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玄霏。实在是一个奇特的女子。

那一天, 心情都不能平静。就像乱世出英雄，越是这样压抑的时代，越容易出奇女子吗？想着姬玄霏, 想着青芙, 又想着皇甫玉衣与他的箫；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苍玉宸与宇文连玉。

直到入睡, 楚中还依稀能听到她说：“苍玉宸算什么东西？皇甫公子才值得女子为之去死……”

我想说：每个人的命都一样珍贵, 谁的命都比不上我自己的。

正这样想时, 突然惊醒了。

从帐中望出去，影影绰绰似乎站着一人，身影甚是高大。“谁？”我吓出一身冷汗。

“白天是你在吹箫？”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声音清冷缥缈，透过帐幔望去, 映着窗中透进来的月光, 他持箫而立。

我从惊吓中回神, 意识到他可能跟皇甫玉衣的箫有关，但也不能排除是玉赫无极的阴谋。想了想, 回答：“是。怎么了？”

“皇甫玉衣为何把箫送你？”

“你怎么知道是他送我的？”这个玉赫无极知道，不必隐瞒。“你是谁？为何找我？”

“他将玉箫送了你这么一个女人？哼，将我的承诺当成什么了！”那人的语气似乎十分不悦，我不明白原因，便也保持缄默。

“说吧。”他平淡道, “我欠皇甫玉衣一个人情, 答应为杀一个人, 或是救一个人的命。”

“可是……你怎么找上我的？”我惊了半晌, 心中十分疑惑, “如果是因为听到箫声找来，可是皇甫公子平时难道不用这支箫么？万一, 这箫是我拣来呢？或是被别人得去呢？”

“这箫原本有个机关，送你时皇甫玉衣将那机关去掉了，只要一吹响，我便会知道。”他有些不耐烦，冷笑一声，“至于是不是拣来还是偷来，我自然知道。若谁敢冒用这支玉箫，那是活得不耐烦了。说吧，你是想要我救你，还是为你杀一人？”

“我……这么突然，让我想想好吗？”

“我明晚再来。”他显然更加不耐烦，一转身欲离去，我张口“喂”了声，不及说话，猛的听他一声低喝：“什么人？”

我根本没看清发生什么事，只听那极熟悉的空灵美妙声音惊道：“星苍梧？”

“枫！是枫，住手！”我看见那男人手掌扣住了枫的脖颈，连忙掀开帐子，跳下床，“别伤害枫！”

“月夜枫月楼主？”那男人的声音极为惊诧，“你竟是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枫问。

“你们认识？”我惊诧地问。

星苍梧松开了枫，退了几步，手一晃，点燃桌上的蜡烛，神情戒备。

枫摸着脖子，烛光下，她的脸有些不正常的红晕。我快步到她身边：“你怎么样？没伤着吧？”

“我没事。”枫摇摇头，依旧盯着那男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星苍梧冷静下来，扬扬手中的箫：“为完成承诺而来。倒是你，”他望了望我，“原来一直呆在这女人身边，易了容，恐怕还掩饰了声音，怪道殿主派出那么多人都没能找到你。”

枫没有说话。

我瞧瞧神情紧张的星苍梧，又瞧瞧一脸冷漠的枫。

原来，枫的全名是月夜枫……

“听说你给云空森下了毒？险些让他功力全废？”

“不错。”枫冷冷道，“你打算替他不平向我报仇，还是捉我回去？”

星苍梧似乎皱了皱眉：“那是云楼主与你之间的事，我何必多事？至于……殿主派出捉拿你的人中并不包括我。”他犹豫了下，似在斟酌，“你的武功，不是已经被殿主……可刚才你的身法虽大不如前，但并没有全失的样子……”

我听到他用十分尊敬的语气重复提到的两字：殿主。

我只听说过有人称某某王子为殿下的，却从没听说过有殿主这种称呼。也许是某种江湖帮派对首领的尊称？

“我自有法子。”枫的语气不再冷漠，目光也温柔下来，虽然她易了容，但她一放柔语气，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听你刚才的意思，这支得自于青曜皇甫玉衣的玉箫，是苍梧大哥承诺的信物？你……是来帮助我们的么？”她消去了敌视情绪，那样柔柔地注视星苍梧，原本就十分空灵美妙的声音，因带了丝丝温柔与抱歉，让人听着更是说不出的悦耳，直似能在空气中漾开，然后再慢慢渗入心间。

枫一直掩饰住自己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枫用原本的声音说这么多话，不觉呆了。却见那星苍梧目光闪了闪，有些生硬地道：“这是承诺，不是有意帮助。”

“无论苍梧大哥怎么说，我都领你的情。”说着，枫璨然一笑——幽幽烛光之中，那笑容委实无法形容，虽说这不是枫真正的容貌——事实上我不能确定记忆中哪一张脸是枫真正的面目，她为了掩饰身份，一直易容成别人——此刻见了这个笑容，我不禁想象枫原本的容貌是怎样的绝丽……

我见到星苍梧蓦地别开了目光，似乎不敢直视。

“就请苍梧大哥把水獍侯玉赫无极和他所有部属全都杀了可好？”枫温言软语地说，语气毫不犹豫而又漫不在乎。

我不禁有些惊骇，却不是因为那话中饱含的血腥之气，此刻的我，也正渴望着那种复仇的血腥。我只是惊骇于枫说出这个要求时的轻描淡写，似乎那是十分容易办到的事。

星苍梧一皱眉：“我只允诺救一人，或杀一人。”

“就当我求你。”

“不行。”

枫微微蹙眉：“实话说吧，我就这么一点功力，而且也只能维持到天亮，而此时我的情况，也很难收集到原料再配制出杀人于无形的□□，否则也不会让你为难了。”

“我不可能答应。”星苍梧叹了口气，“为何你要为这不相干的人如此费心？你现在该担心的，是殿主的怒气。”

“什么不相干？”枫微微动怒，但又忍了下来，“要不，你帮我杀俩人吧。玉赫无极和苍玉宸，然后，把棠带到安全的地方。”

“枫——”她握住了我的手，回我一笑，温暖之极，可她的手却冰冷。枫刚才说她的功力只能支撑到天明……

“苍梧大哥，这一点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对现在的我，却是难如登天。你肯帮我吗？”

“这个……也不是不行，但……”

“谢谢苍梧大哥！”枫又是那样璨然一笑，这昏暗室内竟犹如寒寂阴沉的冬日，天空云层之中乍然射出万道阳光一般。

我努力回想，记性中的枫一直是郁郁寡欢，竟是从没这样笑过……

这样的笑容，又有谁能抵挡得了？星苍梧不觉凝视着枫，待到回神，移开目光，低沉了声音：“那……你自己呢？”

“我自有去处。”

“其实……我可以把你与这位姑娘一起送出水獍国。”星苍梧犹豫着，慢慢说。

枫有些怔怔的，忽的也别开目光：“你不是知道殿主正在拿我，还敢帮我？”

“殿主……赏罚分明，我既答应了你，便有心理准备。”

枫怔怔望着星苍梧。

“哼。”一声清冷的哼声打破了室内突然弥漫的寂静，那冷哼声犹如就在耳边。我正诧异想问，却见枫与星苍梧全都变了颜色。

“出来。”那清冷的声音不轻不重，语气也并不如何严厉，但星苍梧立即应道：“是！”无论神情语气都恭敬之极。然后，他淡淡扫了我一眼，转而看枫。枫在轻轻颤抖。忽然，她当先走出门。星苍梧立即携着我也走出门。

我以为那清冷声音的主人就在门外，可是门外只见到几个倒在地下的侍女，除此外杳无人迹。

遥遥看见枫掠过重重屋脊，一直出了水獍侯府。

我直觉刚才那清冷声音的主人定是他口中所谓的殿主。

“我们……这是去哪？你为何不带着枫逃走？你不用管我的。”

星苍梧没有理会我，携着我远远离了水獍侯府，到了一条清浅的河边，河边立着一人，背对着我们。

圆月当空，长草起伏，那人洁白的衣服也微微飘动。枫站在那人身后一丈开外，身姿僵硬。星苍梧不知使了什么手法，我腿一软，不由自主跪倒。星苍梧单膝下跪，俯身垂首，额头几乎触到地上，语气虔诚之极，也恭敬之极：“星苍梧参见北宸殿主！”

那人转过身来，目光并不往我与星苍梧这儿扫上一眼，只是淡淡望住了枫。

圆月如水银流洒，洒在北宸殿主身上时，那辉芒顿时黯然失色。

我瞧见了那殿主的脸，却不敢再瞧第二眼。苍玉宸的容貌天下无双，可眼前这人却不能包括在“天下”之内。或者说，他不是人。你可以说他是天神，是恶魔，却绝对不是人。一个凡人，绝不可能像他那样，无需言语，无需动作，甚至用不着一个眼神，周身上下的某种特质就会令人禁不住从心底开始战栗。那人虽没有望向我，我却已经透不过气来。

我感到枫在我身旁浑身颤抖，可是她竟然能够一直倔强地站着，毫不退缩地与那人对视。

蓦然，枫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我一抬头，发觉那人竟已到了近前，左手紧扣着枫的下颔。枫的神情极其痛苦。

“枫！”我不禁站起本能想扑过去。

“不要！”却听枫一声尖叫，充满惊惶恐惧。“四殿主饶命！”晃眼间，枫的身影一闪，挡在我面前。

我回过神时，惊见枫已跪伏那人跟前，嘴角血迹殷然，她身前，那位似神似魔一般存在的北宸殿主，那原本洁白的衣袍下摆，染上了大片血迹。

“求……殿主……别杀她……”枫断断续续地说，每说一个字，嘴角便涌出更多的鲜血。

“违命离岛，还敢为别人求饶？”声音淡淡，听不出一丝人应该有的感情。

“枫！”我惊恐万状，“枫！”还待扑过去，可身体却突然动弹不得。“殿主面前不许无礼！”星苍梧低喝。

“金针刺穴，强聚功力，偷取丹药，只是为了这人？”北宸殿主微微扫了我一眼，淡淡的目光，一瞬间却令我血液都似凝结。

“是……但求殿主饶她……月夜枫，愿领三倍之刑！”枫的声音微弱，但见那月光之下，她身前的地上，暗色的血迹斑斑点点……

眼见枫跪伏的身影再支撑不住而慢慢软倒，我张大了嘴，却出不了声；竭力想扑过去，却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

北宸殿主淡淡望着伤重昏去的枫，不见他俯身弯腰，却已将枫抱在手中。枫嘴角的血迹又染上那北宸殿主肩臂间洁白的衣服。枫的左手垂了下来，纤纤玉指在月光下散发莹润的光……

“此间事了，自去冰狱一年。”

“是，星苍梧领罚。”星苍梧一直俯着身，低垂着头，默不作声，此时恭敬地回答，语气间无一丝一毫的抗拒与怨恨。

我泪流满面。星苍梧终于站起，不知何时，束缚我的力量消失，我能够动了。可是，枫已经不见了。她为我取药，为我受重伤，为了我，被带回了她拼命也要逃离的地方。

我忽的跳起来，揪住星苍梧的衣襟：“你不是喜欢枫吗？为何不救她！”

星苍梧一怔，皱了皱眉，随手一拂，我便跌在了地上。“少妄自揣测。月夜枫与我同为北宸殿臣属，我怎可能喜欢她。”

“什么北宸殿！什么臣属！你不是欠我一个承诺吗？那好，我要你把枫救回来！”我又跳起来，狠狠盯着他大叫。

“绝无可能。”

“什么叫绝无可能！既有你办不到的事，那算什么承诺！先前你又夸什么口！”

星苍梧冷冷盯着我。“月夜枫离岛一年有余，殿主虽派了人捉拿，月夜楼主却藏得好好的。是这次潜回岛上偷药才会引得殿主动怒亲自追来。”

我说不出话。“我不要你的帮助。你把我送回水獍侯府吧。”

星苍梧回首望着水獍侯府方向。“出来太久，那边应该已经发觉你不见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抓捕于你。”

“这么说，我已经不能回去了？”

“不错。”

“那么，你把我送到青曜国皇甫公子府上吧。”我缓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