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大明
作者:黄如一 | 分类:历史 | 字数:23.5万
本书由顶点小说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2.4 病灶深处慢性病发
也先在土木堡之变中生擒了大明皇帝,得意洋洋地来到北京城下耀武扬威,并想趁机敲诈。所幸大英雄于谦挺身而出,果断拥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登基,重新组织朝廷,进行了著名的北京保卫战,击退瓦剌。
土木堡之变的惊天败报传回朝廷,群臣无不认定王振是罪魁祸首。王振的亲信马顺还想狡辩,被愤怒的群臣当庭打死。群臣又趁势将王振之侄王山也当庭打死,郕王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呆了,想跑回宫去。所幸于谦拉住他,要求他宣布王振有罪,马顺等余党也当诛,所以众臣打死他们无罪。被吓傻了的郕王当然一律照办,后来又照于谦的吩咐登基称帝,率众进行了坚决的北京保卫战,击退了也先的嚣张气焰。最终也先知道手握明英宗也讹不到钱,只好将其无条件放回。事后,朝廷将王振诛族,查抄家产时,共籍没金银六十余库(很少有贪官在计算家产时用到这个单位),玉盘一百余个,最珍稀的是七尺高的珊瑚树二十余株。须知珊瑚形成大型石树的条件极为苛刻,只能在温度高于20℃但又水深200米以上平静清澈的岩礁平台,满足这些条件的海域地球上大约只有两个,一个是印度次大陆南端赤道附近海域,一个是加勒比海的巴拿马地峡,所以异常珍稀,至于高度在七尺以上的珊瑚更是无价之宝。晋代贵族王恺和石崇斗富,王恺炫耀自己有一块二尺高的珊瑚,石崇瞟了一眼就用铁如意击碎。王恺大怒,石崇却不满在乎地说:“这么小的珊瑚有何可惜,我赔你。”于是取出自己收藏的六七枚三四尺高的珊瑚让王恺任选,王恺“惘然自失”。可见两尺高的珊瑚已经足够王恺这种人炫耀,三四尺更是绝世珍稀。尽管晋代还没有开发印度和美洲的通商,度量标尺和明代也不一样,但珊瑚的珍稀也可见一斑,七尺高的珊瑚简直骇人听闻!王振居然收藏了二十余株,只恐当时全地球的君王加起来也没这么阔绰的收藏。
王振的巅峰和毁灭都可谓来去匆匆。明太祖将腐败的土壤一扫而空,大半个世纪似乎都没有腐败的立锥之地,而一旦王振身败名裂,查抄出来的赃款之巨却令人瞠目结舌,完全是一种腐败巨兽被压抑数十年,一朝挣断镣铐,脱柙怒吼的既视感。但事实却远非如此酣畅淋漓,我们说了,腐败是一种慢性病,而不是急病,它从不急于一时,恰恰最具耐性,只要捱过了明太祖这样千年不遇的对手,它自然会慢慢恢复元气,在帝国的肌体上寻到新的病灶,再好整以暇地发育完善。这一次,病魔找到了王振这个突破口,既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也有明朝政治体制的特殊性。而就王振个人来说,他的突然陨落其实也有很大的偶然因素,一场突如其来的土木堡之变,使一刻之前还颐指气使的大公公,突然**满地。他一死,大家更是把多年的怨气撒到他党羽身上。一员正三品锦衣官被当廷打死,昨天还在耀武扬威的党羽纷纷俯首就诛,一栋腐败的参天大厦轰然坍塌。
那是不是如果王振稍微冷静一点,没有去打这一仗,或者智商稍微正常一点别瞎指挥,不输这么惨就不会身败名裂了呢?其实也未必。王振的覆灭有其必然性,只是土木堡之变来得太猛太突然,恐怕连准备对他下手的对手都始料未及。试想,太祖朝铁腕肃贪的效果会逐渐散去,这个事实是合乎历史规律的自然演变过程,绝非王振的个人创造,王振只是最先出头动手的那一个。这恰如一片白茫茫纯净的大地上,却有一块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猎物残肢破冰而出,冰面下还有无穷无尽的腐肉被冰封了整个漫长的冬季。一大群食腐动物自然会流着口水围上来,但慑于冰刀霜剑的痛苦记忆,大家暂时不敢动手。而此时,一个智商不怎么高的阉人却兴高采烈地冲了上去,不顾一切地啃噬起来,后果可想而知。
简单地说:洪武已死,贪腐当立。
但这个盘子该怎么分,应该有规矩,只是大半个世纪的绝对清廉却让贪腐界陷入了一个史所未有的低谷,大家甚至丢了规矩,让王振这么一个阉人抱着盘子吃独食,这不行。大家都压抑了很久,急于分食,王振凭借一些历史和个人的机遇走在了最前面,这就注定他的身躯也只能被后来者分食。
客观地说,关于王振的史料其实有不少失之偏颇的地方,正是因为他当了个总背锅,既然身败名裂,那么大家把所有问题都归结到他一人身上。比如说正统十四年(1449年)与瓦剌开战,其实早已是箭在弦上。也先统一诸部后实力足以一战,那自然便要战,这是大势所趋,绝非边境上的那些小摩擦所致。王振清点使团人数,按实际人头核发赏赐,这难道有错?王振削减瓦剌的马价,那确是因为瓦剌方面故意拿些瘦弱马匹来充良马,砍价实属正当。这类小事不能被当做朝廷与瓦剌开战的真实理由。
当然,土木堡之战输得这么惨,这确实是王振甩不脱的责任,但有些乱泼的脏水我们也需要辨清。比如后人总说王振乱指挥导致惨败,其实从有确切史料记载的几次战役来看,王振所做的无非就是派军救援大同被也先伏击,撤退时几次派兵阻击也先却被全歼,这几次虽败但说不上是他指挥的问题。最后为了等辎重,大军暂不撤入怀来县城,逗留在土木堡被也先追及,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但人们称王振是舍不得辎重车里的私财所以才不进城,此说恐怕又过于牵强。首先,王振为什么会将大量私财带到危险的前线?其次,大军进退,保护辎重天经地义,王振提出等一等辎重着实不为过。至于邝埜要求御驾先入关,我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再多作讨论,因为明英宗是成年人,还不至于被谁玩弄到连这都不明白的程度,他拒绝抛下大军自己撤,而是留下来和大家一起战斗,我相信这是明英宗自己的选择,绝对不是王振弄权。最终皇帝被俘,这确实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是皇帝作为成年人,应该自己负主责,而不是怪到一个阉人头上。至于后人还说什么王振想走家乡蔚州去炫耀,又怕大军踩踏庄稼所以改道的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当时时值中秋,蔚州已无庄稼。甚至王振到底是不是被樊忠锤死的都很有疑问,因为樊忠也死在乱军之中,此说到底是谁传下来的?而后来明英宗复辟,认为王振毕竟是为国捐躯,在北京为他修了一座智化寺,树碑立像,并且香火非常旺盛,可见王振当时是享受了烈士待遇的,很可能是文官们觉得他不配战死沙场,就编了一个被自己人锤死的情节并流传后世。
除了具体的指挥细节,后世攻击王振最大的问题就是贪功邀皇帝亲征了。这确实是一个很容易误导后人的提法,因为土木堡之变后,御驾亲征成了明朝的一个忌讳,再无一个皇帝亲征,从后人的角度看,王振确实是犯了一个大忌。然而这个忌讳恰恰是土木堡之后才形成的,之前绝非什么忌讳,反而非常流行。太祖自不待言,太宗也是马上天子,登基后还五次亲征漠北,最后还死在征途,被誉为“远迈汉唐”的一代雄主。宣宗更是被太宗赞为“好圣孙”,甚至有过登基后还上阵亲手杀敌的纪录,只恐汉武唐宗泉下有知,亦要对他钦敬有加。所以明英宗御驾亲征在当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岂能败了又回过头来怪一个太监?
那土木堡之变此等天裂大祸,不怪王振到底怪谁?其实,纯粹从军事角度出发,这场败仗似乎也没有太大问题,是没有无线电和卫星之前古代军队常犯的错误。明英宗随驾的明军规模太大,又是临时拼凑,组织机动能力太差,被轻捷迅猛的蒙古轻骑捕捉到了撤退路线,确实容易受到冲击后溃乱。但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明军一直沿着外长城内侧机动,并没有脱离几大要塞的救援范围,却始终没有出现任何援兵,蒙古军破口也异常顺利,更重要的是也先在长城内来去自如,却没有任何明军去抄他的后路。
看到这儿您可能快要明白了,明英宗其实是在长城驻守重兵的注视下,被也先一路追击到土木堡再被冲溃。没错,内外长城无数关隘的驻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皇帝被瓦剌骑兵追了几百里路,最后把御驾团团围困,直到生擒了皇帝。
他们没有出手,他们真的忍住了没有出手!
这其中最可疑的莫过于宣府总兵杨洪、大同总兵石亨两员主将。石亨接王振军令,会同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阻截重新破口入关的也先,结果全面溃败。这当然有一些客观理由,尤其是没想到那么多蒙军(甚至可能有三十万骑)突然不要命地大举破口而入,将他们淹没。但全军覆没,宋瑛、朱冕均阵亡,石亨却单骑逃回,这也足够可疑。杨洪就更可疑了,他一直宣称自己遭到岱总汗、也先、阿剌知院、赛刊王、伯颜帖木儿等大量蒙军主力重兵集团压制,确实无法出援。但事实上很清楚,后来也先穷集数十万兵力全部投入到围攻明英宗御驾的决战中来,不可能始终对杨洪或者任何据点保持重兵压制,他们无论如何总有一点点机会出援的。事实上,据堡垒侧击路过的大批敌军是一种非常成熟的经典战法。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著名军事学家、环庆经略使章楶在一座仅能容纳1.5万宋军的洪德寨(今甘肃环县以北30公里)小堡垒,侧击路过的小梁太后亲率四十万西夏大军,大获全胜。后来章楶发表了大量相关论述,成为明军的经典教材。杨洪及其周边的大批关隘镇军完全可以教科书式地侧击前往追击明英宗御驾的也先大军,他们只是集体忍住了没出手而已。
所以,土木堡之战世纪大败的主因自然有明英宗准备仓促的一面,但败得这么惨以至皇帝被俘,恐怕就得追究众多镇将眼睁睁看着御驾被追击甚至围攻却不出援这个问题了。造成这样局面的真正原因恐怕还是边将或多或少跟瓦剌有一些勾结,毕竟大家在长城内外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今天蒙古人来朝贡,明天就来打劫,来来去去大家心里都有数,边将和蒙古贵族们不是至交也混了个脸熟。其实当时边军与蒙古通婚的不在少数,生意上的往来就更不用说得太细了。这次也先亲率大军突入长城,咱也不好意思一下子把人家给包圆儿了不是?什么?把皇帝都给俘虏了?这……有点意外。这真是意外。什么?王振公公死在了乱军之中!我敢说这就绝对不是意外了。这极有可能是满朝文武(至少是很大一部分人)一个默契的安排,借也先之手,砍在了王公公的身上。砍他当然也不是为了反贪,而是为了跟他抢食,抢得太猛,把他也囫囵吞下去了。
所以,土木堡之战,是一场必打之战,并非王振一个人挑起,也不能说是被王振搞坏了的。而且就算没有土木堡,还有金水堡,总之王振当时已经是众矢之的,最终是难逃一死的。他重启了贪腐这个不可避免的病发过程,也完成了历史使命,被更多的人连骨带皮地撕咬得渣都不剩。不过死去的只是他个人,宦官这个集团却被证实是贪腐的绝佳平台,从此竟成跗骨之蛆,在贪腐这个大舞台上再也不会离去。
具体到王振个人来说,他是不是大贪官?是,而且是坏得入骨的那种巨贪,他甚至堪称明朝官场离明太祖铁腕肃贪年代逐渐久远,效果逐渐耗散的一个代表性人物。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真正可怕的是连王振都撕咬了的那个群体,这一点我们更需看明。大明王朝已经失去了明太祖这位最强悍的斗士,接下来的两百年,就要面对捱过了明太祖肃贪风暴的进化病毒了。另外,王振还现身说法,告诫后世的贪官尤其是宦官:贪腐,就是个慢性病嘛。贪官,就应该慢慢享用民脂民膏就行了,何必去搞那些大动静?那么,王振身后,连他躯体都一并撕咬了的那群人,将如何开启一个阴暗深沉的掘腐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