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故事集
作者:马赛克2022 | 分类:都市 | 字数:5.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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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汀市的一天
晴汀市的一天,从郊区的一座废弃的工厂开始。从厂门口大铁门往里望去,高高的围墙环抱的厂区内荒草遍地,愤怒生长。门口值班室内,拿着低保的老保安还在昏睡——现在还早,太阳还没出来,昨晚巡视厂区用的手电筒还在插着充电。厂区地下水管道似乎坏了,到处都有水慢慢渗出来……
这里曾是一座国营大厂,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出入,后来倒闭了。据说厂领导要把地皮和设备都卖了中饱私囊,工人得到消息后闹了起来,结果不了了之,就一直这样搁置下来。仓库里堆放着弃置不用的杂物,车间里是身躯庞大的老旧生锈的被淘汰的机器——惰性客体。
这时候这个城市的清洁工,鱼弓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正对着自己面前的惰性客体——银行大楼出神。他现在还会怀念他的拳击手生涯吗?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来。“回收站搏击俱乐部”的赛事一直在进行,鱼弓长并没有看到自己预见的失控的状况,那么他后悔退出吗?没有,他没有一丝后悔,在得知是“特赦集团”在操纵这场搏击运动的时候他就决定退出了。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这个集团是什么货色,几十年来无恶不作,所插手的事务越来越多,擭取了各路资源,已经变成了一个国际资本大财团,一个庞大的惰性的邪恶帝国。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无法与这样的邪恶帝国对抗,但至少可以选择不合作,不为它服务卖命,也尽量不购买它们的产品,为它贡献经济收入——但鱼弓长即使不懂得什么政治经济学,也知道这是很难办到的,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特赦集团的触手已经深入渗透到各行各业,谁又能摘得清自保清白?
离鱼弓长四条街远的一个桥洞下面,乞丐大黄还在酣睡。大黄年纪也不小了,有30左右了。这样的年纪,又不是七老八十,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做乞丐呢?平时来来往往将嫌恶的目光扫在大黄身上的人不明白,就是啥也不懂,啥也不会,还有膀子力气,做苦力挣饭吃也活得下去啊。路人不解,大黄自己有时候也困惑。他想起他看过的一个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我的人生到底哪一步走错了呢?曾经大黄也是有梦想的,他的梦想就是成为像旧社会地主老财那样的人上人,剥削阶级,他觉得自己的肉体太沉重,只有做剥削阶级,他才能将身心放松,不然他的身心将无处安放,活成行尸走肉。
当大黄正做着被两个娇俏丫鬟搀扶着,去花园赏花的财主梦时,鹿常已经被闹铃声惊醒了,这已经是第五个闹铃了。鹿常为自己设置了五个闹铃,他觉得一个闹铃叫不醒像他这样在梦里装睡的人。五个闹铃,每个相隔五分钟,也就是说,鹿常如果要在七点半起床,从七点钟起,就要有闹铃开始叫他。当然,很多时候他是醒了赖床不想起来。五个闹铃,一次接一次敲击着鹿常的神经,将他从一层又一层的套层梦境中唤醒——这让鹿常想起策兰的那句诗:七颗心脏更深了,手在敲击着大门。
在睡意昏沉,昨夜的梦残留的气雾还未完全消散时,鹿常挣扎着起床穿衣,刷牙洗脸。为了省力气,鹿常刷牙的时候,经常手不动弹,头来回摆动。每次刷完牙后,他都要比之前清醒个六七倍。他感觉:他的一天,和这个城市的一天,共同开始了。
每次戴上口罩,鹿常都感觉是要去参加一场秘密行动。他想起他以前微博上关注的一个博主,他的签名是:同志,你的状态不适合参加这次行动。鹿常觉得自己的状态从来就不适合参加任何行动,他永远没做好准备,那个确定的时刻永远被延宕。他看着这些戴口罩的人群,就像是一群复仇天使,那被口罩遮住的半张脸,是一样的半张脸。有一次坐在地铁里,他望着对面的女孩,突然生出一个要命令对方脱下口罩的念头——他没想到自己有这么暴力。
他想起他刚上大学的那一年,好像是放寒假坐火车回家过年,满车厢都是穿军装的人和学生,穿军装的可能也是军校的学生,因为看起来都非常年轻,大家都很青春、热情、友好,虽素不相识但相互敬重。大家都用普通话交谈,有许多好看的女孩子,有许多漂亮的围巾,没有人涂口红,没有人随地吐痰。有人在车窗上哈气写写画画,有人在泡方便面、嗑瓜子、聊天、打牌、听随身听,有人穿梭在车厢打打闹闹。鹿常的同乡们都在另一节车厢,所以他没有加入交谈,只默默多看了几眼长得好看的女学生。他推开一点车窗,看到外面雾非常大也非常冷,寒风刮进来冰冷刺骨,火车在不快不慢地行驶,大地漆黑一片,好像有人熄灭了所有的星辰。
鹿常现在回想起来,感觉那真是一个非现实的奇异的夜晚,他觉得自己要是写回忆录或自传的话,在任何时候那一夜都是一个完美的结尾。人生如梦,不管是人生还是梦,都像是从一个巨大的胃里面吐出来的。数年后,那个夜晚的那一片大雾,在鹿常的瞳孔上凝结成了一片带血丝的蛛网。
等鹿常赶到公司时,不出所料,猫玲玲、狐经理以及其他同事早就到了,鹿常又是最后一个到。虽然没迟到,但他每次都是这样掐着点到,狐经理一直看不惯,早就不爽了。他一直等着抓鹿常的迟到,好“旧仇新恨”一并算,狠狠地整一整鹿常。但鹿常偏偏就不迟到,虽然他每次都是差个一分钟、两分钟的,这让狐经理恨得牙痒痒。狐经理就像是那个著名的故事中,等待房客的另一只靴子落下来的房东,不整治整治鹿常让他浑身不舒服。今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即使鹿常没迟到,也被他叫到办公室一顿批,说工作要有提前量,上班也不能老是这样掐着点报到,要提前一点,不要搞得这么仓促、争分夺秒的,影响工作质量也影响人的心情。
鹿常心想,是影响你的心情还是我的心情啊?但他一直默默垂头听着,一句也不分辩。这样搞得狐经理也自觉没趣,打发鹿常走了,他自己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想计策。后来还真让他想出来一个办法,那就是除了公司的考勤之外,本部门也搞个签到簿,这个还要详细一点,上下班的时候都要签到,要签名还要写具体时间,加班请假等也要在上面登记。此外,部门每月还调出一个人来查考勤查工作纪律,部门这些人轮流监督。老狐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一拍脑袋,心想这里面装的都是智慧啊,怎么想出了这么好的办法!就这么办,现在就去开会宣布,明天就施行!
等老狐在会上一宣布,猫玲玲就明白这是针对鹿常的——其实每个人都明白。这样大家反而怨恨起鹿常来!他们认为要不是鹿常每次都掐着点到,老狐不会这么做,鹿常这是把大伙都连累了。看着老狐难以掩饰的得意面色,猫玲玲心想老狐的目的达到了,老狐不仅仅是要整鹿常,他还要大家都怨恨鹿常。这时候猫玲玲反而有些同情鹿常了,她偷着瞄了一眼鹿常,看到他面沉似水,看起来没有任何触动,形如槁木。
下班的点到了,鹿常默默收拾好背包走人,猫玲玲紧接着也签退跟了出来。她想找鹿常聊聊,安慰安慰他,叫他别太把老狐的苛刻放在心上,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但鹿常走得太快了,她紧赶慢赶赶不上,只好在后面把鹿常叫住。但叫住后,当鹿常问她什么事,她这些话好像又都忘了,或者有一两句记得也难以说出口,就只好没话找话地抱怨说你走那么快干嘛,你回家难道还要打卡吗?——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触着鹿常的痛处了。
当猫玲玲还在自责自己有口无心、口不择言时,鹿常已经转过身大踏步往前走了。他知道猫玲玲想说什么,也不会怪她的唐突言语,但他其实比猫玲玲更不会表达,或者说更懒得表达,他觉得心里知会了心领了就够了。对,他就是太懒,懒得感觉,懒得思考,懒得体会……更不要说组织语言去说话,以及思前想后琢磨怎么去做事了。他现在羡慕AI人工智能机器人,他认为在这个时代,AI机器人才是真朋克,机械“思考”,即时应对,不装,不廉价,不骄矜自满,无所谓媚不媚俗,真是吾辈偶像。
当鹿常吃过饭回到家,洗洗刷刷后一身沐浴露的香气,躺上床打开手机游戏的时候,晴汀电台广播鼠莱宝和兔拉拉的节目也准时开始了,今天他们请来的是晴汀大学的朱教授,请他来谈谈社会上形形色色的歧视这个问题。
“平等不应当成为我们的目标,而应当成为我们的出发点,成为我们当下着手去做的事情的出发点”,节目最后,当著名主持人鼠莱宝的声音回响在晴汀市上空的时候,躺在床上的鹿常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他想这一天过得真累啊!今晚还不能忘了将闹钟调早一点,明天不知道狐经理又会出什么幺蛾子,再这么整他不想干了,但他又能去哪又能干啥呢?他现在想去做个保安,最好是那种废弃工厂的保安,等于是看空房、看仓库的,他想其实那些房里仓库里的东西放着让人偷也许都没人偷,他每天的工作只是守在门口值班室里玩玩手机,夜里打着手电筒假模假式地巡视一遍厂区,这活七老八十都能干的了,何况是他这个大小伙子呢?
他漫无边际地幻想着这样的工作与生活,但渐渐地、渐渐地,他的想象好像哪里出了问题,在他幻想的那座郊区的废弃工厂,厂区地下水管道似乎坏了,到处都有水慢慢渗出来……鹿常想将这一幕从自己幻想未来的头脑中屏蔽掉、摒弃掉,但无论如何就是屏蔽不了,摒弃不掉。那片水渗出的越来越多,那片厂区也快变成一片沼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