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故事集
作者:马赛克2022 | 分类:都市 | 字数:5.2万
本书由顶点小说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鹿常被困在这个城市的梦里或胃里
这是晴汀市平常的一个夜晚,随着鼠莱宝、兔拉拉在节目最后亲切地与听众朋友们告别,魏宗春轻轻地关上了收音机,摸索着去上床睡觉。他是个盲人,生下来就是个盲人,从未见到过这个世界的光。他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早就习惯了。
他忘了,是在他多大的时候,他家人把他交给了另一个盲人,学算命。像他这样的盲人,在农村这几乎是唯一的出路。他也忘了自己是学了多少年才出师,只记得师父对他一点也不好,要打就打,要骂就骂,下手还很重。他一直想不通,觉得同为盲人,不是应该更相互同情吗?但师父似乎是将自己看不见的怨恨,都发泄在他身上了。
他知道,在农村,像他这样的学徒,被师父打骂实在太平常了。他那时候跟自己的玩伴小木匠聊过,小木匠告诉他,自己的师父老木匠也很难伺候。平常老木匠都是阴沉着脸,不说话,什么东西只教一遍,学不会就骂他笨,也不跟他仔细讲,只说在做活的时候,小木匠要仔细看,要仔细琢磨。好在小木匠还是很聪明,但也少不了打骂,而且跟着师父出去干活,从工作到生活各方面都要仔仔细细照顾得好好的,比如早上要早起把师父的洗脸水打好,吃饭的时候要时时注意给师父盛饭等等,总之要将师父当老爷一样伺候好。
听小木匠这么一说,魏宗春心里多少好受了点。他只想尽快熬出头。师父在这一带算命还是小有名气的,他现在将师父伺候好,跟师父学出师,等师父将来想安享晚年不再出外奔波,也不想劳神费力的那一天,他就可以打着师父的名号出来挣钱了。他和小木匠一样,背地里都骂师父“老东西”,但他没小木匠聪明,小木匠已经出师了,他还在年复一年陪着师父东奔西跑、走街串巷去给人算命。后来出师了,出去挣钱了,生意做的很好,攒了一些钱,还找了个老婆……这一晃是几十年过去了,现在他又是孑然一身,老了已经不能到处跑了。小木匠照顾他,把他接到晴汀市里来,帮他租了个门面,在家里给人算算命。小木匠混好了,早就进城在晴汀买房安家了,现在已经是儿孙满堂了。
魏宗春躺在床上想着这些,失眠了,他有什么不甘心和怨恨吗?没有,他已经很知足了,几十年来,他给无数人算过命,早就释然了。但他为什么失眠呢?
在这个盲人失眠的时候,恰好有一场迷路的雨落下来,就像是听收音机时旋转着旋钮,恰好截获到一段迷路的电波。这一场迷路的雨啊,就这么轻易地落下来,落在这个城市的夜空。
他喜欢听着雨声入眠,他想象在他安眠后,被雨水洗刷过的夜空清朗高远,遥远的无声的闪电不断神经质地闪烁,化作灰烬纷纷落下来。而他,就像一个婴儿一样在美美地甜睡。第二天如常醒来,他才不知道昨夜有多少神在为他行云布雨呢。
此刻,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也有一个人在期盼着这样甜美的睡眠,这个人就是鹿常,他刚加完班从公司出来,就赶上了这场雨,幸好他包里带了伞。他现在很关注每天的天气、温度,每天都注意看天气预报,提醒自己注意添衣加衣。对鹿常来说,这就像是一种补偿性逆转,因为他之前一直是个对这些毫不上心的人,对季节转换、天气冷暖感觉十分迟钝,非常的后知后觉,非要等到冻得都流鼻涕了,才想起来要加衣服。他想起在高中时,几乎有整整一年,他都睡在一张凉席上。夏天过去了,秋凉的时候,他把被子对折,睡一半盖一半,就这样,过了秋凉的冰冷雨季,直到数九寒冬,他记得他一直这样睡了过来——也许后来换了垫被或床垫吧,他已经不记得了,反正他记得这样半铺半盖地睡了很长时间,什么时候换的呢?是闻到异味,好像是从床下发出来的,一股难闻的异味,找来找去,鹿常把睡了这么长时间的凉席翻开,发现下面有一只已经被压得扁扁的死老鼠……但老鼠是怎么钻进去的,又是怎么死的,又是什么时候死的,这一切都成了不解之谜。也许是同学搞的恶作剧?有可能,但捉弄人这么成功,事后并没人出来认领邀功,而鹿常是一个同学们公认的心善好脾气的人,也不会搞打击报复,若是有人搞鬼,也不怕出来炫耀;再者,关于这件事,事后没有一点关于故意人为的蛛丝马迹,所以,它最后还是成了一个永远的不解之谜。而鹿常随后的生活接踵而来,早已经无暇去解开这个谜了。
现在,在这样的冷雨夜,鹿常想起来那只死老鼠仍然是个无法解开的谜,这让他难以忘怀他过往岁月里那些连绵雨季里的霉迹斑斑,好像他刚从一个沉闷、冗长、湿润的雨季中醒来。带着这样的思绪,鹿常穿过雨幕走进一家餐馆,他要先填饱肚子,现在太虚弱了。
直到走进这家餐馆,鹿常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走错了……这不是他下班回去的路,或许是加班忙到现在弄得头昏脑胀,或许是雨夜的昏昧,或许是自己的心不在焉——更重要的,他一直是个不可救药的路盲,他对路线的思维只会走直线,稍微拐几个弯,他就会被弄糊涂而不知所措。他看地图也要花比别人更长的时间才能看明白。
这家餐馆面积不大,屋内的陈设也很简单,现在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估计也快打烊了,随着下雨刮风灌进来的空气,屋内一股浓重的油腻气味扑面而来。
鹿常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先是揪出几张抽纸,狠狠地擦了擦油渍泛光的桌子,一想椅子忘了擦,一屁股就坐了下来——算了,就这么着了,他也不想表现得像个洁癖一样。看桌上有茶壶茶碗,鹿常顺手就倒了一杯茶,先冲洗一遍,再倒一杯喝。果然,不但是冷的,而且毫无茶味,不知道这茶已经泡了多少遍了。不管怎样能解渴就行,鹿常就这样,一边喝着茶,一边掏出烟点上。
这时候,刚才还歪在旁边抽着烟、刷着抖音的老板已经站起身来,将菜单递到鹿常那张桌子上。和桌子一样,菜单簿子上也满是油腻。鹿常避开老板的目光,拿过菜单翻开来,目光在上面漫无目的地游离。
饿吗?饿。但鹿常并没有急着点菜,是这里的环境让他反胃没了胃口吗?不至于,平常像这样的苍蝇馆子他也没少去。是老板冷漠的态度让他不高兴吗?没有,实际上,他更喜欢像这样少言寡语、态度淡漠的老板,那些你刚走进店就扑上来的,像郭德纲相声里说的“笑得像要咬人似的”的老板,让他反感,过于热情总让他感到不适,话太多总跟顾客套近乎的也不行。
鹿常一边盯着菜单,一边抽着烟,假装在点菜,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或许迷路了走错路的挫败感,现在让他心慌意乱。老板在旁边站了一小会儿,见鹿常没啥动静,就又走开了,又歪在一边,继续刷抖音。
鹿常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同时,他的脑子也在急速旋转——奇怪,他发现自己的脑子现在同时是这两种状况,或者说,这两种状况本来就是一种状况。也许正是因为旋转得太快,形成了一片空白,就像那种七色板,当它快速旋转起来的时候,你只能看到一片白色。鹿常想起一句电影台词:自由,就是意志的晕眩。
鹿常盯着菜单,觉得点个菜都点不好让自己很沮丧,这就又多了一种挫败感——但他突然意识到,这番情境就像是被困在一个梦里,一个人或一个城市的梦里。此刻,他就被困在这个城市的梦里,或者胃里。
当盲人失眠的时候,恰好有一场迷路的雨落下来;当收音机截获到一段迷路的电波;当他这个迷路的人,在雨夜街头盲目地走进一家餐馆坐下来,假装点菜……他意识到,他是被困在这个城市的梦里了。在这同一时刻,失眠的盲人,迷路的雨,收音机,迷路的电波,迷路的人……时间点在这一刻好像坍塌了。
他或许只有等到盲人顺利进入梦乡,等到这片雨完整地落下来,等到收音机播完那段电波,他才能从这个魔怔般的时刻走出来,他才能从这个城市的梦中或胃中走出来——为什么不能是胃呢?这个城市每天吞噬着大量的梦想,然后吐出像他这样的残渣。
他将目光从菜单上面移开,抬眼看那天上的月亮——昏聩的月亮啊,就像里面住着一个发育迟缓的天使。他想到那些夜观天象的古人,那些他的古典英雄们。今夜,他的古典英雄们都夜观天象去了,他开始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