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雨
作者:山水萦回 | 分类:历史 | 字数:2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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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八 章 情 殇
路过长沙,也不想去找符传。朋友之间,赏心乐事,相互报知,其喜倍增。唯独锥心之事,如实相告,其哀更甚。为省点银两,一路上也不雇车马,也不买舟船,只凭双腿走回去。到如今,已没什么要紧的事,早几天晚几天回去,没什么不同。如是,回到“也是园”已是三月将残。
日子似乎回到从前。没有什么元宵节,没有紫姗,仍旧只有他和楚娃。不同的是,偏间多了个牌位,上书:亡妻文氏紫姗灵位。另外不同的是,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再,“也是园”听不见笑语。楚潇湘整天整天没几句话,除了下午接看患者,上午连武也不练。空余时,只对着悬挂于窗前的风筝说话。
楚娃知道他对紫姗不能忘怀,所以将一切日常的琐碎事全包揽起来,打扫、洗涤、浇菜、煮饭,忙里忙外,一天下来,累得慌。饭菜自然煮得不算好,反正哥哥也没心思吃饭,胡乱扒几口便了。眼看楚潇湘天天见瘦,楚娃也没法子。稍有空闲,她心里也空落落的,这日子不知如何过下去。
这天,来了个女孩子看病,约摸十七、八岁,长得腰粗体胖。因感男女有别,楚潇湘便叫楚娃过来号脉。谁知这女孩不肯:“她比我还小些,怎懂号脉?”见人家瞧不起,楚娃老大不高兴,撅着咀,干脆站一边。楚潇湘道:“我是怕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愿意。”女孩道:“我要不愿意,也不会让爹带我上这儿。”说着便伸出手。楚潇湘边号脉边问姓名,好开药方。女孩道:“我叫武紫姗。”楚潇湘不禁笑道:“有叫‘五指山’的吗?”女孩的爹答道:“姓武松的‘武’,紫色的‘紫’,女,册‘姗’。”潇湘自言自语道:“紫姗不是这样的。”女孩不高兴:“那你说紫姗应是怎样?”楚潇湘语塞。楚娃连忙圆场:“这是另一个紫姗。”楚潇湘才回过神道:“是的,紫姗不只一个。”待女孩父女离去,楚娃看着楚潇湘,想要说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本来,隔一段总有几天,楚潇湘定会带着楚娃去采些药备用,遇到缺少的,才叫病家到药铺凑齐。一为方便病家,二也可赚点钱。如今楚潇湘药也没心思去采,光靠点诊金,日子就不好过了。
胡二原先听说楚潇湘去应春闱,心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心想如其高中,则要下大本钱去巴结巴结。如今,七兜八转,却未考春试,半途折了回来,似乎无意再考。暗暗懊悔,我那二十两钱子不是白扔到
北湖里?碰巧这两天着了凉,索性找楚潇湘看看,他还能收我银子不成?
到了“也是园”,笑口吟吟地打招呼:“楚解元,近来可好?”楚潇湘随便答道:“过日子罢了。有事?”知道是来看诊,便给他号脉,开方子,取药。胡二装模作样道:“请问合共多少银子?”楚潇湘答道:“你还有廿两银子存在我处,不必再付。”胡二再三多谢,离去。此后,家人大小疾患,俱往“也是园”走动,楚潇湘一概不收取费用。急得楚娃直跳脚。对楚潇湘说:“胡二那廿两银子会生银娃子?老来白看,白拿药。”楚潇湘道:“别跟他一般见识,差不多就行了。他只是怕吃亏,又没有害我。”这么一折腾,加上春荒,不少百姓无钱看病,撑不住,上门求医讨药,楚潇湘和楚娃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楚潇湘并不在意,除了看病,每日只沉浸于对紫姗的思念。那天,写方子的时候,竟将“山茱萸”写成“吴茱萸”,楚娃取药时,真吓了一跳。将潇湘扯到一边,一拍药方,小声说道:“什么时候‘六味地黄汤’的‘山茱萸’变成了‘吴茱萸’?”潇湘心里“格登”一下;以前从未出错,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赶紧取笔改正。
再没有病者,一时间“也是园”沉寂下来。楚娃将药柜一一细查,凡有缺少之药材,逐一记下。楚潇湘渡回房间对着风筝坐了下来。
忽然听见有人叫道:“楚公子。”抬头一看,竟是紫姗袅袅婷婷正向自己走来。潇湘喜出望外,急迎上前,道:“可把我想苦了。你如何能到这里?”紫姗道:“说来话长。我那天投江,一跳下去,喝几口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多久,睁开眼,见有灯光。心想还好,阴间也不是太黑。一会听见有老大娘的声音,又想:该不是我妈吧?看仔细,是一慈眉善目的老大娘,边走过来边喊:‘醒了,醒了!’后来才知道,我并没死,是一渔家老两口救了我。”楚潇湘道:“那怎么今天才回来?都多少天了。”紫姗伤心落泪道:“我身无分文。老两口又穷,又要谋生,也没法将我送回来。千里之遥,实在没办法。后来想起,我头上不是还有一支银簪吗?便央老人拿去变卖,这才有盘缠回来。”
潇湘仔细打量眼前人,只见紫姗双眼凹陷,脸上瘦削,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不由得落下泪来。再看时,人又变了,分明是来看病的,腰粗体胖的“五指山”。楚潇湘急了:“我的紫姗哪里去了?”有人推了一把,睁眼一看,是楚娃在旁边。楚潇湘急忙走出去,边叫:“紫姗呢?我明明看见她回来了。”楚娃道:“你是夜有所思,日有所梦罢了。”楚潇湘想想,明白是在做梦,便颓丧地转回来,坐在椅上。
默想片刻,又道:“该是紫姗没死,托梦于我,叫我去寻她。”楚娃劝道:“她不熟水性,又是一心寻死,岸上的人,船家搜救了半个时辰,人影都不见,哪里还活得成?只是你思念过度,自己生出的梦便当真,你这又是何苦。”楚潇湘说:“可是连遗体都找不着。”楚娃说:“当时水深浪急,离洞庭湖又不远,恐怕都冲到湖里去了。不过八百里洞庭湖,水草连天,也无法找。过了这许久,找着了也认不出来了不是?”楚潇湘觉得也有道理,只是心中总放不下。
看着哥哥每天心神恍惚,楚娃很难受。如此痴情的男子,深深感动情窦初开的楚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潇湘的感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口里叫着“哥哥”,心里却在想:其实他并非我的真哥哥。不过,以前有紫姗姐姐在,她不往那方面想。过了这几个月,自己却有了些改变,她依恋着潇湘,但不象妹妹依恋哥哥。她希望潇湘振作,重新站起,就如以前的样子:立如松,动如风。她相信,紫姗姐姐泉下有灵,也决不会希望潇湘老是这样下去。她一定要想法子,让楚潇湘重振英风。
吃过晚饭,楚潇湘独自坐在房间,又对着风筝发呆。楚娃沏了壶茶,进来时,拍了拍虚掩的房门,潇湘没有察觉,直到楚娃将茶壶搁在桌上,才回过神来。他问楚娃:“明天,我们把那红豆种下去,好不?”楚娃道:“那敢情好。以后长高了,看着那红豆树,就如同看见了紫姗姐姐。”停了一下,楚娃又道:“我看你茶饭不思的样子,真替你担心。难道你就这样下去?”楚潇湘叹口气道:“你还小,没有爱过。不知道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娃道:“如果紫姗姐姐看见你如此萎靡不振,相信她情愿没有爱过你。”楚潇湘道:“那她也只是爱惜我,今生今世我无法忘记她。”楚娃道:“你不必忘记她,但也可正常地做个人,不要象如今三魂不见了七魄似的。”楚娃咀里劝着潇湘,心底却翻涌着说不出的悲哀:我在你眼中就那么小吗?说我没爱过,我爱着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第二天一早,楚潇湘在东篱下,刨了个坑,将周围的土松了又松,才将几颗红豆小心放入土中。楚娃拿瓢浇上水,将土掩上,复又再浇水。楚潇湘又急忙扒开土。楚娃急道:“你又折腾什么?”潇湘道:“我怕挤着它们,再分开些好。”楚娃啐道:“你真是越发呆了。本来已分开,到发了芽,长成小苗,再移植不就行了。”楚潇湘硬是把几颗红豆再分开些,才放心掩上土。
自此楚潇湘每天有空就到东篱下,看红豆长出来没有。过几天,不见动静,又把土扒开,看红豆还在不在,气得楚娃大声呵斥:“你再如此,非把红豆整死,长不出苗来。”及至长出小苗,楚潇湘有空便守着。楚娃看在眼里,直摇头,心想真是无可救药,不免给他脸色看。一连几天,话也不跟他多说几句。楚潇湘觉得哪里不对了,便顺手写了阙小令,放在楚娃桌上。楚娃拿起看时,是首《如梦令》
何事阴云遮面,
相对无言身转。
往昔并无嫌,
今日为何疏远?
休怨,
休怨,
还望笑颜重现。
楚娃心里稍为舒坦,起码他还知道,这个屋檐下还有我。但要他醒过来,还得咬着牙,再加一把柴火。如是者又过了两天。楚潇湘了无心情地起床后,发觉屋里静得出奇。往日楚娃早起来练武,然后生火煮早饭,整个屋子都是她的声响。今天发生何事,莫非病倒了不成。走过去,轻推楚娃的房门,门虚掩着,探头看去,里面并没人。又到厨房,前院去找,仍然没看见。后院通向北湖,抬眼望去,杳无人影。这鬼丫头哪里去了?该不是躲起来,吓唬我。于是不理,自己梳洗,煮好早饭。依然没有楚娃的影子,顿时,慌了起来,怕不是出了事吧?又进楚娃的房间,方才发现桌上留下一方纸。拿起一看,竟然是一阙词:这鬼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填词?大感诧异。明明白白写的是:
西江月 留别
犹记中宵起舞,
犹怜剑志长磨。
盈盈雨露落风荷,
应是多情误我。
休盼柔情蜜意,
休听壮语悲歌。
女儿有泪洒江河,
忍把红尘看破。
这真使楚潇湘意外:楚娃一向专注于练武,读书常常漫不经心,难道是和紫姗住了一段,近朱者赤,学诗习词下了功夫?此其一;我从来视她如小妹,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将我当做哥哥,寄情于我?此其二。尤其是后者,自己竟毫无察觉。思前想后,还是有些蛛丝马迹可寻,只是自己一门心思放在紫姗身上,并未留意罢了。或者见我懵懂如此,心结难解,便一走了之。这可如何是好?相处逾十载,早已相互视作家人,如今走了一个,家便不成家。紫姗已阴阳相隔,楚娃再一走,我独自一人,活得有何意思?非得将她找回来不可。看词中之意,应该是想出家为尼,只要把附近的姑子庵找一遍,就能把她找到。事不宜迟,万一找到之时,已落发受戒就糟了。
最近的就是清月庵。楚潇湘一进门,就引来众多目光。尼姑庵从来就少男子进来,更何况是一器宇轩昂的年青男子。一老尼上前施礼相问:“这位施主,是否替人进香?”楚潇湘还礼道:“师太,我只是借问,今天可有一十六、七岁的女子欲落发为尼?”老尼答道:“刚才正有一女子落发受戒。”潇湘心中一沉,暗暗跌足:迟了,迟了,果真要出家。便急急相求:“她是我妹子,师太可否容我一见。”师太道一声阿弥佗佛,便转身叫受戒女子出来。
楚潇湘眼见一年青女子,泛青的光头,尼姑打扮,走了过来。他打了个突兀:怎么才不见一夜,便发福了许多!再看真切,才认出这并非楚娃,而是武紫姗。武紫姗大大咧咧地问道:“我又不找你诊病,你何故寻到尼姑庵来。”楚潇湘忙赔不是:“错了,错了,还望姑娘见谅。”武紫姗道:“我哪里错了?有高人说我是观世音的侍女托生。你别耽误了我修行才是。”嘟咀转身而去。楚潇湘暗暗庆幸:还好,不是楚娃。
又找了几处尼姑庵,俱不见楚娃踪影。眼看日薄西山,楚潇湘从早到晚颗粒未进,又饿又乏,不知如何处置。心想:只是“有泪洒江河”,应不会象我一样去投江。“看破红尘”不去出家,又能去哪里?想想这几个月来,只顾自己悲伤,全然疏忽楚娃,心中懊悔不已。想想十年多来,朝夕相处,楚娃也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楚娃的种种印象一下涌现,楚娃,楚娃,你在哪里?楚潇湘一边走回家,一边苦想。忽然,他一拍额头:我怎么就只去尼姑庵找。出家,除了做姑子,不是还可以做道姑幺?对明天就去几个道观找。这一来,脚上又有劲了。
一边想,一边加快脚步。远处便是北湖边上的“也是园”。渐行渐近,发觉有所异样:怎么屋顶飘荡起袅袅青烟?该是做早饭,灶火没弄熄,房子着火了?转而又想:早上着火,到现在日落,房子早烧没了。再看仔细,那腾起的,是一缕缕炊烟。
难有什么比夕阳下的炊烟,更温暖人心。楚潇湘知道那屋里,断非民间传说的田螺姑娘现身,定是楚娃归来无疑。原先满怀失落,一瞬间如释重负。紫姗汨罗投江,这世间的亲者,唯余楚娃。如楚娃因爱无望,悄然出家。自己孤独一身,形影相吊,活在人世,又有何趣味?为难的是,他与楚娃以兄妹相处十载有余,自己从无他想。未料义妹年纪渐长,暗萌爱意,真不知如何处置?之前爱过一回,已是死过一回。气未缓过来,旧伤仍滴着血,无法再燃新爱。不过,谢天谢地,楚娃终未出家。
楚潇湘跨进家门,即见楚娃正在灶间忙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楚潇湘道:“我找了整整一天,真怕你一念之差,出家去了。”楚娃瞥了他一眼:“我已回来了半天,若不是住持说我凡根未断,不肯收留,我就真剃度了。”她口里如是说,心中却舒坦得很:一是潇湘心里到底把她当回事;二是他不再象三魂丢了七魄模样。看着潇湘疲惫的样子,楚娃有点心疼,因说道:“我出家也没什么,不必到处找我。不就是换个地方活着,又不是去寻死。”说着便后悔:什么不好说,偏说到死?只怕又勾起潇湘为紫姗难受。果然,楚潇湘幽幽地道:“已去了一个,不能再添上一个了,我们都得好好活着。”果真是想开了,楚娃放下心来,便说:“好了,洗把脸,吃饭吧。”灯下,两人对望,各自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