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高楼平地起！

千余人等除却寥寥无几的数人，尚算神色如常，余者却几乎个个神情呆滞。

按照他们的想法，这等恢弘建筑，即便是不计代价地倾尽无数人力、物力，怕是耗费一年光景也未必能够建造成，可如今，却仅被区区一十二人，短短一个时辰内，便拔地而起这一台、一楼、一殿、一场，当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众人满眼震撼地抬头望去，只见在那拾阶而上、高三丈三的祭天之台上，早已摆下香案、炉台、黄纸、巾幡诸物，一应俱全。

当今天下，道门盛行，空前绝后。

其香火气运，较之兵家、武夫一脉，早有高下之分；而与那早已消失匿迹于人间的儒家、久不世出灵山大雷音寺的佛家，就不复当年那般并驾齐驱了。

故而这及冠礼的祭天仪式，首当效仿的，正是道门的罗天大醮。

罗天大醮之仪式，主要有焚香、开坛、请水、扬幡、宣榜、荡秽、请圣、摄召、顺星、上表、落幡、送圣等等。而及冠之礼，相较于此仪式，虽然有所差别，但在步骤上，却也颇为繁杂，无外乎许多东西大同小异，不过只是叫法不同罢了。

而在这祭天之台的另外一侧，又有一座造型颇是规整的小楼，小楼之内，恍然如别有洞天一般。里内里外摆下圆形大桌不知凡几，其上美味佳肴更是不计其数，阵阵香气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此即为供奉之楼——所谓供奉，供的是天，奉的是宾。

穹天于楼内食之，观及冠礼之宾客，于楼外享口腹之欲。

而停驻在寒潭古涧之旁，与北凉王府被烧得一片狼藉的后罩楼遥相辉映的，便是成礼之殿。

殿内点缀琉璃大灯、烛火无数，灯火通明之间，内中的一应装饰，没有丝毫遗漏地，尽数呈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那其中的建筑与装饰风格，集合了前朝大炎与天雍二者于一身，众人虽然一眼便能瞧得出来，然而这两种颇有迥异之处的风格，却给人一种美轮美奂之感，并不觉得有何突兀。

至于族比之场，就有些独辟蹊径了，或者说，干脆有些敷衍。那一十二人不过是仅从乾坤鼎中取出一块大红地毯，平铺在地上就算了事。

瞧到这里，众人原本只感到有些美中不足，但稍一细想也就明白了，对于能够在转瞬之间便铸造出楼、台、殿三处恢宏建筑的公输一脉来说，这及冠礼之用的前三者，或许要费尽思量。然而族比之场，说白了不过就是类似于演武场的存在，这要还用他们来花心思，可就着实大材小用了，想来是不屑为之罢了。

祭天之台、供奉之楼、成礼之殿、族比之场一一瞧遍，众人的神色倏忽之间变幻莫测，从不信到怀疑，再由怀疑转至笃定，直到最后，脸上便只余下震撼了。

凉州刺史宋长镜啧啧不已，神色舒展，抚须而笑道：“昔日诗家有言‘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老夫每每读到此句，都觉得这用词实在恢弘大气。不过却也难免怀疑，这千里，如何能够一日便可抵达，老夫本想着，这应该是诗家的夸大其词。可今日，瞧见了公输一脉的神奇手段，老夫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许多完全超乎我等认知之事，真是大开眼界。”

这句话一出，众人深有同感。

裴宝藏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踱步来到陈念久身边，左肩轻轻抵了后者一下，咧嘴笑道：“怎样？做兄弟的没给你掉链子吧，知道你有差遣，兄弟连夜就将公输一脉最顶尖的十二匠人聚在一处。说来也是难呐，这公输一脉对我裴家来说，可比一个区区‘少族长’的头衔重得多，呵，今日把他们带来，也不知费了多少口水。”

裴宝藏突然笑嘻嘻地一把搂住陈念久，低声道：“不过你真该再早些告诉我的，要不然，还能做得比眼前这些更好。”

“足够了。”

陈念久微微一笑，偏过头看了身旁的胖子一眼，轻声道：“多谢。”

“跟我还计较这些？当年若是没有你还有徐修前辈几人，我裴宝藏这三百斤肥肉，怕是要交代在西域了。”裴宝藏随意摆了摆手，突然蹙眉道，“对了，今日是‘小九儿’你及冠礼这么重要的日子，徐修前辈他们，应该也来了吧？”

裴宝藏四处望了望，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道：“差点忘了，‘血浮屠’的身份太过隐秘，此时不该现身的，让我猜猜啊，他们现在应该……”

“徐叔叔死了。”

“哦，原来是藏在……”裴宝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在自顾自地嬉笑猜测，面色突然一变，失声道，“死了……怎么会？”

陈念久低着头一言不发。

向来话多的裴宝藏，瞬间就沉默了下来，声音有些苦涩：“哦，原来是……这样啊。”

陈念久无声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径直一步朝前跨出，来到萧王妃的面前，拱手道：“萧姨母，酉时已至，一台、一楼、一殿、一场业已布置完毕，现在如何？”

“……”

此时的萧王妃，脸色难看至极，但不过片刻之间，她再次恢复那副清冷神色，笑道：“想不到，你竟与裴家之人，都能够有这等情分，让他们连公输一脉，都愿为你搬来。既如此，这及冠礼自然可以开始，本宫能有何话说？”

陈念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却再次问道：“依照规矩，这及冠礼，当有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来主持，不知此事是由姨母来安排，还是同样我陈念久自行为之？”

萧王妃紧蹙眉头。

她此刻心间翻江倒海，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陈念久竟然真的做到了让及冠礼照常如旧，而且是以这般鬼神莫测地“请神”方式，请动裴家都为他出动。

可这场礼会，萧王妃属实不愿它进行下去。

不远处，蹲在角落里的不聪小道士突然眼神示意大憨仙师，轻声道：“师叔，今日这及冠礼，北凉王府什么也没准备，一切都是那位九公子‘自力更生’，该不会现在，他们又连个主持大礼会的人都不愿拿出吧？要真是这样，堂堂一代藩王之子的及冠礼，就办得这般寒酸，那可比咱们还穷啊。”

不聪此刻的作态，看似是在与身旁的师叔窃窃私语，可声音，却没有丝毫避讳，听得在场之人，皆是有些神色古怪。

不过稍一细想，这位圣人高徒又说得的确没错，今日礼会，祭天之台、供奉之楼等一切及冠礼所用之物，俱是那位陈家九公子自行为之，甚至不惜借助外人。

虽然这其中大有缘由，只因为北凉王府的后罩楼走了水，再加上听这萧王妃说，那九公子曾事先与她定下约定，言今日必定会不出纰漏地将此礼会照常办下去。

可即便如此，这也不是陈家之人可以“不作为”的理由啊。哪怕整个北凉四州的官场皆知，你萧王妃与这位九公子向来不对付，甚至三年前不遗余力地与当今圣主联手，于西域路上对他设伏，欲杀之而后快。

然今时不同往日，陛下赐婚圣诏已然颁布，其中代表何意，不言而明。你若在今日还对他百般刁难，难不成还想要当着定安公主的面，直接违背陛下的圣意不成？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落在了萧王妃的身上。

尤其是宋长镜、方解空几人，更是暗暗蹙眉：这萧绰，有些事情，的确做得有失“一府主母”的气度了。

而这时，不聪小道士的声音再次传来：“师叔，咱们爷俩这么穷，平日里也吃不到啥好东西，我看那供奉之楼里，美味颇多啊……嗯，那是鲤鱼唇吧……哎呦，还有骆驼峰……师叔，你也算德高望重，要不你去主持这及冠礼吧，待会咱们也好有由头把那些好东西全带走。

哼，他们这些个人，要么是京都那边来的，要么就是些家资颇丰的官员、世家商贾，应该看不上这些东西，师叔，待会切记眼疾手快，看我眼色行事，可不能让他们……哎呀，师叔你打我干嘛！”

听着不聪一番混不吝的言语，众人不由得一阵恶寒，满脸无奈地看着蹲在角落的那两个道士。

不过当见到大憨仙师抬起巴掌，在那位不聪小道士的后脑勺狠狠抽了一下后，众人心中快意的同时，也不免松了口气，到底还是大憨仙师明事理，若是让这位圣人高徒再信口胡诌下去，怕是今日这场及冠礼，真要彻底乱了套了。

可接下来大憨仙师的一句话，却让众人，尤其是与他相交甚厚的宋长镜，险些一口老血喷出。

只听大憨仙师不满道：“憨货，讲那么大声干嘛，万一被他们听见咋办。”

众人：“……”

站立于西侧方位的韩恩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默然不语。

姬霓裳神色古怪道：“韩叔叔，那不聪道士刻意‘胡言乱语’，应该是有心维护陈念久吧。”

韩恩微微挑眉，看着她道：“看出来了？”

姬霓裳点了点头，不解道：“一个是圣人门下的高徒，一个是北凉王府的九公子，八竿子都打不着，他怎么会……”

韩恩笑道：“当然是因为，他的师尊，那位堪称‘万世之师’的姚师，有心要收这陈念久，为他的第七位小徒弟啊。”

“什么？”姬霓裳面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