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西北，庞硕空地。

今日能够立于此间的，如姬霓裳、韩恩、大憨仙师、不聪小道士、宋长镜、方解空等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此刻这凭空出现之人，或许的确生得肥胖了许多，可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那一股谈笑风生的气态，若说其背后所在家族没有至少百余年的浑厚底蕴，根本培养不出这样的年轻一辈。

因而，即便此人不曾自报家门，他们也很清楚，来者定然是谋国巨商裴家之人。

“……”

对于身后扛纛之将的失声之言，萧王妃虽未出声训斥，但眸光之中的厌恶，却尤为深刻。

随即她看向陈念久，心中不禁一震，区区几枚“通天丸”在她眼中，虽然的确算是珍贵，可与另外一件事相比，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他——竟真得将裴家之人请来了，怎么可能？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萧王妃死死压住心中波澜，抬起头看向那位裴家少主，笑道：“原来是裴公子大驾光临，北凉王府有失远迎。”

“……萧王妃客气了。”裴宝藏咧嘴一笑。

他紧接着眼含深意地瞥了近处的陈念久一眼，对于北凉王府之中的许多事情，当初西域荒漠中，他自然也听及陈念久提过，对于这位萧王妃的了解，早在那时，便已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而今亲眼目睹其容，裴宝藏就更加可以确定，果然如小九儿说的那样，这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女人。

除此之外，尤其是在看到脚下这片空荡地界上的千余人等，分列在四面八方，颇有些虎视眈眈，而陈念久却只是孤单一个人，像是一个孱弱孩童，无助地龟缩在一处小角落里。一时间，裴宝藏的心底，顿时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戚戚之感。

当年远走家族，为打通西域商道，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裴宝藏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抬起头看向北凉王府陈氏一族所在的方向，朗声笑道：“萧王妃，裴某今日不请自来，所为的，自然是贵府九公子的及冠之礼。不过此番贸然登门，事先不曾递上拜帖，倒的确有些失礼，还请贵府莫要怪罪。”

萧王妃即便心底再如何抵触这个身份已然确认无疑的裴家少主，可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笑道：“‘谋国巨商’的名头，整个天雍谁人不知，今日这场及冠礼，久不入世的裴家之人能够亲自登门而来，那是我北凉王府的幸事，欢迎尚且来不及，裴公子又何罪之有？”

“萧王妃严重了，裴家只是商贾之家，说白了，不过满身沾染铜臭味的经商之人罢了。”裴宝藏哈哈一笑，旋即正色道，“裴家虽然有些钱财，但朋友倒没几个，偏偏贵府的九公子，却是我最重视的一个。听闻不久前贵府后罩楼走了水，致使府中许多楼阁宫殿无法启用，在下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果然！”

听到这句话，场间几近千余人等，皆是面色一凝。

这自称“裴宝藏”的裴家少主此番前来，果真是为了相助那九公子建造及冠礼之用的祭天之台、供奉之楼、成礼之殿、族比之场。

难怪眼下只剩不足一个时辰，那九公子却依然镇定自若。

“你果然早有准备。呵，局面越来越有意思了……”

站在西处方位的定安公主姬霓裳，清澈如水的双眸突然微微眯起，她盯住广场中央那个一袭白袍的少年身影，渐渐地，终于将他跟当日落魄山中所见到的那个可恶家伙，完全合而为一。

“你似乎对我抱有敌意？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救我？”

“我本打算让你在这自生自灭的，你就算死又与我何干？”

姬霓裳不由得记起，当日二人第一次重逢时的对话，随即，她的脑海中，又出现了此后陈念久将撒好盐巴、胡椒粉等调味品的烤鱼，递向自己并且不情不愿地问出一句“吃不吃”的画面。

当时她不愿在这个看起来很是可恶的家伙面前示弱，遂冷声道：“我脚底有伤，走不动了，你给我拿过来。”

若是往日，无论何时何地，能够被她亲口吩咐做什么事，换作任何人，必然满心欢喜，哪里敢耽搁片刻。

可那家伙却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说了句让她至今回想起来，都恨得牙痒痒的话：“不，你可以走。”

想到这些，姬霓裳禁不住“噗嗤”一笑，刹那之间，那本就倾国倾城的绝美面容，骤然间如冰雨消融，化作无尽春意盎然。

“老奸巨猾。”姬霓裳笑道。

……

……

一语激起千层浪，这裴家少主裴宝藏的短短一句话，便令场间众人各起心思。

“原来如此。”

萧王妃尽管心底怒意横生，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终归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道，“早就听闻裴家之下，有来自于公输一脉的无数能工巧匠，手段惊人。传闻一夜之间，即可平地起高楼……不过眼下，距离及冠礼定下的酉时，已然不足一个时辰，就不知道是否还能来得及？”

传闻终归只是传闻，即便公输一脉与墨家之人，皆是当世顶尖巨匠，连夺天床弩那般大杀器都能够打造而出。可如今只剩下短短一个时辰，若想建造出祭天之台、供奉之楼、成礼之殿、族比之场四座建筑，怕绝非人力可为。

萧王妃尽管心底有所动摇，可依旧对此，抱有怀疑。

莫说是她，便是分立四方的宋长镜、方解空等北凉四州官员，以及六大世家，诸多富商巨贾，也有些难以置信。不过在这其间，也微妙地夹杂一丝丝的好奇与期待。

看站在那位裴家少主身后的一十二人，应该便是传说中的公输一脉了，若他们当真可以做到那等“匪夷所思”之事，今日可就要大开眼界了。

对于众人心中之所想，裴宝藏不用刻意去猜也很清楚，咧嘴笑道：“财可通神，除了‘忠义情’三个字买不到之外，这世上还没什么做不到的。王妃放心，酉时之前，定教这及冠礼，如时开启。”

他侧过身看向身后，直截了当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公子放心。”身后一十二人齐齐点头。

话音甫一落下，这一十二人骤然之间分散开来，有序地围成一个大圆。

下一刻，就在场间几近千余人的灼灼注目之下，十二人几乎同时双手汇聚在胸前，结出一个晦涩印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只听“呛啷”一声巨大嗡鸣，这十二人围成的圆形空地中，遽然凭空显现出一尊大鼎。

大鼎立于空地之上，光芒闪烁之间，自内而外涌动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机波动。

“这是！”宋长镜等人眼神皆是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姬霓裳同样神色有些凝重，向来见多识广的她，自认为这世间无数奇珍异宝她都有所耳闻，可对于这大鼎，细细瞧了半晌，竟发现根本看不出半点来历。不过于那其中隐约席卷而出的气息，却让姬霓裳有种危险的感觉。

“韩叔叔，这是何物？”姬霓裳下意识问道。

她这一问，也是此刻场间所有宾客都想知道的。

韩恩平静道：“公输家族至宝，乾坤鼎。”

“乾坤鼎？”姬霓裳一愣，不明所以。

“修行界中，有三大至宝，分别为儒、释、道三教所有。”韩恩缓缓道，“此三大至宝，乃佛家“一花一世界”，道门“一叶一菩提”，儒家“沧海之一粟”。圣宝神奇之处，便在于内藏天地乾坤，看似不过掌心一般大小，但那其中之广阔，虽说不至于能装填世间万物，但一座东海之水，还是可以盛装的下的。”

“装下整个东海？”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韩恩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却突然转过头看向大憨仙师与不聪小道士所在的方向，说道：“听闻公输一脉始祖，曾有幸得见道门太清宫中的那株‘菩提树’，领悟了其中‘一叶一菩提’的神通法门，后凭借一己之力，依样画葫芦，打造出了这乾坤鼎。虽然此鼎相较于三教圣物，有所不如，但哪怕只能模仿三成，却也无愧于‘神之一手’。”

说到这，韩恩微微一笑，“若是老夫所料没错，这乾坤鼎内，必然藏着建造楼阁的一应物事吧。”

“不愧为大宗师，佩服。”

转瞬之间便联手召唤出巨鼎的一十二人，听见韩恩一语道破玄机，无不面露恭敬之色，也不隐瞒，笑道，“韩先生说的没错，此物，的确是我公输家至宝，乾坤鼎。”

说话间，那为首之人突然伸出手掌在巨鼎之上重重一拍，顷刻之间，这王府西北的整个巨大广场，竟没有丝毫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仿佛有地龙游走脚下。

紧接着——

一根根巨木，陡然拔鼎飞升而出。

一堆堆铁器，紧随其后。

一块块木材板料，凭空骤现。

“！！！！”

这完全超乎所有人认知的神奇一幕，就这般明晃晃地映入眼帘，千余人等无不喉结滚动，北凉王府陈氏一脉，定安公主一行，北凉四州一种官员，六大世家、富商巨贾的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共同望向那巨鼎。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一十二位公输一脉的能工巧匠，便已带着巨木、铁器、木材、板料，直奔远处空地，在临近寒潭古涧的另外一侧停下。

一十二人不发一言，但神色却是凝重到了极点。

或许他们只是顶尖匠人，擅于铸造高楼、打造器械，于修行一途的诸多境界，并无多少建树。但此刻间的模样作态，却俨然是能工巧匠中的绝顶大宗师。

三百六十行，行行皆有万千气象。

一十二人手脚不停，动作眼花缭乱，打地基、立大柱、上屋梁……

没人可以用言语来形容他们的动作，到底是何等的行云流水。

但此刻间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

一个时辰之内，或许他们真的可以打造出四座建筑。

不。

不是或许，而是一定。

……

……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就在所有人叹为观止的目光中，一台、一楼、一殿、一场，渐渐成型。

众人只觉恍然如梦，一切都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而萧王妃的脸色，却是瞬息万变，到最后，殷红如血。

下一刻。

祭天之台。

供奉之楼。

成礼之殿。

族比之场。

悉数建造而成！

与此同时——

酉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