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刘钟来找过贾平，两人秉烛夜谈。第二天贾平就到艾思房里，彼时艾思刚好拿着那本在安棠居贾平看过的书，贾平忽然进来，艾思觉得很不好意思，类似于班门弄斧自讨没趣的那种，她连忙把书合上。

贾平没什么说的，只看了眼书，平静说了一句：“怪不得我敲门你没声音，原来是在看书。挺好的，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艾思更加窘迫，不敢说话。她一个不识字的，能有什么不懂的，就算有那就是全部不懂。

他坐下的时候，艾思给他倒了杯水，她不懂什么茶，屋子里没准备茶叶。她理解喝茶的人，行云划水的动作很是清雅，做一副高深的样子，她很崇拜那些人。然，换做是她，她做不来，她觉得茶喝到嘴里是苦的，比不得白开水解渴。

现贾平突然出现，她开始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不附庸风雅，拿点茶叶放着做做样子也好。贾平没说什么，可艾思清楚的看到他在端杯子的一瞬间皱了皱眉头。他只喝了一口，算是留给艾思面子。

他说：“艾小姐，你在这过得怎么样，还习惯吧。”他虽然是在问艾思，语气俨然已是肯定，这和赵彤问人有些相似，仿佛都在陈述某件事情。

艾思过得很好，她如实回答。

贾平又问：“艾小姐，觉得小彤怎么样？”这句用的才是询问的语气。

不用说谎，她如果说赵彤不好那才是昧着良心。 她说：“赵小姐很好，”看了一眼贾平，她觉得贾平话里有话，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她和贾公子一样是我和小念的恩人。”

贾平反问了一句：“真的是这么想的？”

艾思开始胡乱猜测，她不明白也不相信贾平会无缘无故问她这些，可惜她的确不够聪明，实在是猜不出贾平要干嘛，她开始不安，心惊胆颤道：“自然是真的，我们的命都是你们给的，”说到这里，她发现贾平还是没什么反应，于是硬着头皮加了一句：“艾思没什么文化，但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艾思还是知道的，贾公子的大恩艾思当牛做马也是要报的。”

她不相信这些话是她说的，她的嘴皮在跳，她看到桌上的书，她想，安棠居她是再也没机会去了。

谁知这句话后，一直没有反应的贾平摇了摇头，恍惚见，她好像听到贾平的叹气声，很短很短。他说：“艾小姐严重了，不要你当牛做马，只要你喜欢小彤就好。”说完，他又喝了一口水，然后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回头道：“艾小姐不要多想，我没什么意思。”

艾思本能点头，目送他离开。

艾念说贾平说话温和，一听就是好人，艾思承认他说话确实温和有礼，但她不能肯定贾平是不是好人，他一定是好人，艾思告诉自己。

五月份，已经开始热了，艾思习惯性抚抚长发，恍然到长发已经剪了。

前几日赵彤一头长发不知道被谁被剪了，软绵绵地趴在脖子根，艾念说：“小彤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回来后头发就没了。宅子没人，也没人跟着，得亏还能回来。”

贾平见赵彤的短发什么也没说，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他对艾思说：“艾小姐，你也把头发剪了吧，不然小彤见到会伤心。”贾平真的是一个斯文的人，要求别人的话也是用聊家常的语气，很和气，却不容拒绝。他说，赵彤会伤心，所以要有一个人陪着她。贾平的话很有分量，最起码对艾思是。

再不想，艾思也没拒绝，咔嚓一刀，利落的很，只有艾念红了眼，几天没和赵彤说话。她觉得赵彤没事剪什么头发，害得艾思也要剪，艾思有多爱护那头青丝，明眼人都能看到，贾平何苦让她跟着赵彤剪。艾思笑着对她说：“头发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艾念还是不高兴，她说：“要剪我也可以，反正我这一头剪了也没甚可惜的，偏偏要你剪。”

艾思说：“长发不好打理，剪了也好。我是自愿的，你可不能有别的心思。”

艾念没说话，独自闷了几天。之后，她也把头发剪了，她头发少，说真的，真的不好看，一根一根下垂，显得头很大。艾思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眼泪多，她看到艾念围在赵彤身边，一把小桃木梳，梳了一边又一遍。赵彤的手不规矩，刚一梳完就在头上挠啊挠，艾念没叫她停下，站在一旁眯着眼笑，看到艾思在看她，艾念歪了头，扬起嘴角叫了声“姐姐”，赵彤也回过头，甜甜的跟着艾念喊：“姐姐。”

那是一处小院子，长有竹子，赵彤喜欢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种在里面，刚种的时候满脸期待的等着那些小东西活过来，期望它们能长大，待到第二天，满心的喜爱转眼抛掷脑后。她们两个就是站在那里，在竹子投下的阴影里叫她“姐姐”。

1919年，学生运动，艾念满院子找不到的赵彤从大门外跑回来，躲在艾念身后，后面跟着的是黑皮的官人。贾平几日闲在家里，见此情形，只淡淡地说：“把艾小姐叫下来。”

也是在这一刻，艾思知晓了贾平留她在宅子里好吃好喝的养着是为了什么。痛是另一种滋味，心口涨麻涨麻的，她却有了解脱，终于不用提心吊胆胡乱猜测，她不再像一个捡了蜜糖的乞丐，日日担心这糖会不会被偷走，会不会化掉，因为她看到了糖罐上的属文，明晃晃的告诉她，这糖是有主人的。不再小心翼翼的她忽然有了勇气。

五月份，天气不冷不热，她笑着对贾平说：“文平，我要是还能回来，你娶我吧。”

她知道，她是一个替身、替罪羊，贾平物色好了的背赵彤黑锅的人，她不怨，真的。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即使是替身，她也得把替身接着做好，是赵彤的替身才更不枉她照顾赵彤那么久，她一直都羡慕着赵彤。

她从未见贾平眉头舒展过，现在还是这样。她看见他蹙着眉说：“好，等我带你回家，我们成亲。”那一刻，她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略哑，尾字习惯性轻咬，和记忆里的声音完全重合，不过没有了清脆声。原来，带她回来的少年早早长大了，原来，她在贾家已经待了近八年之久，她也该二十有八了。

艾思被带走后，贾平进了房，谁也不见。

艾念急得团团转，她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对的呀，谁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呢，这么几年，她竟然心安理得在贾家舒舒服服过了这么久。

赵彤抱着木偶跟在她身后类似自言自语地道：“艾姐姐是被哥哥带回来的，那天我抢了坏人的扳指被人追着跑。”

艾念本就急躁，赵彤一直叽叽喳喳的在她耳边念叨，她一时忘了她只是个外人，被人怜悯的外人，她冲着赵彤吼道：“你别说了行不行，我求你了，因为你姐姐被带走了，她是无辜的，她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

可能是第一被人责备，也可能是艾念第一次大着声音冲她大叫，赵彤愣了，抱着木偶的手收了收，看着艾念，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无声无息流着眼泪。她没有说一句话，就静静的看着艾念，看得艾念心惊胆颤，懊恼悔恨，她怎么可以跟赵彤这样说话。她们都不再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但赵彤是，她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怎么可以这么跟她说话。

当即抱住赵彤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口。她抱着赵彤哭了起来，她只是太担心姐姐了，她以前看过被抓走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彤抹了把眼泪，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一句一句说：“不哭，不哭，不要伤心。”动作缓慢又认真，像极了学着安慰人的小孩。然赵彤的的确确是个小孩，长不大的小孩。

好一会儿，艾念才缓过来，突然想到赵彤说的坏人，她道：“没事了，没有坏人了。”

谁知赵彤却说：“有的，坏人还在。”

赵彤可以说是被所有人宠着的，身边的人艾念也是见过，里面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坏，她不禁疑惑，难道赵彤被人欺负了？

赵彤说：“刘钟，他每次一来哥哥就不高兴，小彤不喜欢他。”

听到刘钟，艾念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她激动的握住赵彤的手道：“小彤，不，赵小姐，你带我去找刘钟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去找刘种好不好。”

赵彤看了她一眼，没问为什么，拉着她就跑出贾家。赵彤确实是一个智商只有几岁的傻子，但她对人的心理变化尤是敏感，在这一瞬间，她不是傻子，从来都不是。

贾家如今空了，管家偶尔去门口看一眼又得到别的地方查看。查看什么他也不知道。最后进了厨房，只有几个烧火丫头和做饭的老妇人。

跑了多久，艾念不知道，气是扯着肚子往上窜。赵彤比她能跑，红着眼吐了几口气，停在刘家门口，两头雄狮看守房门，大门紧闭。推开门时艾念才想到赵彤怎么抢得了扳指，她一个女孩要抢一个大少爷的扳指，说出来不免太好笑了，然而，更可笑的的是，他们都信了。空空的宅子把艾念的思绪拉得更广。刘家也有方塘，假石就在里面，遮了艾念一半的视线，人影绰绰，比贾家好不了几分。

见到他时，他正在赏鱼，头也不回的说了句：“稀客呀，艾小姐。”

听到这句话，本来砰砰乱跳的心竟像死了一般，艾念说：“你早知道了？”

他笑道：“对呀，贾家这块肥肉谁不眼馋。”

“为什么？”

“利益。”

“你怎么能，”艾念不知道说什么，刘钟转头看她笑道：“哦，你是说这个啊。”他指了指赵彤的头发，又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道：“不这样的话，贾公子的软肋我碰不到。”

“你真奸诈。”

“无奸不商。”

赵彤拉着艾念嘀咕了句“坏人”。

刘钟嬉皮笑脸道：“可是，小彤这样不是很好看嘛。我看她也挺喜欢的不是，而且，你们不是也跟着剪了。”

艾念只觉得身体里的血蹭蹭的往上冒，但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奈，真的是无奈，仅有无奈。她划掉赵彤的手，朝着刘钟跪下，磕了一头道：“求刘公子救救我家姐姐，艾念愿给公子当牛做马。”

“哦。”显然是来了兴趣，刘钟指着园子转了一圈，道：“怎么救，文平都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贾平是把艾思送进监狱的人，他不是想艾思死，他只是没办法。艾念的心沉了下去，接着又听刘钟说：“骗你的，艾小姐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