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雨
作者:山水萦回 | 分类:历史 | 字数:2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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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三 章 秋 闱
时近秋闱,应试的秀才陆续上路。阮囊羞涩的穷秀才出门更早,收拾几件简单的衣物,携一把油纸伞便出门。日间赶路,夜晚投宿寺庙。寺庙往往也接纳这些穷秀才,一是慈悲为怀,二则万一秀才高中,日后少不得报恩施舍,寺庙也图出名,香火更盛。有钱雇车雇船的,骑马的也不会太迟上路,一则怕山洪坏了道路,二则怕意外变化,误了考期,谁也怕再等三年。楚潇湘也提前十多天上路。
翠竹烟柳,芳草萋萋。官道上,楚娃牵着白马走在前头。楚潇湘与文登敖并排而行,文紫姗、新月跟在后面,送了一里又一里。楚潇湘再三劝回道:“这般长亭,短亭地送,如何了得。大家请回,分别也不过十天半月的事,到时再叙,有话慢慢地讲,有酒细细地斟。”文登敖道:“不碍事,大家反正闲着,只当郊游罢了。”文紫姗虽是平日也与楚潇湘见面不多,但此番却是隔了千里,且连系着自己的姻缘。心中只盼他折桂而归,早日相见。
前面又是一凉亭,众人停住脚步。文登敖叫新月拿酒壶,斟满一杯,着紫姗递与楚潇湘,文紫姗道:“公子饮了此杯,全心赴考,休要牵挂。”楚潇湘饮罢,向文老爷道:“吾妹暂住府上,有劳文老爷。”文老爷道:“令妹聪明伶俐,身手又好。何来劳烦,不必见外。”一行人依依不舍,终究揖别。一声马嘶,楚潇湘回过头来,人影,凉亭已经模糊。
几天以后,已到省府长沙。一股生员大都住近考场的旅舍,足不出户,埋头用功到开考为止。楚潇湘见一旅舍名曰“仕苑”,信步入内,即有小二来招呼:“公子是否住店?”随即如数家珍:“小店虽不大,但距考场近,所费低廉,干净宽敞,有口皆碑,历来住客,高中的不在少数。你看看墙上题诗便知,左边一位前朝考中状元,正中一位卅年前考中解元,还有边上一位入了翰林院。”楚潇湘心想:也不知如何考证,说不定,我题一诗,若干年后,又说我高中榜眼。信眼望去,房间全以“状元”“探花”“榜眼”“会元”“解元”等命名,真个是会做生意。因问:“还有房间吗?”小二答道:“这些早早就住满,只余两间‘举人’房,尚有空。”楚潇湘看后,觉得还洁净,房资也算相宜-那“状元”房即使空闲,也难住得起,就住了下来。
安顿好,四处看看。刚经过“状元”房,隐约听里面传出**声。小二正从里面出来,楚潇湘相问:“小二哥,何事匆忙?”小二答:“里面客官急病,需请郎中。”楚潇湘道:“可否领我瞧瞧。”小二连忙道:“客官懂医道?那正好,省我跑一趟。”进得房间,果然气派不同,除房间分厅、房,且宽敞不少,陈设亦讲究些。房中一青年书生躺在床上,面色煞白,额上冒出汗珠,手捂上腹,**不断。楚潇湘轻声问道:“这位公子,可否让我看看。”书生微微点头。潇湘诊脉,见是右手关脉沉弦,知其胃绞痛,于是伸出拇指在书生胃脘穴按下,并缓缓加力,然后揉动,如是者十数次,书生已不再**。楚潇湘再叫小二煮碗热姜汤端来,让书生服下。未几,书生已无痛苦,起身作揖道:“公子真神人也。”楚潇湘道:“不知者,以为神。知者,乃小事一桩。”小二见状,亦啧啧称奇:“神医也不过如此!”书生与楚潇湘两人道过姓名,攀谈起来。
书生姓符,单名一个传字,是本地富户之子。其父原是长沙数得着的商贾,靠经营丝绸布疋发迹,读书不多,所以望独子符传能勤读圣贤之书,考上个举人进士,封个一官半职,也好光耀门庭。谁知符传从小娇生惯养,不肯用功,直至二老归西,仍只是个秀才。幸好家境殷实,倒不愁衣食。他为人疏爽,好结交朋友。如今见楚潇湘一表人才,谈吐不俗,学识深广,又通医道,那可失之交臂,便要与潇湘结为兄弟。潇湘本无心于此,奈何符传不依:“公子才高八斗,是否看不起愚兄!愚兄,虽是疏懒之人,但亦是义气之辈。俗语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有用得着愚兄的地方,当赴汤蹈火!”见说话如此,楚潇湘只好应允:“不必依俗例结拜,我认你这个兄弟便是。”符传心中大喜,定要与楚潇湘喝上两杯,以谢救危之恩。
一街之隔便是湘江酒楼。上得楼来,挑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向外望去,湘江历历在目,远处则是岳麓山,景致甚好。符传道:“我比你年长两岁,且叫你作潇湘弟。今天,你不必替我省钱,什么好吃的尽管点。我可是这里的常客。”楚潇湘道“象符兄这样花费,有多少钱都有散尽的一天。”符传笑笑:“吾弟有所不知。象我这般使用,父母留与我的,三辈子也花销不完。我无一技之长,读书又不成,老天爷难道忍心让我流落街头不成?长沙城中,富户不计其数,我只算是中等人家而已。”
楚潇湘问道:“象你这般,有自己宅子不住,为何住于旅舍?”符传答道:“此旅舍每逢秋闱,都住得满满的,无它,只冲着房间名称而来,讨个彩头。我每次均订下‘状元’房,店小二都熟得亲戚一般。”楚潇湘又问:“符兄成家与否?”符传仍是笑笑:“不瞒吾兄,我甚怕管束。娶了亲,晚归也问,去喝花酒也怨,如何过得日子?你知否,长沙青楼红牌,非一般可比。生得标致不说,琴棋书画,样样不俗。如女子可应试,我相信于中肯定可以出个把女举人、女进士。”
见楚潇湘似乎不怎么相信,又道:“你或存疑,其实说来简单。某些高官,犯了天颜,或遭了诬陷,自己丢了性命,家中男的没入官府为奴,女眷有的被卖入青楼。个别天资聪颖,色艺俱佳的,自然成了花魁。”楚潇湘感叹道:“真是人有旦夕之祸福。今日尚是娇贵之身,一旦变故,明日便须倚楼卖笑,可怜可叹。”符传又道:“也有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者,因才艺出众,样貌姣好,追捧者众。老鸨视其为摇钱树,也不逼迫,任其保留清白之身。”楚潇湘道:“这真如凤毛麟角。”符传狡黠地笑着:“吾弟如有兴致,可随我前往。”潇湘急摆双手:“我从未涉足烟花之地。”符传笑言:“果真?”楚潇湘认真道:“自出娘胎,未尝有此念头。”符传摇头道:“若世人皆如你,所有秦楼楚馆非关门不可,老鸨只合去卖豆腐。”楚潇湘道:“天生五谷,原本就是养百样人。”符传只是笑笑:“你真是超凡入圣。”
回到旅舍,符传干脆叫楚潇湘退掉客房,与自己同住,互相有个照应。楚潇湘见符传并非纨袴子弟,也不推辞。
别的考生,多趁这些天再埋头苦读。偏偏这两位,一个闲散成性,另一位从不临急抱佛脚,反而优哉悠哉。游了天星阁,上了岳麓山,访了岳麓书院。这天,符传神秘兮兮地邀楚潇湘:“不如到我家走一遭如何?”楚潇湘亦未多想,就一大宅,何惧之有?便点头应允。符传雇了两顶轿子,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来到城北一大宅前停下。楚潇湘抬眼望去,粉墙青瓦,绿竹桂花,门前石鼓石狮,并不比达官贵人的府弟逊色。方信符传所说:三世亦未必耗费得尽。
家仆开门迎了进去,绕过照壁,一条金黄鹅卵石路蜿蜒通向前厅。丫环奉上茶来,符传吩咐:如无呼唤不必前来。楚潇湘呷一口茶,打量四周。家俬均是紫坛木,造工细致。就连窗棂,也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雕成。两人坐了片刻,聊些闲话。符传道:“这前厅是一般待客之处,我俩到后厅去,那里私密些。”便引楚潇湘往后厅而去。
后厅比前厅小些,摆设更讲究。光是两具云母屏风,也非寻常之物。一具用彩色云母镶嵌成四扇四美图,西施浣纱,貂蝉拜月,昭君出塞,玉环倚栏。美人呼之欲出,另一具同样为四扇,镶嵌出梅兰竹菊岁寒四友,色彩鲜明,栩栩如生。符传笑道:“你来得正巧,适逢我表妹远道而来,不妨见见如何?”楚潇湘道:“我是生客,见女眷恐怕不便。”符传道:“无碍,我这表妹原是大家闺秀,见惯世面,断不会扭捏腼腆。”说着,便向内唤一声:“秋娘。”只见一女子从内间绕过屏风,袅袅婷婷而出。符传微笑道:“秋娘,此乃我义弟楚潇湘。”秋娘低头向楚潇湘道了个万福。楚潇湘起身还礼。
三人坐定,符传道:“潇湘,我这表妹才貌双全,弹得一手好琵琶。相信白乐天如遇秋娘在先,恐怕‘琵琶行’应为她而写。且知书识礼,多少人为她倾倒。”秋娘含羞道:“表哥说话如此,便是欺负我了。”符传道:“我句句认真,并无虚言,可即席一试。”楚潇湘答道:“如此说来,我真该沐浴焚香,洗耳恭听。”符传笑道:“秋娘,口馋易解,耳馋难耐。请转轴拨弦,以慰饥渴。”秋娘啐道:“去,去。没点正经。”咀里说着,却还是回里间怀抱琵琶而出。屈膝施礼,在一丈开外微侧坐下。拨弦试音,凝神瞬间,楚潇湘才看清,秋娘,眉似柳叶修长,目如明珠生辉,浅笑满靥,容貌甜美。
“叮咚”一声,秋娘先弹《高山》,拨弦成调。高山巍巍,白云凯凯,奇峰陡峭,猿猴惊啼,苍鹰难越其顶,天雷难撼其坚。使人脱帽仰视,豪气盈于心胸。又弹《流水》,玉指翻飞,只觉溪流涓涓,鸟雀争鸣江水淼淼,风云互动。而或艳阳初照,碧波万里,而或暴雨骤至,白浪千顷。令人心潮起伏,叹天地之变化无穷。但见秋娘抬手一拨,琴声已终。听曲二人仍觉余音在耳,久久未复常态。楚潇湘点头叹道:“从来《高山》《流水》二曲只听瑶琴秦筝弹奏,未料琵琶弹来,别有韵味。”符传道:“这就是秋娘艺高之处。”秋娘道:“小女子技艺平平,恐如市声吵耳,惹二位哂笑。”
天色渐暗,符传命丫环端上酒菜,三人边饮边谈。秋娘举止娴静,饮酒也是小抿一口,并不多言。符传则杯起杯落,豪放不羁。楚潇湘也无拘束,只是知者,直抒胸臆,不知者,谨慎言词。
酒过数巡,符传又举杯道:“新知旧雨,同干此杯。”秋娘道:“只抿一口如何?”符传道:“我知你酒量不至如此,因潇湘在座,你有所拘束。我便替你交代一下。”他仰头喝了一杯,对楚潇湘道:“秋娘原非一般人家。其父原是翰林学士,因痛恨严嵩所为,参了一本。原知便惹杀身之祸。累及秋娘流落于此。”楚潇湘叹道:“又一遭奸贼陷害之忠臣义士,可敬可叹!”遂举杯对秋娘道:“谨敬忠臣之后一杯。”秋娘也举杯,两人一饮而尽。
符传又道:“若非如此,我亦无缘与秋娘多有往来,听其琵琶仙音。”楚潇湘道:“我宁望其父无恙,而永不闻秋娘琵琶之声。”秋娘感其诚,道:“谢过楚公子。”符传又对楚潇湘道:“你只知秋娘琴艺不俗,可知她能文能诗?”潇湘笑道:“翰林学士之后,不容置疑。”秋娘道:“吃了两杯酒,就如此抬举我,若吃了一罈子,我必找地方躲藏才好。”符传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秋娘你再不显露一、二,我便要坐浮夸之罪了。”
秋娘笑道:“谁叫你混说,获罪乃实至名归。”符传没法子,狡黠笑道:“文人雅士相聚岂可无诗无词,不如我等之人,各做一首,从今日始,高雅起来。”秋娘只好点头。符传道:“我来出题。所言只限眼前事物,题目不限。各自用功,不得交头接耳,不可夹带旁窥。”楚潇湘笑道:“即是考场亦无法交头接耳,难以夹带旁窥。”符传笑道:“少贫咀,仔细我做完了,你仍在墙角搔耳挠腮。”于是,三人各自沉思,丫环捧来文房四宝候用,并点亮了几处灯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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