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防御网, 战事正酣。

从下午开始，火星发起全面进攻。月球驻军全部投入战斗，深渊在防御网中遍地开花, 一批又一批火星援军穿越星际、抵达战场。战火点燃了整个宇宙, 地球仿佛落入了太上老君的丹炉, 连太阳都黯然失色。

这是自地火开战起, 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单单战后飘浮在地球轨道上的炮弹机甲残骸, 都足足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清理干净。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在那一天最后一枚炮弹出膛之前，还没有人能够预判最终的胜负。

“厉元帅, ”舰桥上，约翰逊向厉峥嵘汇报, “机甲已经备妥了。”

厉峥嵘向窗外望了一眼。他身处的天鹅座堡垒之外, 火星军已几乎形成合围之势。双方都很清楚, 擒贼先擒王，如果他死了, 地球也就没有转圜之地了。

厉峥嵘立即在骆副官的保护下前往机甲，丝毫没有犹豫。只是在离开舰桥之前，他眼风扫过驾驶台前年轻的中校。

他刚替自己扛下轰炸的冲击波，左膝碎了，站不住。但仍用枪支着地, 撑住身子, 和之前的每一次站岗一样笔管条直。

旗舰起飞了。天鹅座堡垒拆分成八个小型机动堡垒, 护卫主帅突围。火星集中了附近八成的兵力阻击旗舰, 二十多分钟后, 旗舰在距离登陆天琴座仅仅几百米的地方，被敌军击落, 机上无一人生还。

然而，指挥官的指令依然在有条不紊地下达着。联盟军进退分合，纹丝不乱。

此时的厉峥嵘已经乘坐普通战机金蝉脱壳，登上飞马座堡垒。时近子夜，双方已持续鏖战将近12个小时，堡垒数易旗帜，联盟伤亡惨重，火星也出现后续乏力的势头。但双方都不敢停火，这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一仗，谁先后撤，谁就将全盘皆输。

在战事最胶着的时刻，战局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所有的深渊，在同一时刻一同消失了。消失得太过突然，整个战场像被挖出了一个个的黑洞。

厉峥嵘霍地站了起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各种信息和报告洪水似的涌到指挥中心。

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深渊再度现身。而且部分火星军仿佛精神失常了，没头苍蝇一样胡窜乱跳。

那一刻，厉峥嵘一贯冷硬的眼眸里，前所未有地泛起了潮湿的光。

他们成功了。

特遣队成功了。

他抬手，斩钉截铁地向下一挥，“进攻！”

*

2294年1月，联盟在地球防御网自卫战中取得决定性胜利，随后，火星宣布投降。历时六年零七个月的地火战争，以双方都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为结果，在这个春天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联盟派军接管火星的第一天，就占领了奥林匹斯基地，然而基地的情景让联盟军目瞪口呆。

基地如同风暴过境，墙倒楼塌，死伤无数。地下中枢一片狼藉，大部分主脑已经死去，米拉的尸体断为几截。

士兵们站在散发着恶臭的建筑里，震惊地仰望穹顶上巨大的圆洞，贯穿基地和岩层，直通天宇。

这些事情，传到砂莉耳中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她刚刚在联盟返回地球的舰队上苏醒过来。

舰队指挥官是名40多岁的上尉，论年纪、论军衔，都比砂莉这个20出头的下士高得多，可他站在病床边时，尊敬和感佩的神情，像是面见了首长。甚至为了集中最好的条件给砂莉治疗，他把自己旗舰的一半空间都改成了医疗舱。除了云海大撤退那次，她这个克隆人还从没有享受过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上尉说，他们这支舰队，是火星附近的游击部队。从四年前开始，他们就接到了厉峥嵘的密令，让他们随时准备接应特遣队的返航人员。四年了，指挥官都换了三个人，尽管没人相信能有特遣队抵达火星，他们依然守着这个密令，冒着核辐射的危险，忠实地潜伏在苏伊士的废墟里。

没想到，就在大决战那天，真的让他们等到了砂莉。

他们是在离苏伊士不远的地方捡到砂莉的。当时她穿着火星的太空服，人昏迷着，太空服里灌了半身的血，多处中弹，脊柱损伤，精神力严重受创。

她醒过来那天，整个旗舰上的人全都列队站在病房外，有点夹道欢迎的意思。就连照顾砂莉的医务兵，脸上都洋溢着“我拯救了地球的英雄”那种光荣和自豪。

砂莉听明白来龙去脉以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看到厉锋了吗？”

上尉说很遗憾，他们没有发现别的人。

“您离开奥林匹斯基地的时候，厉少校是跟您一起的吗？”

砂莉完全记不得了。

那时候，中枢的主脑脱离了米拉的钳制，几万个精神力相互冲撞，引发精神力网络的剧烈膨胀和收缩。她猜测，可能是在这种不稳定的情况下，中枢内部自发开启了大尺度的空间折叠。空间折叠破坏了主脑的维生系统，造成主脑的大量死亡和基地的坍塌，却把她抛出了火星之外。

照理说，她进入精神力网络前，厉锋就躺在她的身旁，空间折叠发生时，他们应该被同时折叠到同一个坐标去才对。

为此，舰队特意暂停前进，联络接管火星的联盟军，在奥林匹斯基地和苏伊士天域展开地毯式搜寻，但仍然一无所获。

当时精神力网络激流汹涌，也许激发出的折叠空间不止一个。厉锋可能掉进其它的空间，不知所踪了。

她把厉锋弄丢了。

一个月后，砂莉再次站在了地球的土地上。

骆副官来医院看望她，颁发了代表最高荣誉的联盟英雄奖章。奖章的获得者原本应该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落成庆典上接受表彰的，但考虑到砂莉是克隆人，由于地火战争，国内的反克隆人运动正处于高峰，为了避免刺激民众的情绪，砂莉的嘉奖只能在私下偷偷摸摸地进行。

骆副官歉疚地说：“另外，厉元帅正在向总统争取，有希望批准你升任中尉……”

实际上，砂莉之前领导的幻影军团，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大队的编制，那时她就至少该是个上尉了。再加上以一人之力摧毁中枢、帮助联盟赢下关键战役这样瞩目的功绩，跃升至将官也不过分。然而多年来，却因为克隆人不能担任军官的规定，她一直只是个小小的上士。

骆副官这话自己说着，都觉得无颜以对。

砂莉却说：“中尉就不必了，换成其它的吧。”

骆副官意外，“你想要什么？”

“钱。”

*

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落成庆典，骆副官特意在观礼台上给她留了座位，但砂莉没有到场。

欢庆和荣光是属于地球的民众，属于自然人的，不属于她。

她开着新近购买的机甲，独自去了烈士陵园。

伤势尚未完全复原，但已经可以下地走路。沿着矮松的夹道盘山而上，在半山腰，就是特遣队的合葬墓。

出乎意料的，墓前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他没穿军装，只穿着普通的便服。以前每次见他，他脊背都挺得像苍松，如今战事平息，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时刻，他却孤独地站在儿子的墓前，那脊背终究驼下去了。

厉峥嵘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砂莉，顿了下。稍顷，轻轻向她点了个头，转身沿着另一边的步道下山，把厉锋让给了她。

墓里其实没有骨灰，建这样一座墓出来，更多是为了瞻仰和宣传。

石碑前摆满了花和留言卡，各式各样，写给厉锋的最多，都是最近才知悉他的事迹的人们送来的。

战争胜利了，高层需要正面舆论来彰显其远见和英明，于是记者们得到授意，大肆渲染厉锋的忍辱负重、丰功伟绩，一夜之间，他从“可耻的逃兵”、“精神病患者”变成了“夜幕下的卫士”、“联盟的脊梁”。

可惜这些，他都听不到了。

不过，砂莉想，褒扬也好，利用也好，无论厉锋在不在世，他都不会在意的。他，以及他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功成后的百世流芳，只是为了心中深爱着的祖国。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英雄奖章，弯腰挂在墓上，奖章正垂在厉锋的名旁。

“送给你。”她轻声说：“你说过，学生得了奖，做老师的也与有荣焉。”

从山上下来，厉峥嵘居然还没走，背手站在她的机甲旁。

“听说你辞职了？”砂莉问。

“递交了辞呈，尚未得到批复。”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良心不安。”

厉峥嵘默然良久，缓缓说：“如果从头再来，我仍然会如此选择，那是我的使命。”

砂莉嗤地笑了一声，笑声落时，她的手中已多了一把手|枪，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眉心。

“你曾经承诺过，如果我完成任务，你这条命，就是我的。”

厉峥嵘没有反击，也没有唤人，只平静地点点头，“你可以随时来拿。”

砂莉盯着他看了一会，一言不发地开了枪。

砰砰砰三枪。

一枪是为小四，一枪是为可可，一枪是为苏伊士和橄榄镇。

三声枪响，厉峥嵘纹丝不动地站着，眼皮都没有眨上一眨。

砂莉慢慢地垂下枪口。展开左掌，看着掌心里卸下的子弹。

“我不杀你，是因为联盟还需要你，而且我知道，厉锋他……很想爱你。”

枪入枪套，她毫不留恋地转身，拉开机甲舱门。

“砂莉。”厉峥嵘忽然唤住她。

砂莉刚登上机甲，闻声回头。

厉峥嵘说：“联盟永远感激你。”

他神情肃穆，面朝着砂莉，抬起右手，端端正正地、一丝不苟地向她敬了一个军礼。

夕阳西斜，将老元帅笔挺的身姿和这个至高无上的军礼，拉得极长极长。

砂莉回答：“并不是我拯救了地球，也不是某几个人、或者某一支舰队。你应该感激的，是厉锋，卢卡斯，金仁俊，大卫，红毛，竺教授，可可，盖伊，聂中校，1977，莫雷，骆芸，江海洋，左琛，克莉丝汀……”

她逐一念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在她的宇宙里如流星般留下光芒的名字。

“还有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在战场上牺牲的烈士们，在隐藏战线上默默奋战的战士们，为破解空间折叠鞠躬尽瘁的研究者们，为游击队筹集物资的平民，以及联盟的百姓们，他们忍受着炮火、饥荒、生离死别，把亲人送上战场，在苦难中守望着家园。是千千万万这样平凡的人，六年来矢志不移，坚守着自己的使命，滴水汇海，聚沙成塔，才赢得的来之不易的胜利。我和特遣队，都只是他们中的一分子而已。”

“这，才是联盟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