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骄阳
作者:沈处默 | 分类:历史 | 字数:10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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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有人触槐(3)
终于,目标出现了。
之前来过两次。一次是他只身前来,一次是为了避免他错认目标,季三领带他来的。
今天的他,跟前两次所见不同。前两次遇到他,都是外出骑马回来。整个人洒脱不羁,衣服也是普通之至,与左右随从有说有笑,一派闲适从容。
今日的他非常不一般。一身玄端服,头戴狭长方形帽,腰带束紧,看样子是准备上朝。出门前他还理了理衣服。站立之后,又询问身旁的侍从。只见那人站到他对面,出手帮他扶正帽子,对他点点头。得到确认,他才迈步。端正衣冠后的他,仪容整洁,不怒自威。如此严谨,小心翼翼,可见非常上心。
马车已在门前等候。他正要上车,忽然有人大叫:“大将军,大将军。”声音很急促,说话的人跑到他面前时,已是气喘吁吁。
“何事如此慌张?”大将军声音平和,没有丝毫不耐烦。
“面见君主,千万要小心措辞。”气喘吁吁的人比大将军年长。
“放心吧,文叔。”大将军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我自有分寸,不会冒犯的。”
“君主行为愈发荒唐,大将军三番两次阻拦劝谏,恐怕会被记恨在心。”被称作‘文叔’的人,神情非常担忧。
“君主只是个少年,少年心性,过了就忘。”大将军安慰道:“文叔不必太担心。”
“因大兴土木之事,之前已经劝过两次,君主都不听。此番恐怕也是——”文叔眉头紧皱,“万一君主真的动了气,怕是对大将军不利啊。听说,他已派人……”
“都是无稽之谈,无需在意。”大将军摇摇头,“身为朝臣,就算知道会触怒君主,不对的事情还是要说。否则,要我们这些人何用?”
清晨安静,他们俩的对话一字一句毫无遗漏的飘入豆腐郞的耳朵。
当他看到他的行刺目标——晋国大将军兼执政大人一身官服的出现在视线中,他的眼睛传递给大脑的信息是:这个人对待上朝面见君主如此慎重严谨,绝非轻浮小人。
虽然他读过的书不多,但是‘相由心生’这句话,娘从小就教过他。一个人的眼神、神态、仪表、动作可以折射他的人品气度。好比一个包藏祸心的人,一双眼睛一定是不安分的。一个怠慢君主的人,朝见拜会的态度一定是敷衍随性的。
这个人不一样。无人在旁监督,也非正式场合,他却严格自我约束,一丝不苟。说明他是从心里尊重君主的,是自动自发,发自内心的遵循,并非受外力强制。
单凭这一点,与季三所说的犯上作乱、祸乱朝纲、飞扬跋扈就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天差地别。一个欲行不轨的人,既怀二心,就是谁也不放在眼里了,何必在乎帽子正不正,仪容是否得体?
再加上两人的对话,豆腐郞更疑惑了。
听他们说话的口气,文叔应该是将军府的管事之类。大将军对他很是恭敬,跟其他侍从明显不同。他们谈到,大将军要去劝谏君主。联想到他在茶馆听到的一高一矮的对话,他们口中的大将军,也曾去过规劝。两相对照,应该说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如果一个人要弑君夺位,为何还要触怒国君?应该拼命迎合他,满足他的嗜欲,让他放松警惕,做尽荒唐事。等他把天下人都得罪了,他众叛亲离,他再落井下石,岂不是万无一失?还可以利用众人推墙之力,收买人心,轻轻松松将自己推上位。或是扶立新君作为傀儡,他则为所欲为。
再回想那天早起经过民宅的所见所闻——国君纵狗伤人,弹弓射人取乐。这些都是多残忍无道的行为啊?
把他人性命当儿戏,如果是个普通人,应该抓起来,投入大牢。让他吃个几年牢饭,看他还敢不敢?
可是这样一个人竟是一国之君?而且季三还说,这次任务最终的委托人就是国君!如果他把大将军杀死,岂不是成为荒淫无道,暴虐奢侈的国君的爪牙?而他杀死的,则是体恤兵士、对国家忠心耿耿的贤臣能人?那他岂不是助纣为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豆腐郞的脑子一片嗡嗡响。
从前他去行刺的人,都是从平民口中得到印证,确定是引起众怒的贪赃枉法的官员。他不怀疑会杀错人。因为老百姓都与他们打过交道,受过害,吃过苦头,自然不会有错。
可是今天,他面对的是统领三军、执掌晋国朝政的执政大人。站在他面前,仿佛蚂蚁仰望巨人。他离他的世界太远,他们之间隔着山川大海,他根本无法得知他的真实为人。
但是,在小路边,布匹店,茶馆里,包括此刻在将军府门前,他听到的都是自然交流的对话。他们事先没有串词,也没必要说谎。偏偏人人口径一致——对国君皆是不满怨怼。
他们不可能事先预知有人要对赵盾不利,所以故意抹黑国君,他们提到国君时,表情态度是鄙夷、无奈、仇视,不屑一顾的,他们的言谈流露出他们的真实情感,这绝对不可能是伪装的。
将军府前那个叫文叔的,纵然他是大将军的亲信,可能会偏向他。可是他流露出担心大将军被责罚的忧虑,不像是假装。从他的话里行间,感觉得到他对国君的不满,跟市井小民的埋怨,如出一辙。
天啊,他该怎么办?他怀着一颗为国除害的雄心壮志,千里迢迢来到绛都。正准备一展身手。剑欲出鞘才发觉,将要行刺的竟是一介忠良!
如果他选择视而不见,继续执行命令,他便沦落为为钱杀人的冷血杀手。这与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行事原则背道而驰,如果父亲有知,一定也不赞成他这样做。
可是,受人之托,定要终人之事。最关键是,最终的托付方竟是君主!君主既是一国的主宰,他下的命令,作为臣属,就算冒死,也要执行。否则,即是不忠。
忠与义,如何两全?
临行前,为了避免临时改变主意,他没有和母亲道别。只留了字条,说是要去外地采买些物品,有朋友介绍带他去。由于太匆忙,来不及与她辞行。
如果母亲知道他身处两难,她会给出怎样的建议?
如果选择忠,就会背离他一心维护的正义;如果选择义,背叛君主,今后如何自处?而且这些人还知道他的过往,如果他们追究起来,他同样不免一死……
经受激烈的思想交锋,他的手心渐渐发热,豆大的汗珠爬上额头。抬头一看,大将军的马车已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