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四月春天的晚上, 凉气仍未褪尽。长木椅上，湿气微露。

“有没有带纸巾？”朱子熙先走过去，用纪默芷的纸巾把木椅擦拭了几下, 然后微笑地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优雅如斯。

什么时候, 他也是个细心的人, 那个曾经会把未开封的可乐罐遗忘在球场的男孩。

自从他把感情剖白了之后, 自从她的刻意疏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相对坐着了。她还记得他把她带去看甘伯伯，他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 眼眶微红。他说，这是他最后的砝码, 他用他的父亲和曾经的岁月去赌这场爱情。而她, 还是没有给他机会。

她以为他会恨她, 恨她的绝情，恨她倔强的无动于衷。

但是, 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在帮她。

“谢谢你帮助了我的父母，他们一生的心血和时间，除了给我，就是付诸在工作上。他们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未到退休年龄, 如果现在失去工作,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排他们以后的生活, 才能让他们不会为突然的失业空虚。”

“你仍然在介意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是举手之劳, 即使你不是他们的女儿，我也一定帮到底。高中的时候, 去过你家三次，你忘了？高三冬天我去拜年那天，你妈妈送的围巾我还留着，白色的，很漂亮也很温暖，偶尔还会拿出来戴。”

纪默芷不语，抿着嘴，两人一时沉默了，仿佛往事就在眼前，如电影交织般。过了很久，她缓缓道：“那条白色围巾并不漂亮，仔细看就会发现针脚凌乱，松松紧紧的，根本拿不出手……这是我第二次织毛线。其实……那条围巾是我织的。”

朱子熙没有马上答话，也没有该有的惊讶，他只是过了许久，才淡淡道：“我猜到过，因为这样，我才更觉得它是温暖的。从前你说我傻说我呆，我没有一次不狡辩，其实我连求证的勇气都没有，比傻和呆更让人讨厌。”

纪默芷看似不经意地玩弄着手中的塑料袋。傻的何止他一个。白色袋子的耳朵被她捏皱，然后慢慢展开，再捏皱，再展开。何止他一个。

他严肃道：“大头芷，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

“有时候，我是很傻很呆，可我也不是块木头，我会介意你的介意，会很介意，所以，如果以后还能碰面，不要再对我说谢，这个字不是你该对我说的。”顿了顿，他道，“过段时间，我会逐渐把手头上的工作移交，说不定到夏天或者再晚点的时候，我就在莫斯科舒服地吃鱼子酱面包配一杯伏特加了。”

手里的塑料袋忽然一松，搁在腿上的牛奶和面包饭团差点顺势滚下去。她条件反射地抓紧滑落的袋子，低着头，重新搁放在腿上。

“莫斯科？你要去外国？”

他轻点了下头，“嗯”了声。“我妈那边的公司最近出了点问题，状况越来越不好，她希望我能去帮他，毕竟我也学了几年的管理，经验不是没有，给外人不如给自己儿子来的放心。”

一瞬间的惊诧后，紧接而来的是说不出的难过，仿佛被抽走了一样东西。手里的袋子被她紧紧拽着，拽出深深的褶皱。她什么也说不了，一切都很顺其自然，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他要去帮助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

她保持着笑容，抬头道：“很好啊，去了国外，英雄才更有用武之地。你那么优秀，是不该束缚在国内发展。”

胃部传来隐隐的痛，绞得人浑身难受。她想，应该是一天没吃东西的缘故，吃了就会好的。还有一个人也一天没吃了，他正在等着她。

…………

从花园到住院部，她头一次感觉这条路这么长，走得人软绵无力，小沐的病房好像很远，怎么也走不到。走廊的墙壁清一色的白，在清亮的灯光下，白的刺目。她走着，偶尔半眯起眼睛，胃部又传来更强烈的痛感，一阵阵翻绞着心肺。

走到特殊病房门口，似乎花了她活到现在一辈子走路的时间和力气。小心而轻轻地推开房门，屋内只开着一盏壁灯，昏黄色的柔光让人产生一刹那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并不是在医院里。

胥正泱站在落地窗前，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她。她的脸色不好，平时两颊的红润此刻也消失了，即使是在昏黄的柔光下，苍白还是如此明显。

“回来了？”他没有反过身体要去迎接她的意思，一直定格在只是回过头看他的动作上，似乎他下一刻就又会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嗯，我买了牛奶，还有面包和饭团。牛奶和饭团我让营业员阿姨拿微波炉加热过了，应该还是暖的。”她把袋子放在沙发旁的几台上，一面说一面把东西从袋子里一样样拿出来。手摸上牛奶和饭团，霎时顿住了，因为转热的牛奶和饭团此时又变得冷冰冰。她在外面呆了太长时间，热气早已被冷却消退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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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默芷拿出面包放在几台上，讪讪笑说：“你吃面包吧，牛奶和饭团……我爱吃，专门给自己买的，你别跟我抢。”

胥正泱没听纪默芷的话，走过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袋子。“我一见面包就讨厌，你又不是不知道。”

纪默芷痛恨起自己的动作为什么就不能利索些，之前抢不过朱子熙和营业员阿姨，现在又抢不过胥正泱，于是总是那么被动。虽然她很清楚，他们都是出于好意。

从头到尾，她只不过去附近买些东西，却花了超过几倍的时间，而胥正泱自始至终没有问过一个字。

特殊病房有规定的探访时间，到了时间，家属就不能够再呆着滋扰病人休息。胥正泱和纪默芷走的时候，付小沐刚一觉睡醒，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出去，极无奈地换成了一个说好看不好看说丑也不算丑的胖看护进来。

胥正泱在上海没有住处，上次来也是定的宾馆。今天清早才一踏上上海的土地，就急着赶到医院，根本没时间和心情去考虑定宾馆的事情。

纪默芷把脖子缩在宽大的领口里，诺诺道：“现在那么晚，附近也不知道哪里有地方住，更不知道好不好，要不……要不去我那里吧，挺宽敞的？”也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她的声音不自控地越来越轻。

胥正泱看着她，就看着她，黑亮的眸子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车子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走出来一个人，正是一直在付小沐母亲身边的那个男人。

男人走近胥正泱。“你好，小沐的母亲想见你。”

胥正泱的眼睛变得森冷，那个男人被他盯得一个激灵，但很快恢复。纪默芷一直认为这个男人是小沐的父亲，直到胥正泱告诉了她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时，她才把这个想法给彻底抹煞掉。

眼前这个男人，即使被胥正泱盯着，也丝毫没有要退缩的意思。他等了一会儿，胥正泱没有回答他的话，于是又问了一遍：“小沐的母亲想见你，请上车。”

胥正泱斜着眼珠冷瞟了眼黑色的车子，反问：“我凭什么跟你走，去见她？”

“就凭小沐是你的弟弟，她是你的姨妈。”

胥正泱气哼了声。“姨妈？”语气变得更加寒栗，“她为什么现在要见我？”

男人仍然保持着恭谦的模样：“她想跟你谈的，是关于小沐的事情。”

什么是奢华，什么是上海的有钱人，纪默芷活到现在这才看明白。她以为她住的小洋房已经算中上水平了，怎么排也在小富婆住宅行列里。而眼前，宽阔的小花园，二层的奢华复古欧式小洋楼，不失气派的四坡顶屋面，红色的平瓦，□□墙面，雕木结构的窗框，每一样都相得益彰，气势逼人。相比她的小洋房，简直就是一毛胚。

她跟在胥正泱的旁边，不敢乱走。自从那个男人出现后，胥正泱就一直冷着面孔。本来他是要她早些回去，不必跟着一起来。她不放心，知道他和小沐的母亲关系不好，怕出什么事儿。而那个男人也适时地说了句：“等一下，我可以让司机送你的朋友回去。”他这才答应。

付小沐的母亲早已经在沙发上等着，除了一身的名牌之外，也拖着一身的疲惫。

“来了，坐吧。”付小沐的母亲没有起身，只是手向对面的沙发指了一指。

纪默芷觉得参与到别人的家事不太好，迟疑着并没有坐到付小沐母亲对面的沙发上。那个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非常领会且绅士地将她往旁边一引：“这里是小厅，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去里面坐着等。”

纪默芷想想这样也好，小厅就在正厅旁边，如果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也可以及时看见。而又不会打扰到他们。

“谢谢！”纪默芷道了声谢便谨慎地选了个单个沙发坐下。小厅似乎比正厅更富情调，地上铺着绣花地毯，走在上面好似脚踩云端一样轻软。欧式精致沙发的对面有一架石块砌成的壁炉，里面还有一些剩余的焦木。

沙发极软且舒适，而她却如坐针毡。只幸好外面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