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骄阳
作者:沈处默 | 分类:历史 | 字数:10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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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终有一别(4)
朋来如云聚,朵朵紧簇。朋去如云散,倏忽迷漫。
最后一晚,回到他们来到平陵县的起点——“朋来如云”。
“朋来如云”昨日起便挂牌休息,不再接待客人。只为了今晚,盛情招待先克一行。
菜摆了满满一桌,酒坛子环绕整间屋子。钱老板亲自搬来最后一坛酒。落地之后便扬言,不喝完这些酒,谁也不许离开客栈。
离愁别恨,萦绕在七条汉子心上。他们不是浪漫多情的翩翩才子,也不是满腹经纶的教书先生。相反,他们个个身怀武艺,拿到哪里都是一个顶四的好手。萍水相逢,本应去留无意。奈何他们相处的这一个月里,集合了各自人生的诸多不可能。思维的碰撞和心意的相通浓缩在其中,沉淀在他们的生命里,化为不舍。
钱老板的人生,一直循规蹈矩,按理出牌。勤快洒扫,积极进取。只因胸中一团火,将家人拖入灾难。他本人也差点身陷牢狱。同样是这团火,助燃他的人生反转。不费一招一式,不用倾尽囊中去贿赂谄媚讨好。他登上了一个平民子女所能及到的人生巅峰。
没错,他要重新回到县衙,回到他阔别已久的舞台。这一次,他不再是个惟命是从,风里来雨里去的捕头。而是……权威庄严的县衙的主人——县令大人。
那一夜,受尽身心折磨之后,他与娘子紧紧相拥。痛苦流涕之后,半夜醒来,他独自起身坐在院子。他问自己,如果现在给自己一片天空,他会何去何从?
自打离开令他伤心欲绝的县衙之后,除了为先克等人办案,需要了解内情之外,他总是绕路避开县衙大门。那里有让他刻骨铭心的镂心之痛,椎心之恨。他的杀父仇人仍然四处作恶,他却只得隐忍苟活在这世上。每每想到此,他就寝食难安。
他曾发誓,再不入这浑浊不堪的森严大门。只安心做个为妻儿庇护取暖的小生意人。三餐有吃,还有妻儿相伴。恬淡平顺,足矣。
可是,这一切,在六人冲进屋子,将他救出那一刻,改写了。原来,他梦寐以求的青天老爷终于降世。县城的天真的变了。里里外外,那些腥臭腐烂的,包藏祸心的,全部被当成垃圾清理。这里的天空,明亮干净,这是多久不曾见过的场景啊。
他以为,贺文对他的邀请,是让他重新做回捕头。毕竟,这是他的老本行。他多年经验始终深藏脑海,烂在心腹。重新执起捕头的刀,他照常还能做回那个意气风发,一身正气的钱捕头。
让他眼珠快掉下来的事情竟是——贺文告诉他,他已经向大将军,晋国的执政大臣,一个名叫赵盾的人,写信推荐他出任新一任县令!他当时的第一反映是一口回绝。他没有任何经验。父亲都没照顾好,妻子还被威胁恐吓,他怎么有资格统领合衙上下几十人,肩负一方百姓的生计福祉?他的第一反应是退缩。
贺文对他说了一个故事,大意是这样——
有只老鹰生了只小鹰。小鹰无意中跌落到一间农舍,跟一群鸡长大。有一天,小鹰觉得自己翅膀渐长,跃跃欲试,反复扑腾。可是,身边的小鸡却将它当成怪物,说它好高骛远。只有老鹰才会飞,鸡只能在地上走。于是,它便断了要起飞的念头。
它越长越大。有一天,一只受伤的老鹰,跌落在它身边。它看看它,跟自己长得有点像。它细心照顾老鹰,直到它伤口痊愈。老鹰谢过它,振翅远走。它受到启发,尝试挥舞翅膀。于是,它飞离鸡窝,翱翔在天空。它第一次领悟,原来,它是属于天空的。过去,它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人告诉过它,它其实是老鹰。
贺文请他放心。县令大人一职,虽然要统领全局,并不是一个人要做完所有的事情。这一点,相信钱老板也很清楚。毕竟,他曾在公门呆过。
农田、水利、民生、财税,自然有分管的官员。除此之外,还有跑腿执行的小吏。县令大人只要有心,亲自躬耕,实地调查,很快自会掌握其中窍门。怎样是好的,怎样是不偏不倚,学了就会。
而且,此次派来的监督组,一行十人。有各行业的专业人才,也有曾经统领一方的行政长官。他们将在此停留至少半月。他们会协助新任县令,整治痼疾,废除苛政。同时,遴选合适的人放在相应岗位,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所以,如果钱老板相信自己是只老鹰,自然有人辅佐他高飞。天空一片澄清,跑道已经清理干净。只待他鼓起勇气,挥动翅膀,他的视野从此便与众不同。不再是方圆几十米的低矮山丘,而是海阔山遥,任意潇湘。
进一步,碧海蓝天。止不前,竹篱茅舍。进与不进,全在他一念之间。
如果这进的一步,天空湛蓝,海天一色,无人会拒绝。可是,选择天空,同时意味着——有云淡风轻,便有乌云盖顶。小则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大则暴风骤雨催花折柳。宦海莫测,人欲险恶。暗流丛生,景况迷离。需要绝佳的泅渡技艺,过人的胆识,灵活应变的智谋。否则,鱼儿还没摸着,人已沉入水底,葬身鱼腹。
粗茶淡饭,儿女情长,天伦之乐,虽平淡却隽永流长。不需智计百出,不用算计阴谋,不必如履薄冰。只要一颗甘于平淡琐屑的心,辅以对简单重复的日日忍耐。
钱老板不缺隐忍,不缺吃苦耐劳,不缺对妻儿的包容和无怨无悔的付出。他唯一缺的就是一颗甘于平庸的心。
如果甘于平庸,他老爹为他买到捕快差事,他尽可以和县令大人压榨百姓,以此敛财。他的“投资”很快就能回本,并且增值百倍不止;如果甘于平庸,他不会收下那张将他置于险境的血书;如果甘于平庸,他不会变着法子将客栈厢房做得诗情画意与众不同,虽然对客栈的生意未必有用。
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虽出身鸡舍,却一直有颗搏击长空的鹰之心。正因为如此,他屡屡折翼,败下阵来,却从未想过要沉沦堕落。无论是做捕头还是开客栈,他总是努力勤勉,钻研技艺。用力之久,直至融会贯通,柳暗花明。坚毅、乐观、从容的背后,是志向远大,心怀万里。
先克等人的到来,将他蛰伏已久的理想激发出来。贺文更像面镜子,将他的心照得透亮清浅。阴霾消散过后,每当拂拭内心,总会与那个手执快刀、嫉恶如仇的少年郞不期而遇。少年眼神清澈,目光坚定。少年伸手,他迟疑片刻,与他紧紧相拥。从此,他们再不分离。
“来来来,我这卖酒为生的县令大人,敬各位贵人一杯……”已有几分醉意的钱老板,端起一碗酒,“祝六位贵人,身体康健,富贵长久。”
“我也敬钱老板……错,错,错,是钱县令……”王良自恃好酒量。谁知,猛灌几大碗后,也是头晕脑热,舌头渐渐不听使唤。“祝钱县令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王良是真的高兴。自从县令大人被抓后,许多被卖到各地的孩童都回到各自的家。二宝,则是王良亲自护送回家。看到骨肉团聚,王良感动得泪眼汪汪。路过“侠女婆婆”家,他还进去看了看。
听说六人扳倒了县令大人,“侠女婆婆”兴奋得不得了。她叫上乡亲齐聚她家,向他们炫耀,她和六人曾有过的交集。说起他们在自家生火做饭的趣事,讲的人是绘声绘色。左邻右舍个个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王良一进门,婆婆喜出望外,一把抱住他。拉住他,给大家介绍,他就是英雄的护卫。很快,他被热情的乡亲围绕。接着,又被好话淹没。见他模样俊俏,几个爱说笑的妇人,还大胆调笑起来。
最后,王良面红耳赤。几经推托,终于挣脱揩油的若干双手,从人群中逃了出来。“侠女婆婆”追出门,高喊道:“有空再来,请全村的人吃饭。”吓得他赶紧挥了几鞭,飞也似的逃窜。
人是逃走了,心却被喜悦涨满。愉悦直冲胸臆,幸福简直满到溢出。如果说,上战场杀敌,得胜归来让人自豪骄傲。那么,看着人口凋零的村落,因为他们的到来,重新充满生机,则让他内心一片舒坦平静。
“我们也一起……”武将之家,有严格的禁酒令。所以,先克的酒量并不好。今日一兴奋,多喝几口,现下已是软倒在椅子上,起身都困难。“县令大人要……造福百姓……日后……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其余几位也举起碗。酒杯相比环绕众人脚下的几坛子酒,实在太过浅薄。
钱老板跌跌撞撞的走到面前。与众人碰碗过后,一饮而尽。突然,他跪倒在地,口齿清晰的说道:“我钱鑫,三十已过,却未得立人生大志,不能成人生大事。不想,天降奇缘,竟得将军光临寒舍,还给钱某指了条明路。大恩大德,钱某感激不尽。”喝醉之后,舌头都不听差遣。费了好大劲,才把话整理通顺。
清清嗓子,他又继续道:“钱某,和全城百姓一样。熬啊熬,终于熬到这一天……”委屈仿佛开了闸,眼泪像是启动了开关,瞬间喷涌。“钱某虽才疏学浅,出身鄙陋。定当竭尽全力,做好表率。定要让全城百姓,从水深火热到风和日丽。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绝不辜负……各位对我的厚望……”
眼泪流满面,酒味溢满身,舌头已经麻木。钱老板又一次醉倒在厢房。
梦里,他与青梅竹马放飞纸鸢。线被缠绕,他们上树。轻扯丝线,纸鸢脱落。两人并排,腿轻轻摇晃。清风拂过,小鸟吟唱。阳光透过树叶,有星星,洒满全身。有朦胧心事,从心头掠过……
这是长久以来,钱老板睡得最安稳的一夜,也是梦得最惬意的一次。勇气信心与他重逢之时,天真淳朴也再次来访,与他亲切交谈。那个怀着赤子之心的少年郞,与他合而为一。这一次,他身披铠甲,手握利剑,守护他的家园。全城百姓,也纳入他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