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雨
作者:山水萦回 | 分类:历史 | 字数:2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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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北 行
拔营北上那天,为免扰民,楚潇湘早早率师向北门行进。有知消息者,已聚在北门两边守候,默默挥手。未到门前,只见一长串大红鞭炮,从城楼垂下,被人点燃,火光四射,噼啪作响。又见一行人从城楼走下。细看之下,原来是陈知府、王指挥使,后面二人,却是符传与秋娘。
本来是陈知府想送一送,后来得知楚潇湘在长沙有两位好友,便邀来一起。王指挥使长官,自然要来,所以场面就大了。特别是符传买的那一箩鞭炮,长十丈有余,引来一群群看热闹的,简直过年一般。
陈知府叫人拿来酒坛、酒碗,给楚潇湘、贺萍、楚娃及把总刘刚各斟满一碗,送行的几人亦斟满。陈知府郑重道:“聊备薄酒,为各位壮行,共饮此碗,望一路顺利,早传捷报。”大家谢过,饮尽。一支队伍,出北门,向塞外进发。
时值初秋,晨风带点凉意,路上行军倒也轻松,有人唱起王昌龄的《出塞》诗,一时和者甚众。合著行军的脚步,歌声回荡在田野山间,惹得农夫樵子纷纷招手。杜甫写过的《兵车行》:“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如今却情景迥异,全然看不见凄楚的场面,不象远赴战场,更象是养精蓄锐,上山围猎。
队伍井然有序地行走在驿道上,长沙渐行渐远。出发前,楚潇湘只盼早日开赴塞外,并未想到其他。此时却频频回首,一种离别故乡之情油然而生,与离别郴州相仿佛。他转过头来,发现贺萍也正回首眺望,不过,楚潇湘觉得,她望的是雾盈,而不是长沙。故人难舍,故土难离,谁的心肠都大致一样,差别在于有人显露,有人收藏,有人浅些,有人深些。楚娃也舍不得长沙,住了几个月,刚有点喜欢,如今又要北上,多少有点留恋。不过有潇湘哥在一起,长沙、郴州都不要紧,况且,置身于一千多人的队伍里,她兴奋莫名,直觉要去完成一次壮举。
长途跋涉,个中艰辛不言而喻。最初的豪情,面临秋日余威,骤雨凄冷、凉夜清寂、清晨霜露的侵蚀,转为内敛的韧劲。队伍行进在路上,不紧不慢,不屈不挠,走过山,走过水,斗志昂然。
离开岳阳数天,一场秋雨引发滑坡山崩。大小石块沙泥掩埋了官道。又是山边悬崖,下去无路可走,只能上山翻越。上了山顶才发觉,接不上原来的官道,唯有绕过山去。未及下山,天就完全黑了,山上怪石嶙峋,全无平地,如何宿营?楚潇湘点亮火把,走在前头,楚娃牵马跟着。转过一山坳,楚潇湘发现一巨大的岩洞,于是传令队伍暂停。他叫上贺萍、杨达举起火把,入洞探看。洞口异常宽敞,进洞以后,略显狭窄,凹凸不平,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豁然开阔,地势平整,边上闻“嘀嗒”之声,举火把往上看,是洞顶的水滴落在地上水池中,溅起一片水花。楚潇湘便叫贺萍杨达一起退回洞外,传命晚上宿营于岩洞。
当全部人马聚于岩洞之内,才衬出岩洞之大,相信再容多一、二百人,亦绰绰有余。驻下后,伙头军问楚潇湘,洞内池水可否饮用。楚潇湘答曰:“放心饮用。”伙头军埋下炉灶,从洞外折些老树枯枝,
生火做饭。
刚进岩洞,大家好奇地到处看。高高的洞顶,参差突兀;洞壁千奇百怪。有人小声地议论另一端洞口的出处;亦有人举着火把探看暗洞下的潺潺流水。过了没多久,各人都处之泰然,只等着热饭到口,以充辘辘饥肠。菜则无甚奢望,只有咸菜、豆腐乳,饭还可口,起码是热的。
累了一天,士卒们很快便睡下,易入睡的,已响起一阵阵鼻鼾。贺萍四处巡看,只见百总杨达坐了起来,皱眉捂肚,因问道:“杨百总,闹肚子吗?”杨达点点头。刚想再问,又有几个捂着肚子。贺萍赶忙去问楚潇湘:“有几个肚内阴痛,是否洞中池水有毒?”楚潇湘道:“不会有毒。”同时前往察看,伸手为几个人把脉。随后将伙头军叫来:“去烧一锅姜汤,姜放多些。”转头对贺萍道:“姜汤好了,叫腹痛的士卒趁热喝下。”
贺萍随楚潇湘回到歇息处,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断定池水没毒?”楚潇湘平静地道:“这山上附近没泉水,只在这岩洞中有水源,山中的动物都会到洞中喝水。如有毒,池边定有鼠兔之类的尸体,现周围干干净净,所以断定无毒。岩洞之水,或含石膏,水质偏寒。今日遇雨,有人受凉,且身体偏寒者,自然会觉肚腹不适,喝些姜汤,驱走了寒气,过一会,便可安睡。”贺萍见其说得在理,于是放心。果然,未到半个时辰,几个人都呼呼入睡,洞内一片安详。贺萍才离去,和楚娃一道安然而卧。
楚潇湘一觉醒来,见洞内仍是一片漆黑。火把早已燃尽,灶内火炭,伸手探去,已无余温。轻叫一声:“苏毅”,小伢子应了一声,很快来到跟前。“去看一下,洞外是雨是晴。”楚潇湘想起昨天是举着火把入洞,拐了几个弯,又有洞口的草树遮挡,光线竟透不进洞内。一会,苏毅来报:“外面是大晴天。我眼睛被耀得一下还睁不开。”楚潇湘急令点起火把,伙头军赶做早饭。只怕这山路,一不好走,二绕得太远,误了行程。
终于绕出山路,切入官道。眼看已近傍晚,绕来绕去误了半天的路程不说,偏偏又下起小雨。一路上没有适宜扎营的地方,一步一滑来到江边。这条江是长江支流,叫做陆水。江不宽,却也没有桥,没有船无法过江。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对岸就是赤壁,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雨夜里特别显得温暖。无论如何,得想法子渡江,不能在这江边淋雨到天亮。
楚潇湘叫几个士兵点燃几个松明子火把,一字排开在江边挥舞。他想,镇子靠在江边,一定有人靠摆渡为生,找到几条船,就可把人渡过江去。
不一会,果然有条船,咿呀咿呀地摇过来。一老者踏上岸,立刻呆了:“我的天呐,这么多人!”楚潇湘上前打招呼:“老伯,能想办法将我们渡过江去幺?”老者摇头:“我这条船也只能载十个、八个,到天亮也过不完。”楚潇湘道:“对岸肯定有大船,我们照付银两,可帮忙找找?”老者想想道:“我家隔壁的商号,倒是租了条大船,不知道肯不肯接这活。”楚潇湘道:“老伯,你送我过江,我跟他说去。”于是,楚潇湘随老者过了江。
在镇码头上岸,老者带楚潇湘上了一条商船。这船约有七、八丈长,二、三丈宽,容得下两、三百人。船主问明来意,一脸无奈道:“大人,不是我不愿意,我这船已装满茶叶、布匹,实在无法载人,你还是另外找船吧。”楚潇湘打量了船仓,确实腾不出地方,他想了一下,问道:“你这货什么时候起运?”船主答道:“明天一早。”楚潇湘道:“那好办,我先帮你把货卸在仓库,渡完我的人马,再替你装回去,可好?保不误你的事,你还可赚上渡河银子。”船主想想也行,反正呆着也是呆着,赚点银两何乐而不为?见船主点了头,楚潇湘叫老者再去寻两、三条小船,随自己先回去,挑三、四十个壮实的兵丁,渡过江来,又把船卸空。半个时辰后,大船已舶在队伍前面。因吃水深,离江岸还有两、三丈,楚潇湘又叫几条小船横在水面,上面铺上木板,人从上面走过去登船,一船装满,扯起风帆,渡过江去。
如是者,大船走了五个来回,全部队马都过了江。人多手快,没多少功夫茶叶布匹又重新装上船,船主点齐货物,又收到银两,乐呵呵,多谢而去。码头上一溜临时堆货的长廊,正空着,又有瓦遮头,就做了宿营地,大家伙生了火,烘烤衣裳,伙夫又下了面条,这一天总算妥当了。
贺萍、楚娃和把总刘刚围着火堆,听楚潇湘评论火烧赤壁。本来三国演义,大家听说书、看戏,都熟悉不过,谁也没去深究什么东西。楚潇湘却另有见解:“三国演义最精彩的场面当属火烧赤壁 ,听着、看着说书或演戏,我们无不佩服孔明、周公瑾,两位旷世之才,将一场生死之战筹划得有声有色,天衣无缝。一连串的草船借箭,蒋干盗书,周瑜打黄盖、火烧连环,顺理成章,奇谋迭出,将曹孟德玩弄于股掌之间。依我看,他两人最初并未有后来的谋划。有的只是结盟的一致。形势所逼,不结盟肯定会被各个击破,结盟还可以背水一战。敌军强大,不容他们不想办法寻求对策。后面一连串的故事,都非预想好的,他们审时度势,因时势而变化,随机会而演绎,这才是制胜之道。我们学古人,不可能重复他们的故事,只应学他们随机而变的心思。”
大家听了,似乎各有所悟。贺萍道:“战场上敌我形势瞬息万变,主帅不能随之而变,必败无疑。”刘刚则道:“大敌当前,首先要不怯阵,方能想出破敌之招。”楚娃笑道:“世上能有几个诸葛亮?我看能学学周瑜就不错了。廿七岁就当了大都督,连苏东坡都在《念奴娇》词中赞叹他雄姿英发。”贺萍故意逗她:“如果周瑜再世,你嫁他好了。”楚娃撇撇嘴道:“我才不嫁他,他心胸狭窄,且娶了小乔,我凭什么要做小妾?”楚潇湘:“说因公瑾心胸狭窄,倒未必真有其事,那是写书的杜撰出来,用以烘托诸葛亮罢了。”
说了一会话便各自散了。楚潇湘望着秋雨初歇的江面,眼前掠过当年赤壁之战的场景,想到将来面对的争战,没有大江大河,有的只是山岭,草原与荒漠,那又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此刻难以猜想,一切只有面对战场与敌军,方可运筹。这北去的路尚远,恐怕还要走上两个多月,那时遇到的就不是秋雨的微凉,而是朔风的凛烈了。想着想着,久久未有睡意。
顾不得游历古战场,队伍又开拔。一路过长江,渡黄河,朝露夕阳,雨箭风刀,赶到大同府已是初冬时节。大同总兵赵卿,正愁手下无将,得知楚潇湘到来,亲自到城外相迎。
大同府乃九边重镇之首,担负捍卫京师抵御鞑靼的重任。俺答犯边,多从大同侵扰。明朝总兵受制于总督、巡抚,抵御外敌,有功尚可,稍有闪失,即遭弹劾,轻则丢官,重则入狱。赵卿在任上,如履薄冰。总兵之职,几乎二、三年一换,或战死,或削职,谁也难保自己的前程。赵卿自知,但手下的战将,鲜有能独当一面者。他约略知道楚潇湘,故寄望他能成为自己的股肱。
当晚,赵卿设宴,入席的有副将、参将、游击、守备、千总一级的只得楚潇湘一人。总兵以下诸将属世袭的十之有七、八,一眼望去,个个相貌不俗,威风十足。也有熟读孙吴兵法的,也有承传了祖上武功的。对于新来的千总,谁也没多加留意,只当是赵总兵客气一番罢了。
坐在楚潇湘左边的一位守备,姓赵名卫,是赵总兵的侄子。他瞄了瞄楚潇湘道:“这位兄弟,有点面生,请教官职、姓名。”楚潇湘拱手道:“小弟千总楚潇湘,今天刚到。日后请多指教。”赵卫又问:“见过战阵吗?”楚潇湘答:“未曾。”赵卫撇嘴道:“那,你的官职从何而来?”楚潇湘正思量如何回答,那边赵总兵举起酒杯,环视左右道:“今日,我部新到一千总——楚潇湘,诸位同僚今后一起共事,望戮力同心,助我赵某抵御鞑靼。”楚潇湘起立,向左右环顾拱手施礼。赵卿接着:“楚千总乃武试新科会元,新近兵不血刃,招抚了积年屡攻不下的雾盈山寇,诸位可不要看他年青,小觑于他。”赵卫又重新打量身旁这位千总,微露赧颜。
一班副将、参将、游击也没有把这位千总放在心上,只互相谈论他们感兴趣的事。一位参将愤愤然:“俺答敢情是与大同有仇,三年倒有两年来犯大同。蓟镇、宣府好象比我们轻松些。”一副将应道:“那也不见得,蓟镇、宣府也是深受其害,只有辽东、太原那几镇较为太平些。”一年轻的游击道:“你们看,今冬俺答会否来犯?”愤愤然的参将道:“这得看他库里的粮草、钱银是否充足,他从来把我中原当作他的钱庄、粮库。”这么一说,大家又有几分担忧。现值初冬,大雪未下,出兵不会有太多的不便,迟些时候,大雪一下,就不好用兵了。一时,席间沉寂,大家连喝酒都失了兴致。
第二天一早,楚潇湘与两位把总贺萍、刘刚巡视营地。营地前面便是外长城。登上长城敌楼,前面是一大片稀疏灌木的山地,除了这黄土夯实的城墙,无险可守。而身后就是大同,可以据险而守的内长城则在大同的后面,楚潇湘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俺答屡犯大同。贺萍叹道:“这城墙虽说包了层砖,也经不住炮轰啊。”刘刚道:“俺答屡犯中原,缴了些佛朗机炮,也掳了些工匠,造了不少炮。如果不是缺少生铁和技法差点,恐怕更难对付。”楚潇湘边走边看,思量着对敌之策。
低矮的山地,对于精通骑射的鞑靼人,如一马平川。敌军刚至,远望如一线游丝,只消眨几下眼的功夫,就变成乌云翻滚,浪拍城门之势。三五万人马,利箭火炮,铁骑弯刀,扑向外长城。一边是彪悍善战的入侵者,眼盯着城内的财帛、铁器、壮丁、妇女;另一边是少衣缺食的守城人,眼含惊慌、怯弱、失神、无望。一强一弱,便是大同的刼数。
楚潇湘首先所想,乃振奋军心。振奋军心,最有用的莫如一役挫敌,一挽我军之颓势,一扫敌酋之威风。敌军如此之凶猛,该如何克敌致胜,需想出妥善之策才好。
刘刚道:“不如多造拒马,置于城外,总胜于单靠土城防守。”楚潇湘摇头道:“俺答多次进犯,早熟悉各种战法。且防线太长,如何造十几里的拒马?即使造得成,耐不住俺答用火箭射、火炮轰,扯开了一个大口,一下便兵临城下,照样旧戏重演。”贺萍想了一阵,缓缓道:“如果离城二、三十丈,挖下壕沟,应可挡住鞑靼骑兵攻击。”楚潇湘同样不甚赞同:“壕沟须挖得深且宽,才可遏止骑兵,没有两、三丈宽,骑兵可一跃而过,深也须一人深浅。即使用大量人力挖成,这里土质又不结实,一场雨就可填埋不少。况且鞑靼带着大量攻城的云梯,将云梯一放,盾牌一铺,便风涌而过。挖沟亦非良策。”
一时间,几个人亦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走了半个时辰,尽是些不甚平坦的山地。正想往回走,只听见刘刚“哎唷”一声,原来是他一脚踏空,踩进一个洞里。脚踝扭了一下,幸好不甚要紧。楚潇湘蹲下去看,一个汤碗大的洞口,用手探下去,够不着底。洞口竖直,并不象鼠洞。心想:谁没事打这洞干什么?他向四周扫视,只见不远处有一截铲子。楚潇湘走过去捡起一看,是把残破了的洛阳铲。对了,旁边正有一座大墓,碑早已断了,不知道墓主身份。不过看它格局,应是有点来头。这洞是盗墓的探洞,洛阳铲不知是因为断了,还是什么原因被丢弃在此。
楚潇湘掂着半截洛阳铲,又看看那崴了刘刚脚的洞,默不作声。贺萍与刘刚不解地看着,不知楚潇湘在寻思什么。少顷,楚潇湘眉头舒展,淡淡一笑道:“破敌之策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