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刘宅，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分明是旱天，艾念依旧觉得冷。

艾思与她说过：“人最好不要欠下恩情，只要欠了，无论大小，总得要还。倘如还不了便会折磨自己。”

那时候她还说：“姐姐说的什么胡话，只要想还，哪有还不了的恩情。”

当时，艾思半开玩笑道：“若是大恩，只怕把你嫁过去也是还不了的。”是的，恩情大了，就真的还不了。譬如她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一路失神，赵彤跟着她走过小摊、酒馆，分毫没见身后跟着两个醉醺醺的黑皮。

刘钟在日暮时带了一个人进贾家，贾平说：“刘钟，商人最忌讳赌，你可不要让我输。”

刘钟笑笑，开口道：“已经这样了，我们没别的选择，死是死，活也是死，我们总得选怎么死吧。”

贾平静默了一会儿，他说：“你总得给我点希望。”

刘钟也沉默，不过没多久就说：“我相信，这就是希望。”

送走刘钟，天已黑了，管家不见两位小姐急忙忙叫人去找。刘钟一走，贾平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听到赵彤不见了才从匆匆出门，碰巧的是，出门不远就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来。

只是，艾念衣衫凌乱脸肿了一半，走路姿势也不太正常。赵彤还好，应该是认识她，又或者不屑对傻子动手，眼红红的，头发乱七八糟。

一见到贾平，就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哥哥，好痛。坏人欺负小念，小念推小彤不让小彤打人，小彤打不赢他们，小念痛，哭了。”赵彤哭的断断续，话说不清。

艾念吐字清晰，沙哑道：“贾少爷，艾念累了，先行告退。”推掉扶着她的人的手，一步一步倔强着走向前，管家一直重复那句：“造孽呀，真是造孽呀。”

没过多久，工人罢工，商人罢市。**迫于压力把逮捕的学生释放，贾平一大早去接人。

艾思生得娇小，几日关押更见消瘦，她无视周围哭泣的见不到同伴的人，对贾平说：“你答应过我，说我回来就娶我的。”

贾家虽是败落，但根基犹在，这也是艾思在牢狱里相对无事的原因。

贾公子大婚的消息不胜走经，来上门祝贺的依旧繁有。艾思说：“简单点吧，婚姻终究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两位新人大婚当日置宾客于一地，谁也不见，不拜天地，独独拜了灵尊和艾念，艾念笑着说：“这一拜我可受着嘞，天地也没我见得多你两的情分。”

艾思在心里发笑，仅有的情分都被你见了去，可不是只有你见的最多。可是，这一拜，艾思却不是拜她的见证，她和艾念说过，欠着人家的情分终归要还的，大也好，小也好，情分就是情分。

赵彤握着扳指，一身红衣，嗤嗤的笑道；“成亲了，成亲了，小彤有嫂嫂了。”

艾念打趣道：“只有嫂嫂了吗？”

赵彤握着玉扳指，嘻嘻道：“不是的，还有父亲、哥哥和小念。”

扳指是前日刘钟见到艾念后掉到地上的。

那日刘钟进了贾家，毫无疑问又被赵彤咬了一口。看着艾念，不自觉喉咙一干，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以为艾念自离开后就回到贾家了，他找贾平议事没见到她们，他以为是因为她们太伤心躲在房里不愿见他，毕竟没人说艾思可以出狱，他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倒是艾念笑着说：“刘少爷来得巧，赶明还请来喝杯喜酒。姐姐和贾公子大婚，刘少爷定是要来的。”

说是内疚也好，扳指兀然掉落。她越说得无所谓他的脑子就越烦闷，本是找贾平议事，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倒是身旁的姑娘对着艾思夸赞一番，道：“贾夫人真是貌美，和贾公子是郎才女貌，看，自己站得多稳。”

流利的国语，身材高挑，杏眼，这不就是艾思找了许久的修女吗。艾思睁大眼睛看她，只是她不认识艾思了，也对，那么多年了，该是认不到了。他们与贾平说了一番事不做过多停留就离开。

新婚当晚，他们什么也没做。艾思坐在新床上，她是第一次进贾平的房间但她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对新鲜事感到新奇。房里很亮，点了蜡烛还开着洋灯，灯光和烛光一样是黄的，只不过烛光是昏黄，洋灯是明亮亮的。

贾平坐在离她不远的喜卓上，他喝了一些酒，耳朵有些红，他说：“其实，你不必这样。”

艾思笑了，不必怎样？她是一个替身，她得做完替身该做的。她缓缓说：“贾公子怎么知道这就不是我想的。”她不再畏畏缩缩，没有后顾之忧就没有软肋，她知道贾平要什么，她站得踏实了，她一往直前，以前她说过最怕的是看不清前方，现在拨开云雾，她没什么好怕的了，忽然间她变得好生勇敢。

贾平说：“你不会，小彤也只是我妹妹。”

听到这句话她好想哭，她怎么不会，贾平，贾家公子，对人那么好的男人她为什么不会对他有企图，艾思她只是一个女人，落难的女人，她也有追求温暖的权力。这一刻，她明白了刘钟说的平等，可是，好像晚了。她把自己丢在那个不平等的社会太久太久。

贾平说：“对不起，我只是想保护小彤。”他只是要保护一个人，他是一个商人，他给了艾思同等价值的砝码，这笔交易他自认为做得很公平。生意就是这样，要有得到就得付出，他给了艾思两人安定的生活，他的回报就是赵彤，他不会平白无故的给予这些，他还要用从艾思那换来的东西还一份恩情，赵彤的父亲曾救过他一命，救命之恩无以报，他自小知道，所以他要照顾恩人的遗女。

商人，他一直都只是商人，把精打细算刻到骨子里的商人。

艾思没再说什么，贾平对赵彤做的一切她都知道，惟独没想过这样的缘由，只是知道了又怎样，拒绝吗？不可能，和况她自己也说了会当牛做马报答他们。她说：“贾公子，放心吧，我是真的喜欢小彤。”

新婚夜过后，艾思搬回到她以前的屋子，赵彤和艾念来找她，什么都说，什么也不说。

其中赵彤踢着两条腿问道：“姐姐，哦，不，嫂嫂怎么不和哥哥一起睡，我瞧见别人夫妻都是要一起睡觉的。”

爱思爱念两人都笑了，艾思划过她的鼻梁，笑着说：“这里离你们太远，而且我想你们了。”

赵彤还想问，艾念敷衍道：“你还小，还不懂。”赵彤绞着被子苦了脸。漫漫长夜赵彤熬不过去先睡了。把她送回房间，艾念跟着艾思一起躺上床，这是她们第二次一起睡，她们不约而同的没提及那些不愉快的事。

爱念说：“姐姐，我睡不着。”

艾思说：“那我们再聊会吧。”

艾念说：“你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艾思对家人的记忆不多，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父亲，一身白色长袍，浓眉，和贾平一样不爱笑，唯独和艾思是笑着的，艾思自己这么认为，因为每个人都说父亲很凶。她还记得父亲亲手给她折杨柳，母亲也在身边，不过她好像不高兴。这是她对家人仅有的记忆。

艾思问艾念是否也记得家人。艾念说早记不得了，那一刻艾思感受得到，她伤心了。

她说，其实吧，模糊中还能记得一点，她好像有两个弟弟。

艾思问她的家人呢？艾念摇头，道：“不知道，应该还活着。”

依稀记得那辆车开走了，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全在车里，车里人很多，大家发现车外有个小姑娘，就往车窗扔了几个馒头，她的妈妈在哭，她也哭。车子从她眼前驶过，她跟不上，被远远甩在车屁股后，那辆车在她眼前逐渐消失。

艾思一直安静着听她说，听她说完。然后她毫不在意的说：“没关系啦，我现在还活着就很好了。”她有幸遇到艾思她们。

艾思问她那时候多大，她心疼那个追着汽车跑的小人。

艾念说：“忘记了，过去那么久的事还记它干什么。”

艾思揉她的头发，说：“睡吧，明天小彤一大早就要找人。”

熄了灯，夜幕笼罩整片大地，严丝合缝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树是黑的，天空是黑的，几颗星星还在努力顽抗，和那些躲在暗处的鸣虫一样，不曾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