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 砂莉离开了首都。

按照她清单上列出的名字，第一站先去了釜山。联络当地的军人抚恤处，赠送一座房产, 指明给一户姓金的人家。这是她托骆副官购买的, 在火卫二, 金家的老宅。

金仁俊在世时没能实现的爷爷的遗愿, 她来替他完成。

第二站是1977的老家。她给1977的妻子和女儿们准备了一大笔钱, 但没用上。不知是谁捷足先登，在四年前就给他的妻女购置了别墅，安排了稳定的工作, 并发放了一笔高额的抚恤金，足够她们三人衣食无忧地度过下半生。

她就这样一站一站地走下去, 这是一段锥心的路程, 但是她觉得, 如果厉锋活着，他也会这么做的。

这六年来, 为她牺牲的人、为碎镜计划牺牲的人不计其数，她有责任，送他们回家。

清单上的最后一站，是橄榄镇。

中枢大战以后，她的精神力彻底崩坏, 再也不能用精神力驾驶机甲了, 所以新买的这架是手动驾驶的客机, 比战机慢, 开了两个月才到云海。好在她也不赶时间, 应驻云海舰队指挥官的邀请，参加了云海会议旧址的开幕式。

云海把大撤退时的作战指挥室按原样重建了, 成为一个著名景点。现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墙上滚动着简介：“云海会议制定的作战方针，为联盟制约火星军的大举深入奠定了基础。也是在此次战役中，云海舰队发现了火星军的空间折叠技术，从此，联盟抗击火星的战争走向了新的阶段……”

房间里，聂中校、约翰逊和厉锋三人站在星图前，侃侃而谈。

可惜，如今只剩下全息影像而已。

砂莉转身挤出人群，孤独地离开了云海，驶向橄榄镇。

橄榄镇已经成为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摆脱了边境流浪的命运，目前被划归到云海辖区，就停靠在不到一天的机程内。

新任镇长早接到砂莉要来的消息，热情欢迎。砂莉看得出来，他是真心高兴，觉得联盟的大英雄能来这个小镇，蓬荜生辉。不过她婉言谢绝了接风宴，只说想去看看房子。

被炸毁的上一区已经修复如初，房子就建在上一区的中心地带，矮矮的坡顶小屋。

她把他们四人的合影挂在正对窗户的那面墙上。每天推开窗，就能看到对面的港口。还是可可和小卢喜欢的那个老式港口，开闸时，像盛放的鲜花。

回来了，小卢，叶落归根了。

镇长是个感性的人，虽然没听砂莉多说什么，但他看着女孩久久凝视合照的背影，忍不住抬起袖子拭了拭泪。

砂莉把剩下的钱全部捐给了橄榄镇。这里拥有她前半生最温暖的记忆和她最爱的人，她希望这些美好，永不凋零。

镇长感动又诧异，“你不回来了吗？”

“也许吧。”

也许以后还会回来，但那得是找到厉锋以后了。

骆副官劝过她，说联盟军已经寻遍奥林匹斯基地和火星周边，都没有发现厉锋。太空战争找不到尸体太常见了，她一个人，还带着伤，宇宙之大，根本无从寻起，劝她不要固执了。

砂莉说：“我答应过他，要把他接回来的。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一辈子，天涯海角都要找到他。”

临走那天，她特意早起，避开镇长的盛情陪同，一个人去了趟粮食培植厂。

如今橄榄镇成了教育基地，培植厂又改回了商业中心，正在招租中。顶层的观光平台倒还保留着，砂莉一个人伫立在落地窗前，不由想起建镇节那个晚上，她故作老成地预言说，等战争胜利的那一天，他们就会回来。那时候，厉锋扬起唇角附和她：“对。”

到如今，那声笑吟吟的“对”，宛然仍回荡在耳畔。

身后传来电梯的开门声，有人走了进来，可能是保安。

砂莉不想让人看见她触景伤情的样子，听那人的脚步声，在沿着回廊往右走，她便迈步往左，去等另一侧的电梯。电梯正在上行，不一会开了门，涌出好几个克隆人。

那几个人看见她，微微有些惊讶，大概认出她是SR型的。砂莉狐疑，几人错身而过时，她注意到他们的后颈上都没有编号。

火星人？

怎么会出现在橄榄镇？

砂莉低头走进电梯，听见身后的对话，大概是说这里风景也没多好，入境许可下来了，可以走了之类。有个低沉的男声回答：“抱歉，这就走。”

砂莉心头突地一窒。

她急忙抬头，只看见那几个克隆人的背影从门缝一闪而逝，电梯门便合拢了。

她觉得应该是听错了，厉锋怎么可能会在橄榄镇呢？可是她忍不住，迅速把一整列按钮全都按了个遍，电梯下了4层后，终于停住。她慌慌张张地跑出去，结果对面的电梯也在下行。

她等不及，从楼梯飞奔上了平台。

那几个克隆人还在，脸上还带着迷茫的表情。见她又回来，面面相觑。

砂莉不知他们底细，怕引起麻烦，随口解释，“我掉了东西。”

“你也掉了？”一人诧异道：“今天怎么这么多掉东西的？”

砂莉没理会他的话，目光从每一张面孔上扫过，又把平台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

没有，没有他。

她怔忪片刻，自失一笑。大概是思念太深，走火入魔，听人说话也觉得像极了厉锋。

早饭后，她找到镇长，把遇到火星人的事跟他说了。

她始终不放心，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入橄榄镇的？有什么目的？

镇长跟她解释，这些人是火星的流亡者，“因为反对战争，被火星通缉，就逃了出来，到处流浪。现在火星投降了，他们想来投靠联盟。本来准备去月球，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想进云海，正在橄榄镇等许可。”

镇长知道她上午就走，问她打算去哪，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如果房子需要修理什么的，我好跟您联系啊。”

砂莉说请他酌情处理吧，“宇宙这么大，我也说不准会去哪里。”

意思就是，这一走，很可能就杳无音信了。

镇长很是不舍，亲自把她送到港口。

离起飞还有段时间，砂莉去便利店买食物。蹲在货架前挑选的时候，她听见有人说：“她要开机甲肯定是战机。”

“再去机甲库找找。”

从货架的缝隙里，砂莉认出了那两人的脸，火星的流亡者。

等那两人走了，砂莉立刻拿起货架上的墨镜口罩戴上，匆匆返回候机厅，请镇长告诉港口的工作人员，提前开闸，她要马上起飞。

走向停机坪的时候，她又看到那几个流亡者在大厅门口徘徊。但好在她穿着便装，离得又远，他们不一定注意得到。

机甲启动，驶入轨道。港口闸门缓缓开启。

鲜花绽放的景观终于吸引了流亡者的注意，其中一个自然人模样的人凝目望向机甲，几秒钟后，他突然冲出人群，发足狂奔。

“砂莉！砂莉！”

他一边挥手高喊，一边穿过停机坪，奔向机甲。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动了所有人，镇长、他的流亡者同伴、自卫队，他在前头跑，一大帮人在后头追，自卫队还咋呼他，“再跑开枪了！”

可是他充耳不闻，还在拼命地追。

“砂莉！砂——莉——”

机甲已经关上舱门，驾驶员是听不见他的呼喊的。

他离轨道还有很远，机甲已经起飞，毫不留恋地驶入了太空。

男人绝望地停住了脚步。

自卫队先追上来，队长摁住他的肩膀，正想问话，忽然一愣，“你、你是……厉……”，

厉锋刚才跑得太快，气都喘不上来了，一声也应不出。但他目光始终望着机甲离去的方向，尾焰把眼眸都灼红了似的。

片刻，他忽然转头，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语无伦次的，“让我打个电话……不不，给我个机甲！”

他的流亡者同伴瞪着眼，张着嘴，愕然地抬起手，指着他脑后的天空。

厉锋回头。

已经消失的机甲去而复返，速度奇快，似乎归心似箭。此时闸门尚未完全合拢，机甲都等不及闸门再次打开，直接从极窄的缝隙间冲过来，把众人惊出一身冷汗。

未及停稳，砂莉便从机甲上跳下，朝着厉锋飞奔过来。

她腿伤未愈，跑了几步，腿一软，险险摔倒。这时厉锋已跑到近前，急忙弯腰将她搂在了怀里。

这个半跪的姿势，像极了当年两人的初见。

砂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先看他的腿，又捧起厉锋的脸，全须全尾，毫发无伤。

“你还活着？”她颤抖着唇，“真的是你？……”

厉锋用亲吻回答了她。

以前在特遣队员面前，他连牵手都小心翼翼，而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吻跨越了生死，来势汹汹，道尽缠绵。

他的唇舌是热的，她的眼泪是咸的。眼前人是鲜活的，一切都是真的。

砂莉泣不成声。

后面一帮人看红了脸。镇长认出厉锋就是合照上的人，一边激动地抹泪，一边露出姨父笑来，“太好了……太好了……”

厉锋被流亡者搭救之后，也是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不敢贸然暴露身份，便报了个假名，只说自己是普通士兵。如今当然不用再隐瞒了，云海得到消息，立刻上报太空军总部，同时派部队护送厉锋返回地球。

一百多架战机威风凛凛地簇拥着中间那架略显寒酸的小客机，后头跟着一脸懵懂的流亡者们，驶入浩瀚星河。

砂莉把客机设置成自动巡航，和厉锋倚在舷窗边。两人握着对方的手，从重逢起就没舍得放开，十指交扣。

厉锋听完砂莉在奥林匹斯的经历，尤其还见到过自己的尸体，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感慨世事奇妙。

“我这条时间线的事件跟你完全不同。”他说：“我没遭遇爆炸。”

砂莉原本以为是流亡者恰巧从附近经过，救了他，还说要好好感谢他们。但厉锋说流亡者哪敢靠近魔鬼三角带，他们捡到他时，是在几百万公里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了。

砂莉：“那究竟是谁救了你？”

厉锋望住她，“没有别人，是你。”

那天诀别后，厉锋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幻影之刃再看不见踪影了，才转身准备登机。

远处，一簇灯光出现在视野之中，正在极速逼近。

那是火星军。

一分钟内，火星军就能抵达此处。他很想尽量为砂莉多拖延一些时间，但眼下推进器燃料用尽，他连回到深蓝飓风都有困难。

他左右张望着，想看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残骸碎片可当作跳板。

正在这时，碎片海洋的中央，忽然出现一个黑色的洞口。厉锋大吃一惊，还以为火星军使用了空间折叠运载舰队，不料深渊中弹出的却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火星的太空服，脸上血迹斑斑，厉锋一把捞住她。

四目相对，他看到了那双金黄的眼瞳。

“砂莉？！！”厉锋愕然。

砂莉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现实，脑海里万马奔腾，混沌一团，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的，甚至连刚刚在中枢里的精神力大战都想不起来了。但在她心里，有一个坐标，像灯塔那样伫立着，指引着她要去的方向。

她始终记得，她承诺过，要来接他。

她感觉到时空开始收缩，这次的折叠不稳定，随时都会坍塌。时间无多，她来不及思考太多，用力将他推向深蓝飓风。

厉锋猛然惊觉，这一幕何等熟悉。

“不！”他下意识地伸手，试图去抓她。

但两人身不由己地相向退后，他随着惯性飘进舱门。

隔着头盔，砂莉向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口形对他说：“为了我，活下去。”

深渊塌缩，不稳定的时空结构瞬间瓦解，刹那间再次重组为新的折叠空间，厉锋连人带机甲被裹挟进去。

离开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砂莉所在之处，残骸剧烈翻涌，爆出一个接一个耀眼的火光。

那是被深渊折叠而爆炸的火星战机。

厉锋再醒来，就在流亡者的机甲上了。他和砂莉被折叠去了不同的方向，命运兜了一个巨大的圆圈，但无论多远，不管多久，命定的人，终会再见。

砂莉攥紧了他的手，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你的意思是说，中枢开启空间折叠时，也同时开启了时间折叠吗？把我折叠回14天以前？”

她曾以为折叠发生时，她是完全被动、被主脑挟持的，但现在看来，她的潜意识还是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主脑没有理会米拉反击的指令，却听从了她内心深处的冀盼，将她送回到所爱身边。

肉|体的力量是有限的，而爱情，却能够穿越无尽的时间和空间。

厉锋微笑回答：“我曾经问过竺教授，竺教授说，也许是时间折叠，也许是其它效应。对我们来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对未知的结局，我们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信念。正是这份信念，让我们握住了改变未来的钥匙。”

窗外，银河遥迢，宁静的星光洒在两人身上，没有炮声的宇宙，分外美丽。

这片宇宙已经存在了百亿年，见惯了烽火硝烟。它不会记得争权逐利的战争，但它会永远铭记着，那些化为星辰的烈骨忠魂。

愿这宁静，万代千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