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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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五十一
弱水三万里, 边庭烽塞。然而孟夏初至,风暖如薰,竟也吹散了这里许多的苍凉之气。
这日一早朦胧醒来, 习惯性地伸手向枕边摸去, 可触手之处, 只有枕上冰绡滑腻, 却并未碰及允禟, 心中忽悠一空,倏地睁开眼,衾裯如昨, 翡翠帘深,犹有夜来云尤雨殢的麝脑之息, 人却不在。
坐起身来, 轻轻叫了声“九爷!”可良久也不闻有人答应。
额角丝丝作痛, 心里忽然生出说不清地惶恐不安来,不及多想, 跳下床来,赤着脚推开门就向外找去。
院中悄然寂静,莎茵细软,并无人迹,我提高些声音又叫道:“九爷!九爷!”可晨曦遍洒, 惟有啾啾鸟鸣传来, 却无半分人语。我越寻越怕, 脚下紊乱, 张皇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走。
踉跄着奔出了内院, 跑到正房廊下,才一怔停了脚步。原来眼前豁然一片, 竟是那廊前花圃中一夜之间已密密地开出了无数鲜红的芍药来,浓蕊初绽,朵朵簇艳。
正在发愣,却见允禟已自那花前回过身来,一身玄色素缎袍子,萧疏轩举,面色清癯,形容冷湛,见了我,伸手向那花丛一指,微笑道:“可喜欢么?”
我眼眶酸热,嘤咛一声,冲到他身前,投身入怀,伸臂死死环抱住他,泪水已是莹莹欲坠。
允禟呆了一呆,随即紧紧拥住我,道:“我当日选了这处院子,便只因为这里有这片红芍……丫头,这一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身上衣薄如纸,贴在他胸前,似乎他身体上每一丝的温度都是在用来温暖着我,心里牵漫着直疼痛到骨脉里去,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已笑着流下泪来,轻声道:“允禟,谁也不是你,不论千年万年,这世上,谁也代替不了你……”
他不是史稿中那个冰冷疏离、连尸骨都不可寻的人名,他只是眼前这个用尽气力抱住我的男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再真实不过的人……
允禟默了许久,静静道:“丫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蜷缩起身子,道:“是什么?”
允禟想了一想,道:“你以后再不可使心机骗人半分,可成么?”
我牵起嘴角不觉婉然笑了出来,心中已然明白,伏在他怀中平静地道:“好,我答允你,日后不论怎样,另一个人,都要好好过下去……决不……骗你。”
允禟幽幽一叹,道:“你一定要记得今日答允过我的,一定……”
这天过了亥正,门上忽有当值的侍卫过来传话,原来却是骡夫张五自京中带了这个月的药回来。
允禟穿衣起来,拍着我笑道:“你先好生歇着吧,我瞧瞧去。”
我道:“今儿晚了,明天再瞧不行么?”允禟笑了一笑,并未答话,我见他转身之际,眉间隐有忧色,却是生怕我看见,只是连忙吹了灯即快步去了。
这一去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回来,我心中忡忡,合衣倒在枕上毫无睡意,这时见他小心推了门进来,竟不过到床边来,却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了。钩陈此时正当韵华如水,映过纱窗洒在他身侧,暗夜之中越发阴沉寂冷。
不禁撑着坐起身,伸臂取了床头白烛点着,室内乍明,只见允禟手中捏了页字纸,双唇紧抿,向我一看,仍只端坐不动。
我擎了灯走到他身边,徐徐蹲下,仰望着他。允禟伸手抚住我披在肩头的长发,慢慢笑着道:“是好事,老十四日前晋了郡王了。”半晌,将那纸一把拍在桌上,用两根指头揉着太阳穴,道:“现如今可真比不得从前了,看不上一会,便眼睛酸胀,头昏的很。”
我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道:“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允禟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看了我阵子,冷冷笑道:“仁寿皇太后上月二十三殁了,临了竟连老十四的面都没让见,这回他可真得是无所顾忌了!”
手中烛光晕黄,曳动影斜,我轻叹口气,默默将那蜡烛吹熄。轻轻抱住他,吻着他的嘴唇,声音轻软,缓缓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只有我自己了……”
允禟就势扳着我的颈项,咬住我的嘴唇,霎时已大力地回吻过来,剥去我的衣衫,手指辗转滑过我□□的脊背,用力将我禁锢在胸前,似乎要将我揉碎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一般。
我拼命地回应着他,仿佛这世间我只守得住这一刻……仿佛那一句——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我知道,这彼此竭尽全力地占有,不过为了,再不能失去……
雍正三年,岁杪。
西宁寒重,这时节早已瑞雪铺天、冰霜冻结。
我迎亮坐在窗下给允禟补着件青布衫子,这几年间,我的心绪异常沉静宁和,反不复当初那般忧戚,对这府邸墙外的事情也再不挂心,似乎将这天下拿到眼前来,也抵不过为允禟缝好手中这件衫子来得重要。
一时线到尽头,伸手到笸箩里去翻了棉线来比颜色,忽见慧心挑了帘子进来,忙笑道:“慧心,快来帮我看看,这团线成不成!”
慧心走到我身边,拿起线来心不在焉地比量了一下,勉强笑了笑,道:“这个就好。”
我抬眼向她一望,慧心面上微一踟躇,又走到桌旁替我倒了热茶来,递在我手里,才欠身在一边坐了。
我喝了口茶,认了线,继续一针针缝着衣裳,半晌,淡淡道:“又是京城来人了么?”
慧心沉默片刻,才从衣内掏了封信出来交在我面前,低头道:“不是见九爷的人……今早宫里快马驰驿送来的,是……给格格的。”
我略感讶异,手上不由停住,放了针线,接过那信来,素色封筒上压楣只写了“永宁亲启”四字,一笔稍偏纤秀的颜体,舒卷华润。
我忙启封展开细看,只见那一篇藏经笺上只写了疏疏几行,竟是一首偈语: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
松风十里常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
万事无如退步休,本来无证亦无修,
明窗高挂多留月,□□深栽盛得秋。
万事无如退步眠,放教痴钝却安然,
漆因有用遭人割,膏为能明彻夜煎。”
诗末钤了枚“露申辛夷”的阴文小印,取的正是屈原《涉江》里的词义,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我怔看了许久,眼前朦朣着渐觉模糊,拿了帕子在眼角慢慢擦去,原来却已是泪星点点。
再抬头时,慧心不知何时已无声退去,只有允禟遥遥站在门边凝视着我。
我背心颤抖,再也难忍,噎声道:“是年妃娘娘死了么?”
允禟悯然地看住我,片刻,道:“皇上终究待她还是好的,病亟之时晋了她为皇贵妃……是她过世之后才动的年羹尧……”
一炉沉香这时恰是燃到了末节,气息反愈加浓烈起来。我闭目叹了口气,道:“其实只有她才懂得他,她才是他该去珍惜的那个,可他还是不懂她的心。”
允禟踱近几步,静静将我揽在心口,道:“只怕他不是不懂,而是不能……”
我伸指紧攥住他的衣角,那信纸犹自握在掌中,焐得发热,可十个指头只是一味的冷下去,终于极慢地道:“允禟,她是叫——我们走……”
允禟久不答我,那一炉香屑终于袅娜灭尽,连灰烬也开始渐次冷去。我牙关轻抖,心底深处那些几欲尽力忘去的隐忧突然一分分不可遏止地翻涌了上来,怔怔地也不知是要说给谁听,只是一字一句道:“京畿直隶这三年间各色田禾皆好,收成十分,可却始终粮价不贱,每仓一石米竟至价银一两,朝廷久压不下,只得为此靡费帑金数百万补给。京辅直省是朝廷的根本重地,如此一来,岂能不人心鼓惑?京城内外八旗军民又如何能够敬服皇上?”
仰面盯着他,哀声道:“这些年,你仍是暗中将这些牢牢操控在手中……如诡如蜮,变化千端,你实际从未罢手过……”
“我以为可以不再理会,以为可以都忘了,谁知,原来还是不能……”
允禟面上波澜不兴,窗外照进来的光线逐渐的黯淡成了青灰色,稀冷蒙翳,涔涔生寒,良久,他终于慢慢开口道:“这封信送来,老四焉有不知。只怕过不了多久,他的人……也要到了吧!”
心内浮沉,似乎已经窒息到无法呼吸,可眼窝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惟有抱着他,抱着他不能放开,低声嚅嗫道:“生死悠悠无定止,于诸荣辱何忧喜?”
允禟默了一忽,道:“你为什么不出言劝我,不和我要求远避逃走?”
我将脸颊贴上他胸口,那怀抱里是我熟悉而依恋的味道,微微笑着,柔声轻语道:“允禟,我想要个孩子,你给我的孩子……”
雍正四年的新年过得极是热闹,允禟特意不远千里叫人从湖南买了大批的花炮来,每个人似乎都很开心,都在极力地想要沉浸在这些快乐里。
漫天烟花盛放,金红璀璨,在夜幕中绚烂散落如火树银花一般,苍穹无限之下,允禟笑携了我手凭栏而立,两人都是晏然自若。
正月十五我早早便起来亲手煮了糯米芝麻汤圆,才去唤醒了允禟。他心情仿佛极好,让慧心盛了满碗来,大口吃了,又叫着再添,我只是笑看着他,捻了帕子帮他拭去唇上些微沁出的细密汗珠。
忽听见一径靴声杂沓走近,随即是佟保在门外肃声秉道:“主子,京里的人……来了。”声音虽强自压抑,可我还是听得出来,他是再紧张不过。
允禟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偏头对我道:“等到今年我过生辰,你还做这汤圆给我吃好么?咱们可要总这么团团圆圆的。”说罢一笑,才又垂眸从容地问佟保道:“来的是谁?”
佟保忙应道:“是都统楚宗大人和侍卫胡什礼大人,奉了皇上手谕,现在迎门外相候。”
我心中激荡,允禟却是不急不徐,仍将那碗中汤圆一颗颗吃尽方站起身来。慧心已捧了冠服来,我接过来仔细帮他穿了,指尖划过衣袍那凉冷的石青缎料,不觉瑟瑟发抖,急忙双手交互紧捏着握住,却只抖得更加厉害。
允禟似是未觉,走到门口,转头笑道:“丫头,等着我!”返身而去,青狐帽顶上的红宝石依旧深红如血,直灼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