿巾，俯身给他擦起了眼泪。

王凯刷卡进来时，就见梁辰正给简易擦着衣服上的脏迹。“还没走呢？”他说着走过来，拿手试了试保护带的松紧度。

“嗯，”梁辰回头应了一声，“马上就走，只是想起件事来想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儿？”王凯坐在了床边。

“等简易醒了后，你帮我告诉他，他把我打的眉骨骨折了。”梁辰说着把湿巾扔到垃圾桶里。

“啊？要跟他说这个啊？我还想着他要是记得的话，就只跟他说打过人。不记得的话，就不跟他提了。毕竟那会儿他发着病，打人也不是出于本意。”王凯摸着下巴说。

“没事。你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就行。这社会上，谁打了人也不能白打啊。我就是要让他有负罪感。”梁辰边收拾包边说。

“呃。。你确定他会有？简易以前也打过人，我可从没见到他有过负罪感。行吧，那要是你来上班之前，他又因为这个怎么着了呢？我是觉得他最近情绪太不稳定了。”王凯看着简易说。

“真不行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反正我也没什么大碍，休息一天，后天就来上班了。”梁辰看了简易一眼后，便跟王凯说道：“就这么着了，咱们走吧。”

梁辰离开住院部后刚走了没两步，便停下来想了想，接着掏出手机给裴翔拨去了电话。

“喂，辰儿啊。怎么忽然给我打电话了，你这个点儿不该上班呢么？。。哎哎哎，对对对，就这边这边在下去点，行行，喂，喂？”裴翔那边听着很嘈杂，电锯声混着各种说话声，一并传了过来。

梁辰扶了扶额头，说道：“你能找个安静的地儿么？我听不见你声音。”

“成，你等着啊，”没一会梁辰便感觉电话那边安静了下来，接着又听到裴翔说：“喂，辰儿，怎么了，想我啦？”

“是啊，想你了。所以麻利儿地来接我下班，我跟马路对面星巴克等你。”梁辰边说着边往外走。

“哟，怎么了啊你。这会下班是几个意思啊，难不成被开啦？”裴翔那边传来了打火机的点火声。

“别扯犊子了。赶紧的，我让人给揍了，开不了车，你送我回去吧。”梁辰小声说。

“什么？”裴翔差点喊破了音，“你让人给打了？卧槽！谁他妈活腻歪了，敢在我老子的地盘上打你？说！是你同事还是谁，操／他妈活得不耐烦了就言语声，老子给丫太平间里弄一床位凉快去！”梁辰听着那边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

“你等着啊，你原地站着别动。保护好现场，我现在就过去。操这事完不了我跟你说。你等我马上过去。先不跟你说了，我给我老子打个电话。”裴翔噼里啪啦又说了一通。

梁辰觉得他越扯越远了，于是赶紧找了个地儿站住，对着电话那头说道：“打住！打住！裴翔你丫别挂！”电话那边忽然安静了下来，梁辰继续说道：“操，跟你打个电话我头又开始疼了。我没跟同事干架，下午那会有个病人忽然发病了，照着我眉骨给了一拳。现在有点肿，我怕开车不安全，所以让你来接我。你千万别给你爸打电话啊，听见了没？快点儿麻利儿地来接我，这正疼着呢。”

“成成成，我已经到车库了。你就在医院对面那个星巴克里坐着等我。十分钟，老子飞也飞过去。”说着裴翔便挂断了电话。

十分钟后，当裴翔冲进来时，梁辰正慢悠悠地喝着香草拿铁。看他满头大汗地样子，于是笑着把另一杯递给他，说道：“看你这头汗嘿，不知道的以为你去澡堂子耍流氓，让人给撵出来了呢。”

“卧槽，这附近的车位都满了。我他妈绕了一圈儿，跟医院后面的小区找了个地儿停的。完事就赶紧跑过来了。”裴翔说着把车钥匙往桌子上一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接着拿起杯子，把吸管一拔，咕噜咕噜地喝下去半杯后才感觉凉快了点。然后立刻凑到梁辰面前，看着他眉头上的伤，问道：“卧槽，这他妈哪个孙子打的。下手够狠啊，哥们儿练过吧？”

“练个毛啊，就一18岁小孩儿。”梁辰咬着吸管说。

“啊？嘿，这他妈说出去可怪丢人的。梁辰上班第二天，让一18岁小屁孩给破相了。”裴翔说着轻轻拿手摁了摁他的眉骨。

“操，疼！你他妈手上能有点轻重么！”梁辰移开脸，“就你丫这一摁。再给摁错位了，我就直接躺手术台上了。”

“那么严重啊，”裴翔赶忙收回手，又盯着他的额头说：“这大包，没个几天下不去吧。哎，那小孩儿怎么就忽然动手了呢？”

“谁知道啊。那会儿正称体重呢，不知道他又寻思什么了，忽然就冲了上来。得亏我反应快，那一拳本来照着眼过来的。这要真打中了，我就可以跟天桥那支个摊算命了。”梁辰笑了笑晃了晃杯子里的冰块。

“哎哟，听着就疼，”裴翔啧啧了两声，“那你就这么回去啊？要我说你家老太太看见的话，一准的得给我爸打电话。”

“所以我才让你来啊。你还真当我让你送我回去呐。就这点距离，我晃悠着都回去了。”梁辰伸了个懒腰说，“我打算跟你那对付两晚，让你丫伺候伺候我。”

“得，瞧好吧您呐。这两天绝逼给你丫伺候爽了。”裴翔把最后的拿铁一口气喝完后，拿手一挥，“喝完了么，喝完了颠儿呗。”

简易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侧过头看着窗外，忽然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说傍晚醒来，总会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隔离室的窗外隐约能听到外面车水马龙的声音，越发显衬的屋子里更安静，也更阴暗了。一墙之隔两个世界。别人的世界里吃喝玩乐热热闹闹，自己的世界里打针吃药连哭带闹。简易艰难地抬了抬身子，这一动便觉得胳膊后背火辣辣的疼了起来。他刚要开口喊，就听见了刷卡开门的声音。

“醒了？”王凯进来后问道。

“王医生，我醒了。”简易扭了扭头，看到山楂卷后，说道：“有点饿，能帮我剥一个么？”

王凯拉了个椅子坐到他身边，给他剥开包装纸后掰了一半送进了他嘴里。

“谢谢王医生。”简易笑了笑。

王凯叹了口气，起身给他松开保护带后又坐下来，说道：“简易，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简易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又抻了抻胳膊，扭了扭腰背，说道：“不知道。就觉得手，胳膊和后背火辣辣的疼。哎，我是不是挨揍了？”

“是挨揍了。不过不是你。”王凯把他吃剩下的包装纸扔进垃圾桶后，说道：“你是那揍人的。”

“啊？”简易低下头摸了摸手关节，说道：“我打了谁啊？我怎么不记得了。只记得排队称体重，再往后的就没印象了。”

“你打了梁医生。”王凯飞快地说道。

“啊？！！”简易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瞪我干嘛，人又不是我打的。”王凯站起身，边缠着保护带边说：“梁医生让你一拳打到眉骨了。不过现在人没事，跟家休息一天就好了。你赶紧起来吧，已经到吃饭点儿了。”

“等，等，王医生。那，梁医生现在在哪儿？”简易抓住他问道。

“能在哪啊，回家歇着了。人走之前还来看过你呢。”王凯说着重新坐下，看着简易，语重心长地说道：“简易，你来医院时间也不短了。最近大家都觉得你情绪很不稳定。大宁现在都慢慢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你不能那么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你要学会控制你的情绪。你身体里那个老大，你要学着跟他抗争而不是任他操控你。因为那是你的身体不是他的。”王凯叹了口气又说道：“而且每次你发病，都是因为自个儿想太多的原因。所以以后要想什么就说出来，多听听医生护士们的建议，别关上门自己跟那开会。要我说啊，你身体里那几位都不是正儿八经的主。行了，别低着头了，你今儿没做心理疏导，我就当给你补课了。什么时间做什么事，赶紧收拾收拾出去吃饭了。”

简易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问道：“王医生，我能先请你帮个忙么？”

“你说吧，我尽量帮。”王凯低头看着他。

“那个，我能不能你的手机给梁医生打个电话。”简易抬起头，缓缓说道：“我想跟他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