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海棠春知否
作者:遥舟无据 | 分类:言情 | 字数:12.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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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回朝
“谢昀要回来了。”
彼时阿圆正陪着襄平公主玩着打水漂的游戏,这游戏从前常瞧见哥哥们玩,可近年来,哥哥越发沉稳了,就连周慕枫这厮也天天一副老学究的样子。
她问:“谁?”太长远未听到“谢昀”二字,她有着片刻的迷蒙与晕眩,仿佛这个人凭空出现在了她的记忆里,等待她去苦苦追寻。
到底是一个尘封的名字了,太久远了,记不得,也无所谓。
襄平唉声叹气,敲了敲阿圆的脑瓜子:“谢昀哪,当年科考第一赐封校书郎因得罪卢远山而被贬去岭南的谢昀啊。”
阿圆突然福至心灵,那记忆仿佛萤火虫的光,一点点聚集,蓦地,又熄灭了,她眼神一暗。
她同谢昀,也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吧。
“说起来,这事倒有我一份不对,可我至今仍不敢相信,谢昀会是那等携私报复的人。”她随手一扔,那石子弹过水面,划出一道弧痕。
襄平点点头:“你哥也是,自从谢昀被贬之后,整个人沉郁了不少,不爱说话了,也不爱玩了。”
是啊,那不久之后,代宗便薨了,后来,太子继了位。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镇国公府的权势显赫,可到底是不如从前。
阿圆坦然一笑,从襟前捏了帕子出来,擦拭着额头细密的汗珠子。
虽说是立了秋,可天气却是一日热过一日,太液池的鱼显然受不了这样的热天气,从水底闷得翻起了肚皮。
襄平打趣道:“你瞧咱们,若是此刻拿了网兜出来,指不定要网多少鱼呢。”
那笑声琅琅如银铃,引了许多宫人驻足观望,阿圆用手绢捂着嘴巴,笑道:“方才还怨天气太热,想着回宫凉快一下,这会子想着钓鱼,便不怕晒了?该给你戴顶斗笠,活似我从前在湖边看见的渔夫,肩上再栖一两只水鸟,那便像了个十成十了!”
那光影打在少女的面上,因被阳光晒得酡红的面颊仿佛栖霞山上的枫叶,明艳如火,骄阳也贪恋少女的容色,明媚的光,少女唇边的绒毛,不经意间落下的汗珠……她用那绣着梨花白的手绢轻悄悄一拭,仿佛明月清风,又如美酒般甘洌……
“谢大人,谢大人,皇上还候着呢。”
谢昀转过脸,因行走太快带起一阵急旋的风,袍角一阵翻涌,小太监偷偷在心里埋怨,脚下却加快了步子。
他是被什么迷惑了么。
“襄平,方才你可看见什么人了?”
襄平摇摇头,将她数落了一番:“整日里疑神疑鬼,怪不得如此清减。”
阿娘亦说她越发清瘦了,倒不似幼时圆润可爱,可阿圆却觉得,还是瘦些好看:“若是胖了,他该不喜欢了。”好容易从周慕枫嘴里撬得,方芸未嫁时体弱多病,颇有金陵城第一病美人之称,因而她笃定他喜欢瘦的。
襄平耳朵竖得像兔子,突然坏笑着问:“你这么想他,你及笄的时候,他肯定能回来了。”
三年了,始终是天各一方,而她信守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始终不曾忘却年幼时那段温馨而美好的记忆。
阿圆绞着帕子,荷露从叶片上滚下来,开始是缓缓的,然后“噗”得一声栽进了水里。
“他同祖父的信上说两年后必归,可那时候或许他已觅得良配。”五年,不是五个月,那样漫长的岁月足以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长成一个大姑娘,时光如白驹过隙,能偷走一切原以为的一生一世。
“镇国公将你扣着不许嫁,全金陵的达官贵人都知道你在等周煊,他既未出口反对,想来已是应允的,你们家又没逼着他。”
祖父是未曾逼过周煊,可他那样的人,祖父的行为,和逼迫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可她心里却是默许这样的行为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中意他,想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
阿圆的手帕被绞得越发不成样子了,荔枝将她头顶的伞往右移了半寸:“姑娘,时候不早了。”
太阳已偏西了,她恍然觉悟,将手帕收在袖口,抬眼望了一下不那么刺眼的阳光,又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回头对襄平道:“今日一别,亦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襄平眼中沁了泪:“总会有机会的。”
阿圆才往前行了半步,襄平又叫住她:“哎!你同我问问他,合欢树下的那几坛女儿红,他还要不要,若是不要的话,你遣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都带去西凉了。”
“我晓得了。”她说话轻轻的,有些小心翼翼,像是含了一捧水,稍稍触碰便会全洒下来似的。
风起了,头顶的纸伞被吹偏了位置,荔枝竭力去扶正,索性只是一阵的疾风,片刻间又恢复了那纹丝不动的燥热。
阿圆懒得去拿帕子,竟直接用抬起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同荔枝抱怨道:“今年比往年要热许多。”
随后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只将手臂重重一垂,走上了宫里那段无比繁复的回廊。
“姑娘,这样不成体统。”荔枝悄声道,她百无聊赖,一心只想尽快走出这段宫墙,丝毫未注意到回廊边的柳树,待回过神来,一截柳树枝蹭住了她的衣裳。
衣裳是杭州的绸缎,料子着实是好料子,却太容易刮伤了些,因而阿圆只穿了一次便扔在了衣箱里,可今日,春草又将这件衣裳翻了出来。
自然,进宫是要穿好的,可惜这两年她个子蹿得太快,没留神的功夫,几月前做的衣裳都小了,唯独这一身,因当时做的大了些,此时穿正是合身。
“姑娘,是衣裳给柳树枝勾住了。”她偏过头,果见一簇小小的线头被树枝勾了出来,她心头懊恼,若不是走得急了也不至于出丑,幸好无人瞧见。
“姑娘着急得话,先用我这个。”
那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掌心里躺着一柄刻着海棠花的匕首,很是小巧。
她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许多,抽了匕首将线头斩断,如慧剑断情丝般决绝勇毅,可再待她要将匕首归还时,那人却不见了踪迹。
阿圆四下张望,皆一无所获。
余光只瞥得一个青绿色背影,高瘦清隽,行止间如朗月清风,巍巍如泰山之嵯峨。
观那衣裳颜色,大约是个四五品的外地官。
可外地官怎会在金陵宫中?阿圆握着那匕首,仔细翻看,握住刀柄的地方已有些许磨损,看来是那人的常年随身之物,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看起来文文弱弱,却随身带着一柄匕首,且必定是常握于手中。
难道连睡觉时也不放下匕首吗?
且慢,此处乃是禁宫,外臣觐见不许私带兵器,这个人是疯了吗?竟将匕首带去见驾,亦或是他那是有意为之,阿圆不由得惊出了一声冷汗,再望那匕首时已是深深的畏惧。
“荔枝,我们快走。”
她垂着头一路的横冲直撞,甚至撞倒了一盆海棠花,可她无暇顾及,荔枝要去扶,她道:“快走……快走……”
谁知刚走到宫门口,顶上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钟声,扯天扯地的响,阿圆脑子一懵,脱口而出:“景阳钟……景阳钟响了。”
忽得跪了一地的侍卫,阿圆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宫门,捂着胸口道:“快走……”
这下连荔枝也慌了,眼瞅到那柄匕首,忙道:“姑娘快将匕首扔了……”
可她却似着了魔,死死抱住那匕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她有直觉,那个人,一定会来找她。
是夜,甫登基一年半的肃宗薨了。
继位者,乃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王爷,今岁不过十四,从前一直在岭南东道。
谢昀官拜一品大司徒兼任吏部尚书之职,如此谢昀既担了虚名又掌了实务,可谓是一举两得。
阿圆手里把玩着那柄匕首,嘴上念着:“谢昀。”
荔枝小心道:“姑娘,如今阖金陵城的人再无人敢直呼谢大人的尊名了。”是了,他谢昀一步登天,如今已是金陵城一等一的厉害人物,就连祖父谈起他时也是掩饰不住的惊叹,直道他是天生的权臣,在官场中简直是如鱼得水,无人可比。
她微微愣怔,复而道:“今日先皇骤崩,哥哥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这些年吴漾一路高升,很快便坐到了高位,现如今已是宫中禁军玄策军之首了。
阿圆捏紧了帕子,先帝若是……哥哥只怕也是在劫难逃了。
她将那匕首藏好,拍拍自己的胸口,安慰道:“乾坤已大定,死了的人便是死了,谁会去理会死人的利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往今来,一应如是,现在是谢昀的天下了。
“荔枝。”她撩开内室的帘子,叫来荔枝,对她道:“你在府中遣个小厮去问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问他合欢树下的女儿红还要不要,他听了,也当明白了。”
她忽得想起来从前听人说,越州一带但凡家中生了女儿的,必要在孩子满月时选酒数坛,泥封坛口,埋于地下或藏于窖内,待到女儿出嫁时取出招待亲朋客人,因而才得了这样一个婉约柔情的名字“女儿红”。
哥哥同襄平的酒至多不过埋了五年,也不知好没好喝,酒入不入味。她莞尔一笑,又随风去了。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那冗长的回廊,一座座相似的宫殿屋宇,都是猛兽,嗫骨吮血,幸而她今生无缘于宫殿,幸而她有一个那么疼爱她的祖父、娘亲和兄长。
幸而她是阿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