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新娘
作者:光影涂鸦 | 分类:游戏 | 字数:15.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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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薄氧
他不曾知晓。
蝶翅微震。世界,水样般,坍塌成另外一番模样。
吃过晚饭,祈年丢下一句“我去小拜家了”,就提着书包出了门。夜色才有了一点眉目,这座在时光里斑驳陈旧的楼房,已是灯火通明。可以看得到,铁质扶拦上因缓慢氧化而呈现的红黄色,墙壁上,是参差不齐的灰白。楼梯,即便有灯光依然显得沉暗。
祈年与拜良的家仅一层之隔,分属上下,不过也就是两个转折的距离。他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了到拜良家写作业,一开始还觉得是打扰,后来就真习以为常了。写完作业后,两人照常玩起了电子游戏,拼杀得难解难分。
或许玩游戏这种事也存在天分,拜良总觉得自己缺了这一份,所以总是略逊一筹。现在,他又以三局二输惨败。祈年哈哈地笑说你小子反应还真是迟钝呐。拜良嘟囔了句什么,祈年没有听清,大概是“该死”之类的诅咒吧,他急着开新一局,也没追究。
玩到一半时,祈年忽然暂停:“小拜,渴了,帮我调杯果汁吧。”
“自己没手啊,这么懒。”拜良抱怨着,仍无奈地起身,朝厨房走去,嘴里嘟囔着什么。祈年盯着屏幕,没有在意。不一会,拜良就调好一杯橙汁端给了他,祈年喝着,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了“啪”的一声响动,两人被吓得对看一眼。祈年眉头微蹙,这声音是从他家传来的,他望着天花板露出迷惑的神情。
“该不会你家出什么事了吧,回去看看?”拜良的声音响起,让祈年回过神来。他看看拜良,依然是平时淡漠的样子,可怎么感觉语气有些怪怪的。少年没有深究,而是起身朝门走去。
还是回去看看吧。
拜良也起身,将祈年送出了门,少年转身时却仿佛看见好友怪异的表情,来不及确认,疑惑忽然连同屋内的光线一起被拜良关上的门阻断。他骂了声见鬼,气冲冲地朝楼上走去。
门内,拜良保持着关门的姿势,手握在门把上,只是嘴角的弧度依然悬浮,低若蚊吟的话融化在空气里。
“去死吧。”
回到家,却是一切正常。
电视机里播放着八点档剧集的画面,跳跃的光打在父母专注而又无表情的脸上,台词随着起伏的声线,回落在幽暗狭小的房间里。
祈年耸耸肩,说了声“我回来了”就折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他拉开椅子,扭亮台灯,将书包里的书一本一本抽出来时,才忽然觉得力量一滞,抽书的动作也暂停下来。一切如常,同学,朋友,父母,自己。
可是,还是觉得……仿佛有极细致的一根蛛丝隐秘缠绕着,感觉到若即若离的存在,却无法抓住位置所在。
祈年忽然自嘲地笑出声来,怎么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莫名其妙的不适感,很快就被少年给屏蔽掉了。
在看着橙黄的灯光发呆时,一个身影浮现在了祈年的脑子里,少年的嘴角也随之柔软下来。
纪凉汐,同班同学,成绩优异,有一张清新可人的脸,与自己横向四张课桌之遥。这些,就是祈年所能关于自己抱有好感的女生的描述了。
暗自喜欢的悸动与无法靠近的惶恐,交织出少年心底最隐秘的念想,开出夜昙般绮丽的花。矛盾的欢喜,成了少年心事目前最贴切的标签。
发呆到一半,就又被琐事给打断掉,祈年起身去上厕所。推开房门没走几步,少年就忽然感觉一阵锐痛,仿佛利物扎进了肉里。他抬起光着的脚一看,有血自脚底中央渗透出来。
祈年定睛一看,是玻璃碎片嵌进了肉里。他打开灯看向下看,地面上零星散落着类似的玻璃碎片。再环顾四周,少年发现原本静立在墙角的高位座式灯不见了,空荡荡的角落在昏暗的日光灯里散发着不自然的气息。
宛若惊雷闪过,祈年抬起视线,投向了闪着微光的客厅里。父母专注而面无表情里,似乎有一种情绪在隐秘而澎湃地涌动,僵直而又显得兴奋难抑。拜良的话从脑海里闪过,祈年感觉到背部一阵阵的寒意。
他终究没说什么,上完厕所,回到房间,关上房门,躺到床上,用被子捂住了头,沉沉睡了过去。外面,偶尔传来,有些激烈而压抑的争吵声。
电视剧真讨厌,吵吵闹闹,片刻不得安宁,入睡前,祈年迷糊地想。
冬日清晨,微光一线,大部分人还在浓雾初降的暗蓝中沉睡,学生们却不得不哆嗦着起床,投向软被的目光眷恋不舍。
祈年在母亲的催促声中出了门,割面的冷空气让残留的倦意消弭。少年紧了紧书包的肩带,转进了楼梯间。母亲的声音也在这转折间模糊起来,大概又是记得吃早餐之类的叮嘱,他不耐地挑挑眉,加快了脚步。
从车棚推出自行车后,祈年看见拜良已在等他。少年将手中的鸡蛋牛奶递给对方,动作有些粗鲁。好友顺手接下,眉头却难以察觉地微蹙。
“怎么?”祈年忽然问道。拜良心中微讶,不曾想一向粗线条的祈年竟有所察觉。“没什么,只是今天感觉肚子不太舒服,不想吃东西。”说着又将早餐递回给了好友。祈年接过后,竟直接丢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喂,那好歹是你妈的心意,偶尔吃吃早餐会死啊。这句话翻滚在喉头,最后归于无声。眼神暗沉,压抑着躁动的暗涌,拜良盯着祈年渐远的身影,骑车跟了上去。少年们的背影一前一后,消融在蔼蔼雪雾里。
一路上,祈年向好友抱怨着母亲整天念叨,对他管东管西有多烦人,高考的时候一定要报离家很远的地方。拜良听后,低声说:“以后出去你就知道家里的好了,现在是没有对比才觉得一个人好。”明明是笑着的,但那笑意却始终渗不进少年的眼里。
我多想能在清晨被妈妈叫醒,桌子上摆着热乎乎的早餐,但这已经成了最奢侈的妄想。而你,却随时炫耀着你得到的母爱。我真是讨厌死了你无病呻吟的虚伪蠢样。
所以,去死吧。
20分钟的课间,大家都涌向操场准备做操,祈年却意外地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看着老师严肃的表情,少年轻松的神情也收敛起来。他叫了声“报告”,搔着头走到老师面前,心中落满问号。
班主任是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一向对成绩拔尖的祈年和颜悦色,即便对于少年偶尔的恶作剧也不肯说重话,责备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宠溺。如今这样严肃以对,倒真叫祈年有些困惑。
“这是怎么回事?”
祈年视线落向被塞进手里的东西,拿起一看是作为家庭作业的英语试卷。少年匆匆扫过卷面,瞳孔也在这过程中放大,扩张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卷子上书写的答案,被一个个凛冽的红叉给否定掉。
少年看向班主任,嘴几张几合,却始终吐不出半个字。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见鬼。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呼啸,一时却无法找出被自己忽略的细枝末节。
这时,外面广播体操的音乐戛然中断,一个声音透过广播涌向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纪凉汐,我喜欢你,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大胆的表白,如急火令操场沸腾起来。
班主任丢下“等下你最好给我个解释”后就匆匆赶出办公室,祈年也缓步离开,朝教室走去。他有些垂头丧气,心底被羡慕却也嫉妒的酸涩鼓满。抱有好感的女生,竟这样被表白了。
当他进入教室时,整个人僵在原地,视线如钉子般落在黑板上无法移动。这时,依然交谈不歇的同学回到了教室,在看到黑板之后,如炸弹般“轰”地爆开更强烈的声音。最后一个进入的班主任,面色铁青地看着依然呆楞的祈年,眼里写满失望。
纪凉汐,我喜欢你,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夏祈年
这是心底的话,却非出自自己之手,看向他人,却流露着“你真行”的暧昧。少年握紧了拳头,感觉到耻辱,到底是为心底的秘密被公开,还是为别人眼中误解的暧昧而愤怒,他已分不清。
但是,终究是不甘心。
少年跑上讲台将那行字狠狠地擦掉,在一片喧闹中冲出了教室。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选择狼狈地逃走。
奔跑中,他开始觉得有点无法呼吸。那是在迅疾的气流中,氧气变得稀薄。
下午放课后,学生们作鸟兽散,教学楼变得空荡安静。橙黄的暮色透过一间间清洁过后的空明教室,在走廊上落下方形的光斑。祈年拖着倦怠的步伐,穿过一片片光影。
警告处分,已是宽容,只是彻底丧失了保送名额。他辩解,他否认,他认为有人设计,落在师长眼中却是狡辩与顽固,到最后已是痛心疾首,因为他们从不相信哪有这样的巧合,也无学生有这样的心机。少年颓然,惊觉老师曾经的信任与喜爱竟如此脆薄。
祈年走出教学楼,看到拜良站在操场上等他。好友已将他的车也推了过来,在他近身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却是不耐烦地挥开好友的手。不合时宜的安慰,总显得多余。拜良尴尬地收回手,眼里却闪过深沉的颜色。
这一幕,恰好落在一群刚打完篮球的同学眼中。
在回家的路上,祈年给好友说了英语试卷的事。拜良沉默半晌,开口道:“你昨天抄我卷子的时候是不是把答案抄错了。”经这样一提醒,祈年才想起昨晚急着玩游戏,便顺手拿了拜良的试卷来抄,估计慌乱之下出了错。
“啊,原来是这样。”少年拍着脑袋恍然大悟,却依然嘴硬:“谁让你字写那么丑的,害我抄错!”大嗓门的抱怨,似乎将这一天都怨气都发泄出来。深知好友的臭脾气,拜良笑笑,没有搭腔。
“喂,夏祈年,你嚣张个什么劲啊!”挑衅的话从背后传来,转过身看到同班的几名男生走了过来。“刚才在操场拒绝小拜的好意就算了,现在还准备拿他当出气筒啊。”
“关你屁事啊,我跟小拜如何,用得着你来插手么?”原本是交情不错的同学,却恶言相向,这骤然的颠倒让原本一向好人缘的少年更想不通,怒气直冒,自然也就口气不善。对方却只是冷笑:“怎么,要我数给你听么?真是看够了你对小拜颐指气使的蠢样。”话刚完,祈年就已扑身上去,很快与对方扭成一团。
拜良和另外几名同学赶紧叫着“算了”、“算了”,将两人拉开。祈年气急败坏地提起倒地的自行车,猛蹬着踏板离开。拜良在向几位同学说抱歉之后,朝好友追去。前面,还不时传来祈年的呼喝声,落在几名同学耳里,生出更多鄙夷的神色。
直到回到家,祈年都不再说话。拜良刚开口,却被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如今只觉得一团乱,不想搭理任何人。
拜良在自己的楼层停住,却未走开,而是静静地看着好友继续向上走。暮色褪尽,暗影潮涌而来,吞噬了少年的面容,无法再看清任何表情。
不记得曾经那么多次你对着我试卷上的错误发出嘲笑了么?不记得每次成绩下来你看我时那种得意的眼神了么?你随意可以丢弃的回忆,我却铭记在心。你那居高临下的嘴脸,真是恶心。
所以,去死吧!
之后几天,祈年与拜良虽依然一起上学放学,却都是一路沉默。起先是莫
名其妙地生气,到后来却是少年因为死要面子,别扭地不肯主动打破僵局。而在班里,经过那几名同学的宣传后,祈年的人缘一落千丈,纪凉汐也似乎在对少年刻意躲避。祈年烦躁不已,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种莫名而来的敌意,是祈年从不曾遇到过的,自然不知该怎么处理。故作漠然或者奋起反击,却只招来更多的敌对。诸如“不经意”伸出的腿,“不小心”的冲撞,装作神秘实则高调的议论等屡屡发生,少年焦躁不已,在段考中也首次失利。抓狂得想大叫的祈年,在被抓到办公室训斥后,对老师放下狠话:“你不就想我考回年级第一为你挣回面子吗?放心,会如你所愿的。”
少年的恶形恶状,令老师意外,待回过神来时少年已不见了踪影。满腔的怒气,最终化成一声叹息。而祈年回到教室,将脸搁在桌子上,用书盖住了头。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他瘫软着一动也不想动。
午休时间,避开人群,祈年独自一人来到天台。他望向身影奔跑交错的篮球场,曾经自己午休时最喜欢邀一大群人去玩球,如今却只能远远看着,无法靠近。思绪太过交杂紊乱,理不清,团成内心的怅然,是少年初识的愁苦滋味。阳光沛然,晒得人有点头晕。
忽然,祈年听到铁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躲了起来。微微探出的视线,刚好看到门前的空地。
拜良与纪凉汐走了出来,在空地上面对面站着,开始女生的表情有点羞涩,在拜良说出什么后,女生表情陡转,急切地说着什么,双手抓住了好友的手臂。
距离太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祈年只看见好友为难的脸色以及女生越来越焦急的表情,最后女生竟是不顾一切地扑到了拜良的胸前。祈年只觉得血气翻涌,脑袋嗡嗡作响。荒不择路,他几乎是本能地逃走,却被刚才的画面扼得快要窒息。楼梯格子扭曲旋转着向涌来,仿佛要将他淹没。
空气,似乎流动得更快。氧气,变得更加稀薄。
天台上,拜良漠然地推开了埋首自己胸前哭泣的女生。纪凉汐原本泫然欲泣的脸在这一秒换上了得意而兴奋的表情。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火机和烟,给自己点上一根,动作流畅而熟练。
淡蓝烟雾弥散,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拜良皱了皱眉,后退了几步,眼里满是不屑。
“怎么样,我的演技还可以吧。不过,那笨蛋要再不走,我还真怕会笑场。”
拜良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女生。纪凉汐接过后,打开将里面的钱数了数,眼中尽是满足。少年嘴角挑起,勾出意味不明的笑。
“不过,我倒好奇,家庭条件不错的你怎么会跑去做援助交际?”拜良说完看向女生,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女生眼里闪过一丝不悦,最后被漫不经心的轻佻覆盖,“喜欢钱,而这我认为是最省事的方法,仅此而已。”
少年好笑地看着对方,却未挑破,羞耻与弱点都是不适合曝于阳光下的。如果有一对可以公然带情人在家里出现,甚至不管子女死活的父母,任谁都会感到愤怒吧。这,不过是她选择的发泄方式而已。
“作为交换,你是否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去设计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少年开始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嘲讽塞满了眼神和声音的每一个缝隙。最后,少年忽然停下,对女生说:“你不觉得,他的一切在对我们来说都太碍眼了吗?”
冬天的傍晚总是特别短,尤其在没有日光的阴天。七点,已是纯粹的黑夜。
电视机里传来新闻联播开始的音乐,厨房里冒出油沸腾的声音和菜香。祈年听到母亲叫他后,放下书起身走出了房间。他走进厨房,将弄好的菜端到客厅的饭桌上,并把碗筷摆好。
祈年看向沙发,却没有发现父亲,电视却开着。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他走到父母卧室门口朝里看,发现父亲正站在窗边背对着自己讲电话。他喊了一声“爸,出来吃饭了。”父亲仿佛被吓到,慌忙挂掉手机快速地走出了卧室。
吃饭时,祈年一直想着方才父亲的反常,投向他的目光也多了探询的意味。父亲终于察觉到儿子不时打探的目光,竟脸色一沉,将碗一放:“你是在盯动物园里的动物啊,吃个饭都不安生,不吃了!”说完起身离席,到沙发坐下后拿起遥控板对着电视机不断转台。
祈年对父亲的突然发怒摸不着头脑,转向母亲,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有些发白。而且,往日父亲对自己发火时,母亲总会出来圆场,今天却异常沉默。少年探过手,关切地问:“妈,怎么脸色这么差,哪里不舒服么?”
母亲却是摇摇头,示意他赶紧吃饭,吃完了进屋学习。少年憋着满肚子的疑惑,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最后快速地扒掉碗中的饭后进了房间。在推开房门时,他忽然觉得背后寒毛直立,转过身,却只看见父亲依然盯着电视,母亲在收拾餐桌,没什么特别发现。他嘀咕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晚他睡得不太踏实,老觉得有什么声响在耳边流过,最后疲倦地醒过来,只看见满屋的黑暗与寂静。时针与分针连成一条直线,六点,该起床了。
穿衣梳洗完,背上书包穿鞋准备出门时,母亲照样递过来热牛奶和鸡蛋。少年在接过时,发现母亲手背上有条新鲜的伤痕。蹙眉间,手已被快速收回:“没什么,昨晚精神不太好,切菜时给切到的。你赶紧走,不然早读要迟到了。”
祈年觉得似乎哪里不对,还要再问,母亲已将门关上。少年无奈,只能向楼下走去。但是,这一切太过反常。
突然,似一道惊雷在脑子里炸开,少年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住,停在了原地。几秒后他使劲甩头,试图将荒唐的想法甩掉。他加快速度下楼,竟有种逃离的急迫。
这天,拜良打破了二人的僵局,这让被阴霾笼罩的祈年感觉稍微好了些。在放学的路上,祈年几次想将家里的反常情况告诉拜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我怀疑我爸可能有外遇了。这样的话,终究是难以说出口的。
拜良看着好友的欲言又止,只是不做声的微笑。逆光里,这笑意似也染上了冬天的寒意,显得有点冰凉。
多少次,都是我主动道歉,无论是否有错。多少次,都是你无理取闹,我却仍要顾忌你的自尊。这些可笑幼稚的面子,真是令人厌恶。
所以,去死吧。
原本学校的事已让祈年焦头烂额,最近家里的气氛也开始变得奇怪。父亲总是神神秘秘地打电话,对祈年经常疾言厉色,某次,少年竟在父亲的眼里看见了厌弃的神色,虽稍纵即逝,却也让他惊出冷汗。而母亲总是惨白着一张脸,沉默寡言。父母几乎不再有任何交流。
到深夜,祈年总是被一些响动所扰,睡得并不安稳。看着少年的黑眼圈,拜良问他是否没睡好。面对好友的关心,祈年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拜良见好友不肯说,也就以对方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段考忧心,毕竟,那句狠话已经在整个年级流传,多数人似乎都在等看笑话。
即使,未曾有过交集,仅凭流言就可以成为讨厌的对象,这是丛林的法则。毕竟,未成熟的心志,大多不愿被贴上古怪的标签。
冬季的最后一次段考来了,祈年也第一次因为考试感到不安而失眠。他起身去客厅接水喝,经过饭桌时无意瞥到父亲忘在上面的公事包。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水杯放下,打开了公事包。
里面是一些合同还有文件,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祈年翻了翻,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他忽然觉得好笑,怎么会跑来看这东西。正当要将包合上时,他发现里面有个不起眼的夹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少年打开了它,从里面抽出两张纸。
祈年按开灯的开关,在看到第一张纸上的几个黑字后,手蓦地抖了抖:离婚协议书。下面甲方处已签上父亲的名字。流畅的笔记,看得出签下时不曾有丝毫的犹豫。少年颤抖着,拿出第二张纸。
如果前面的是晴空惊雷,后面,大概便是足以摧毁世界的山崩海啸。亲子鉴定书几个字,张牙舞爪地向少年冲来,撞得少年的思绪溃不成军。当一片空白后,只剩下一个声音不断尖啸:“你就是个野种!”
这时,从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争执的声音,咆哮与尖叫,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因被刻意压抑而显得更加刺耳扭曲。
“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等孩子高考完,我一定签字!”
“无辜?我稀里糊涂地帮别人养儿子养了十几年,你他妈怎么不觉得我无辜!立刻签字,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少年踉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用枕头捂住了脑袋。他不想再听到什么,只希望有什么可以来麻痹自己,阻止正无限放大的空洞。
那是妄图穿越黑暗的光,在夜里浸淫太久,终于被染上了混沌的黑色。
一夜无眠,让祈年憔悴得像个鬼一样。蓬乱的头发,杂乱的胡渣,无神的眼睛还有大片的黑眼圈,让少年彻底与“阳光”这样的形容词绝缘。拜良问他要不要紧,需不需要请假,祈年挥挥手,示意不用。
今天这场仗,他必须得赢。至少,他还可以争取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尽管虚无,却让他不至于看起来那么惨。想到或许以后会有同情里掩藏着嘲笑的目光投向自己,他觉得无比难受。那么,小拜是否也曾在这样的困苦里艰难挣扎?
祈年看向拜良,这个一直带着温暖气息的好脾气男生,在失去双亲后依然温和坚强,仿佛不曾留下阴影。可是,这或许只是粉饰的假象,而以好友身份自居的自己,却从未给过关心,反倒让对方对自己处处忍让,并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当时的自己,大概也如同其他人一样,借着同情来展示自己的优越感吧。
在这样的惊觉里,愧疚感不断冒出,祈年不禁轻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拜良转过身,疑惑地看着祈年,对方眼里涌动着情绪,最终却只是说:“考试加油!”拜良以笑回应,转过头后,晨光打在他的流海上,落下一片藏住眼睛的阴影。
来到教室后,两人各自走向安排好的座位,等待考试开始。当铃声响起时,班主任空手走进了教室,面色凝重。这时,已有窃窃的低语声在下面响起。当班主任宣布考试取消时,下面瞬间炸开了锅,大家纷纷猜测着考试取消的理由。班主任目光在教室里扫过一遍后,定格在祈年身上。
“夏祈年,你跟我到办公室一趟。”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惊讶地抬头看向班主任,对方却不再看他,径直走出了教室,仿佛他是什么脏东西。少年无奈起身,在一片惊疑里走出了教室。
“诶诶,难道这次考试取消跟夏祈年有关?”
“谁知道啊,大概是郁闷太久的他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了吧。”
“喂喂,幸灾乐祸也请你含蓄点,好歹你也用脚让人家郁闷过嘛。”
“臭小子,说得好像你很无辜似的,少在这装好人了。”
办公室内,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班主任看向祈年的眼神冷到极点。祈年无意探究这眼神里的深意,只感觉脑袋昏沉,莫名的烦躁。他直接询问老师叫他来的目的,对方却反问他是否知道考试取消的原因。
少年感到一头雾
水,鬼晓得学校发什么神经忽然取消考试。
“我怎么会知道,您最清楚不是吗?”不逊的口气,让班主任对这个学生彻底失望,他看着他,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这时,电话响起,班主任接起简单地说了几句后就挂了。再次看向少年时,脸色已平静如常。
班主任将祈年带到了保卫处,那里他看到了一段监控录象: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进入了教务处,在一阵摸索之后,带走了好几张试卷。里面的人蒙着脸,但身形与衣服,却指向了祈年。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画面,而旁边的班主任与保安则看着他身上与录象里相同的衣服,神色各异。录象停止后,祈年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他感觉走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一不小心就陷了进去,越沉越深,最终快窒息而死。
“老师,那不是我!那真的不是我!”沉寂的少年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出来。班主任却直摇头,将一个书包放到桌子上,从书包的夹层里拿出了几张纸,正是失窃的试卷。而那书包,是祈年的。
“你们凭什么搜我书包?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去偷试卷!”
“没有?或许为了实现你的‘承诺’,为了争回第一,你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一句话,打死了少年最后的挣扎。他知道,老师对学生所形成的偏见,固执得可怕。这曾经是他的骄傲,如今却成了撕裂他的利刃。
他忽然安静,拿起自己的书包转身向外走去,保安上前阻止,却被少年的咆哮给吓住了。那眼里绝望与疯狂的光亮,让几个成年人心底生寒,不敢再往前一步。
记过也好,开除也罢,会是怎样的结果都无所谓了。反正这最后的寄托,也终于化成了粉末。
不足的氧气,开始变得比糯米纸更加稀薄。
父母最终还是走向了离婚的结局,祈年看着这个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男人离开,心如同楼顶的钟落满尘埃。十几年真切的感情,终究抵不过那一纸鉴定的侵蚀。男人临去前走到少年面前,手伸到半空停顿住,最终收了回来,提上行李走出了家门。
母亲走过来握住少年的手,苍白的脸上挂满惶恐与歉疚。祈年别过头去,他不忍看见母亲沧桑已现的憔悴面容,最后却是低若蚊吟地说:“妈,对不起。”一句话,惹得母亲哭出声来。她只是不断地摇着头,零落的音节始终拼不成完整的字句。
祈年最终被学校开除,而且因背着偷盗试卷的恶名,市里的任何学校都不会愿意再接纳。经过商量,母亲决定将他送回老家,去读那里的学校。当他躺在床上回想时,感觉经历了一场噩梦。
暗恋的无疾而终、好坏学生身份的转换、家庭的破裂,跌宕狗血如同一部老八点挡剧。但幸好,他还有拜良的这份友情。他冲出校园的那天,拜良也追了出来,少年陪着好友无言地在城里打转,从日落走到月升中天。这份沉默的安慰,祈年直到那时才明白它的珍贵。
再过两天祈年就要随母亲回老家,这里的房子也卖了,这晚他和拜良约好,在一个酒吧见面。他先去,好友下了夜自习后就赶过去同他会合。
这是个吵闹的酒吧,形形色色的人,震天的音乐,喧闹的舞池,迷幻的彩光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祈年点了饮料无聊地坐在吧台上,猜不透为什么拜良会选择在这里见面,当时好友还神秘兮兮地说要给他惊喜。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祈年的视线。一个女生身着他以前学校的校服在一群男人之间逡巡,头发扎成两条辫子,裙子拉到了膝盖以上,指间是燃着的香烟,浓艳的妆容掩去了真实的年龄。
那女生原本还在与那群男人喝酒调笑,仿佛感觉到什么,向祈年看过来。少年来不及收回的视线,不知该落向何处。女生起身,离桌朝吧台走来,在祈年面前站定。少年原本想道歉,却被熟悉的声音惊得猛地抬起头。
“啊,这不是祈年同学吗?”
同样的面孔,却不复白天的安静清新,而是与年龄不符的妩媚妖娆,风尘的气息毕露无遗。祈年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一直暗自恋慕的女生,纪凉汐。少年感觉,心里蓦地缺掉一大块,比当初看到女生向好友的表白感到更加难堪。
“哟,你这是什么古怪的表情啊?喂,你不是喜欢我么,要不我们今晚……”意犹未尽的话潜藏着更露骨的内容,少年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离开。
“跟你说啊,那边那群男人好烦,要不干脆你今晚带我出场,大家同学一场,可以算你便宜点嘛。”女生看着少年不知所措的表情,玩兴大发,准备再逗逗他,却被横插进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纪同学,要懂得适可而止,不要把我的客人吓坏了。而且,你再不过去,今晚的小费怕就要飞了。”拜良忽然出现,将纪凉汐微微拉开。女生撇撇嘴,最后还是噙着笑走开了。在经过祈年身边时,她俯身对他耳语:“告诉你哦,那个告白是你好友用钱拜托我的。至于学校的那些事嘛,幕后应该也是这位导演一手策划的。”说完“咯咯”地笑着走向原来的那桌人。
祈年转过身看向拜良,心里回闪的多种可能,在看到好友身上的衣服时,定格在最坏的那个选项上。拜良身上穿的,正是那段录象里偷试卷的人穿的衣服,连头上的帽子也相同。
在对方冷冽嘲鄙的眼神下,祈年忽然失去了问“为什么”的念想。不甘心又怎样,不相信又怎样,事实就是事实,自己不是鸵鸟,这里也没有沙堆。他已不再是当初的夏祈年,会为着“不应该是这样”的理由而气急败坏。
“我想,惊喜应该都已经完了,我可以离开了。”祈年起身,绕过拜良准备离开。这里的喧闹,让他觉得头疼。
“其实,我最想告诉你,当初车祸后你同你父母一起来我家,对我说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时,我多想把你们伪善的嘴脸撕成碎片。你还说什么把父母分一半给我?其实不过是炫耀你幸福得可以毫不在乎地施舍给我,丑陋而可耻。”拜良拉住祈年,极尽讽刺。祈年惊讶地看着好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地挣开对方,朝出口走去。
这时,纪凉汐所在的那桌闹了起来,一个男人一掌将女生呼倒在地。少年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场面顿时混乱失控。
空气里的氧分,终于在持久的燃烧后,消耗殆尽。
冬季的暮色,总显得浓稠而萧瑟。平头少年提着简便的小包,在狱警的带领下,走出了在巨大铁门旁边开的小侧门。他向前走了一小段忽然停住,回眼望去,正好看见一团被暮色灼烧成血红色云飘过那段高不可攀的围墙。
笑意,沿着嘴角的纹路,爬满了少年的眼角眉梢。他转过身,朝来接他的人走去。而中年妇人早已迫不及待,将儿子搂在怀中,说着“出来就好”、“出来就好”,眼泪却不断地往下掉。
小包从少年手中滑落,下一秒已紧紧回拥住哭泣不止的妇人:“妈,我回来了。”
因一年前的酒吧事件,祈年在少管所服刑一年。这一年里,他坚持复习参加了高考,并最终被录取,只因他记得法庭上母亲的那一句“妈等你”。在母亲看到通知书激动得不知所以时,少年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如今回想,却觉得一年前的事如浮生里的一场梦,梦醒后只觉得心有余悸,但内容都变得模糊不堪。对于拜良,从起先的恨与绝望,到后来的无奈。错的方式,好心也成了恶意与伤害。而且他当初不曾想到,拜良温柔平和的后面,是那么深的偏激与敏感。
自以为是,或许是祈年犯下最大的失误。那在这基础上的友情,自然不断发生偏差,最后轰然断裂。至于纪凉汐,最后他也只记得在某个微凉的瞬间,看见白衣女孩长发被微微带起时心里的悸动了。
曾经这样深刻的事,如今也已可以回想得这么轻描淡写。
祈年与母亲坐最后一班公交回到了市区,在超市买好菜后就回到了家里。这间屋子,最终还是没有卖出去。一切依然是当初他离开时的模样,只是,曾经全家福的照片都不见了踪影。
祈年听到母亲喊他后走出房间,闻到从厨房飘出来的香味。他走进厨房,将做好的菜端了出来,连同碗筷一起在饭桌上摆好。这时,母亲围着围裙,端着最后一道菜走了出来。祈年接过手放下后,二人也坐了下来。
母亲不断地给他夹菜,嘴里也念叨着一些琐碎的小事,甚至叮嘱祈年要记得睡前多加床被子。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但当看到母亲两鬓的白发和对面空空的座位时,少年才回到了现实中。
饭后,陪母亲看了会电视,祈年便早早地睡了。但翻来覆去却始终睡不着,他索性起身,推开门走到了走廊上。习惯性地左转,下了一层楼后再右转,当站在拜良家门前时,祈年才回过神来。而这时,来不及收回的手,已经扣响了门。
里面,有光透出,祈年忽然觉得有点尴尬。他不知该转身离开,还是继续站着。如果拜良开门,见面后,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有脚步声由小变大,向门靠近,少年竟觉手心躁热,渗出汗水来。
当一个陌生的脸出现在打开的门后,祈年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母亲说拜良已经搬走了。她不知道真相,所以提起时依然是说“那个可怜的孩子”。祈年没有回应,母亲当他被勾起了不开心的情绪,赶紧转移了话题。
搬走,倒是不惊讶的。反正见面,也只是尴尬。对曾经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友谊,祈年除了感到遗憾之外,再没有更多的想法。心里的疙瘩,总归是无法完全抚平的。
在家呆了九个月后,祈年拿着通知书到同城的A大学去报道。在去往宿舍的路上,他无意间仿佛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但转瞬就没有了。他没有可以再去找,反正并不重要。未来四年里,还有更多的东西值得他去关注。
这边,拜良正提着行李往机场赶,他作为学校的交换生将去美国学习两年。当年高考他考入了本城的A大,在搬进学校后他就将原来的房子卖掉了。那些回忆,也被一同给甩掉,不再拾起。
这时正是新生入学,路上穿梭着许多新鲜陌生的面孔。忽然,拜良感到一股视线朝他投来,但只是一瞬。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底泛起,却促使他加快了脚步,显得有些急迫。同行的人被他给甩在了后面,抱怨着说他见鬼了。拜良听到这句脸色变得有点阴沉,对方赶上来发现不对后,就闭了口。
到了机场,与送行的同学道别后,拜良就安检登机了。这在送行的人看来,一向处事从容的他显得有点反常,但也只嘀咕两句而已。
坐在座位上后,拜良才感觉松了一口气。不一会,随着广播,飞机也开始跑上跑道,为起飞加速。拜良拿出手机,翻开了相册,一张照片显示在屏幕上。
画面模糊不清,颜色泛黄,一看便知道是用手机对着老照片拍摄的。两个小男生,穿着白色的背心,一手相互揽着对方的肩,另一只手拿着冰棍,对着镜头露出最灿烂的笑。
手指移到删除键,轻轻一摁,画面就彻底消失了。
拜良关了手机,背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飞机冲入云霄,只落下一片轰隆声和一道长长的航迹云。
旧事,在这稀薄的氧气里,落下帷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