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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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群生番外 人生抉择
外一则
一辆包车吱吱溜溜颠簸在小西山的土道上, 拉车的是个浓眉虎眼,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他瞧瞧遥遥在望的勤政殿, 提上一口气, 加快脚步, 总算是跑完了这段长路, 高兴劲儿才爬上汗水淋漓的面孔, 下一刻又消退去,现在不是游山赏叶的时节,勤政殿前鬼影儿都没一个, 空车跑回城,太亏了, 不知自己怎么鬼迷心窍, 从王府井跑到这儿, 钱也没多要。车夫扭头朝后瞄瞄,今天无风无雨的, 阳光像温开水样的舒坦,最是坐车兜风的好时候,那位让自己鬼迷心窍的爷却是一上车便命拉上篷子和帘子,也不嫌闷。车夫停住脚,放下车把, 习惯性哈腰招呼了一声, 摘下头上的草帽, 扯下搭在脖颈上的毛巾擦起汗。
一只白皙的纤手从车里探出, 掀开车帘, 车夫的眼神直了直,摸摸后脑勺, 哈腰再说了一遍到了,平日洪亮的大嗓门成了蚊子哼哼,扭捏得想咬自己的舌头。见人大气不敢出一口,这是他平生第二次遇着,头次是前年在北京饭店门前见着蓝家那位有名的少夫人,那真是个冰雪般的人物,自个生怕热气吹化了她,尽管最近离着也有四五米远。而这位爷,像是瓷做的,虽说自己一路埋怨接了这趟苦活,路却是跑得最精心的,就怕磕着了他。
车夫眼里的瓷人,不是别个,正是本章的主角,群生。他轻提银杏色长衫的前摆,款款下得车来,扫看一眼四周的山景,和气地跟车夫道了辛苦,递过几个银元。车夫掂掂沉甸甸的大洋,冲转身欲走的群生喊道:“先生,我等你。”
冷不丁的喊声,让满腹心事的群生怔了怔,车夫忙补道:“这钱足够包一整天的车了,我张顺不能不义。”
群生面露微笑地客气回道:“不用了,我的时间没个定数,您也得去吃午饭,这儿可没卖吃的。”
张顺张嘴大笑,“先生一看就是大家的公子,干咱这活的哪有不备干粮的?倒是先生您饿着肚子,哪有力气爬山?您要是不嫌弃,这两张饼给您带着。”
说话间,张顺取过一个油纸包,群生温文有礼地推辞道:“我才在茶馆里吃了……”吃字甫一出口,暂眠了半日的肠胃,被油面香味激醒,响亮地唱起反调。张顺听到饥鸣声,并没在意群生的托词,反而好心情地笑道:“那儿哪是吃东西的地方,越排场的地方,越虚,我这饼是我娘烙的,实在,味道也好,您尝尝就知。”
放在平时,群生准会找出一个理由拒绝掉,他为人处事细腻周到,看似很易相处,实则与外人总隔着距离,不沾尘土。也许合该两人投缘,张顺的话正对上群生的心结,他看看那张热情的面孔,再看看香气四溢的炕饼,虚?确实,自己常常作茧自缚,逃不了一个虚字。想想自己出门的由头,赴宴,现在看,只有两个字形容,可笑。也罢,就以饼为宴,以地为席。
素昧平生、天壤之别的两人在勤政殿附近寻了一个石桌椅,就着凉水吃起饼。平时狼吞虎咽惯了的张顺,见群生慢条斯理的动作,不由放缓速度,随着细嚼慢咽起来。一起吃饭,通常是人们建立交情的捷径,这儿也不例外。“什么?您就是黎家的那个大画家啊?想不到我张顺也能和大画家一起吃饼。”
张顺瞪大虎眼,就着机会细细观看眉目如画的群生,竟有些晕眩于眉眼里那股说不出的味道,同样是人,怎会有这样大的差别。“那……难怪看您和看蓝家的少夫人一个感觉……”
张顺晕乎乎地说出心里想的,话到一半,才意识到唐突,扰扰脑袋住了嘴。听到张顺提起让自己思绪成麻的人,群生眼神微滞片刻,含笑问道:“舍妹也坐过你的车?”
张顺连忙摆手,一五一十回说了那次遇着的情形。群生听了,莞尔一笑,韵洋岂是人气能吹化的?父亲说韵洋像草,自己倒觉得她更像一颗有果肉的核桃,外柔内硬。手里的炕饼在画家的眼里变成一枚青色的果实,浅浅的笑容掺进一道柔情。
张顺的呼吸骤停,这次倒不是怕吹倒了瓷人,而是忘了呼吸。拉了几年的车,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张顺也算见多识广,男生女相的漂亮男人不是没见过,最有名的当数景泰堂的头牌花旦,可戏下一身的女人味,看着实在别扭,而这位黎家少爷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倒底是书香世家的名门公子。
成群闻香而来的鸟雀,叽叽喳喳在四周盘旋,群生将手里剩下的小半块饼撕碎,扔了出去,几只胆大的鸟儿立刻扑了过去,闪电般的几口啄完。群生看眼依旧盘旋的胆小鸟雀,正过身,见张顺紧盯着自己,歉然地说声对不起。
张顺拿起油纸包里的最后一块饼,塞到群生手里,“饼不就是用来充饥的?喂谁都是我娘的功德。”
群生闻言,打量一下小车夫,撕下大半块递还给他,“吃完咱们回城。”
“不游山啦?”张顺愕然问道。
群生目光拉远,“眼睛游了就行了。”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张顺大口嚼着饼,口齿不清地摇头嘀咕道。
群生无声笑笑,喂完鸟,收拾石桌上的油纸,真没想到今儿碰到这样一个车夫,句句触到自己的结症。确实,一到韵洋事上,便常常脱线,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作为。今天,借着朋友送别的由头,在韵洋到家前躲了出来,茶点没吃几口,又以韵洋来家的借口,早早离席,跑到香山,想找找旧时游山拾叶的地方,在那里蓄积底气,蓄积拒绝韵洋的底气,至于为什么要在那儿蓄气,天知道。只知道躲是自己最惯常的手段,韵洋去法国,自己躲到维也纳;怀着一点希望回国,知道韵洋又有了心上人,马上躲回老家……
张顺见那双清极的眼睛像蒙了层纱,埋怨起自己的多嘴,自己是哪颗葱,弄不懂才正常。他懊恼地喝口凉水,吸吸鼻子,说声等等,小跑进旁边的林子里,没多时,笑呵呵地拿着一桂花枝回转,“这棵桂花树开得好早,给。”
画家的本能,先将手里的花枝调到一个最佳角度,枝桠上星星点点的金桂,娇而俏,正可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群生想起一则赏桂的旧事,打小对清高便有自解的韵洋,会理解自己不参与蓝家事务的决定。
“黎先生的烦心事儿我张顺芝麻大的人帮不上忙,可我在我这行也小有名气,有用得着的,只管说。”
群生再次打量一眼热心的车夫,微微一笑,笑得真心,轻松,“谢了。”
群生不知,他这一笑,让一个小车夫记了一生,促使后来再谱出一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外二则
静,一向是群生最爱的,静静地看书,静静地画画,静静地想事,可现在,静却像一把刀,一点一点切下,切割□□,切割精神。群生俯身坐在手术室边的长椅上,双手合十搁在脸和膝盖间,过了四个小时,凌迟的痛已感觉不到,只有悔意随飞刀落下,一层一层,快将他掩埋。
当韵洋被身着白大褂的靖仁推进手术室,自己被隔在门外,群生头次后悔选择了绘画,没坚持小时学医的志向,因母亲的疾病和韵洋的昏倒而生出的志向。当蓝家京城的管事现身,不露痕迹设套套话时,更是后悔让韵洋陷在这满是机关陷阱的环境里。自己,不是没有机会,回国时苏伯母便请求他帮韵洋脱离蓝家,她最担忧的不是维伦之恋,而是蓝振兴,可他选择用画彻底葬掉这段感情。后来,亲身经历了几次险境,亲眼见过那个深沉强势的男人,明白了苏伯母的忧心,韵洋要走的道不光凶险,还有可能被身边人反噬……
群生缓缓直起脊背,一串疾行的脚步,越来越响亮地回荡在静静的廊道里,没过多时,转角现出一群青灰色身影,森亮的寒光中竟有本该在千里之遥的蓝振兴。四目交错的瞬间,群生感到暴增的气场,里面还挟带着一股杀气,便起身静静回视过去。
蓝府的管事上前招呼道:“舅爷还在守着啊,辛苦了。”
强压和杀气即刻消失,高大的人影大步过来,停在距群生一米远处,客气地见了礼。群生望着深不见底的眼睛,还礼问道:“妹夫是如何赶来的?”
振兴见群生无事人一般的从容举止,强压下的怒火,不住地在胸腔里翻腾,好好的韵洋,不明不白的生命垂危,据说最后是跟他单独在一块。奉先轻咳一声,振兴抿抿唇,稳住情绪,沉沉解说了蓝家飞机一事。
群生闻言,想起当时让自己彻底死心的一句话,是躺在病床上的梦泽说的,‘他爱韵洋,他的强势和背景会是韵洋最佳的保护。’梦泽没说错,可苏伯母的担忧也没错,能将韵洋一下击倒的,只有他。
一声羸弱的婴儿啼哭,中断再次撞到一块的目光对视,振兴一个急转身,冲到手术室门边,奉先忙跟过去拉住他,“司令,再忍忍,别影响了手术。”
振兴咬唇倾耳聆听片刻,里面再无任何声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他扶住门框,指甲抠进木头里。紧闭的大门,咯噔一声拉开一小截,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看看面前的振兴,露出笑容,“您是蓝司令吧,恭喜您得了一千金。哎,你的嘴流血了。”
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棉签,振兴抓住他的双臂,吼道:“我老婆呢?”
医生腿脚发软地呆望骇人的眼睛,不明白报喜怎么搞得像是报丧,这架势比起刚才惊心动魄的手术,还要惊心动魄,“平安,平安,不过,还……没脱离危险,杨……”
振兴甩开医生,一个箭步冲进病房,医生急着喊道:“现在还不能进。”
群生安慰式地拍怕医生的肩,“他会有分寸。”
医生拿出小毛巾擦擦额角的汗,“杨大夫能把人救过来太不容易了,简直是奇迹,真不想出什么纰漏。”
群生颔首表示明白,温和地询问详情,医生有些激动地讲述了被他称为奇迹的手术,最后说道:“杨大夫说,能成功还有黎先生的功劳,病发前期处理得当。”
静,重又回到走道,群生踱回长椅,靠上椅背,闭上眼睛,慢慢消化着‘韵洋,平安’这一认知。“舅爷您这一夜累得够呛,不如先回府歇着,这儿有我们看着,有新消息一准通知您。”
群生抬眼看看深不可测的管事,回道:“韵洋还没脱离危险,我这娘家人怎能离开。”
奉先不露痕迹地细看一眼群生,语似双关应道:“舅爷乐意守,那是最好不过了。”
群生复有闭上眼睛,在这一刻,他对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了一个选择,悔,追不回改变的事,现在能做的便是改变自己,让韵洋的险变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