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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140.第一百三十八章 鹰击长空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4237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8:58

魂魄悠悠, 徘徊于身体内外,残留的意志和黑暗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最后定格在大脑里的名字, 截住即将封冻的心扉, 里面深沉的眷念, 化作热泉, 源源融解侵蚀到心脏的寒冰, 释放出刻在心底的誓言,振兴在桥上的誓言,“绝不放弃”, 不放弃,……三个字在心里奏响, 震动心脉, 爆燃起一股巨大的力量, 桥下不属于我,我和振兴的誓约在桥上, 他会来,一定会来,我要到桥上等他。我翻转身体,抛掉上面的尸体,合上大衣,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乘着尚存的余力, 握住飞刀, 一寸一寸爬出桥底。远处传来急驰的哒哒马蹄声, 拽着冰柱, 迎着噬骨的寒风摇晃着站起,眯眼张望, 长长飞扬的雪尘里,晃动着青灰色衣衫,一黑马褐衣从马队里冲出,加鞭朝我奔来。手里的飞刀当啷落地,我连走带滑地行到河边,骏马一声嘶鸣,高大伟岸的身影腾空落入我的视野,我摊开发黑的血手,扑向来人,可距离尚远,身体扑空,一瞬后,下栽的身体被铁臂揽住,一只黑皮手套抚上满是污血的面颊。“不放弃,我知道,……”低哝间,我的神志随着触摸融入温暖、安心的黑色里。

身下软软的,身上柔柔的,舒适暖和得不愿睁眼,拢被满足地嘟哝一声,不再是梦里纠缠自己的硬硬冰面,刺刺山风。“韵洋,老婆?”

我的眼皮一跳,不知何时起,对老婆的反应快过了名字,打开眼帘碰上幽闪的黑瞳,“振兴,人怎么这么聪明,发明了房子、床,还有被子,那些猴子不怕冷吗?”

回想着噩梦,我感慨地说了一溜。大手抚住我的下颌,“脸不要乱动,小心水泡破了。”

我失笑道:“不会玩笑话,就少开,你老婆我得过水痘啦。”右手伸出被端,我全身僵直住,瞪着上面厚厚的绷带,手指手掌噬心的痛,同时传到大脑。蹙眉之际,振兴握住我的手腕,朝手指吹吹气,“掉了一层皮。以后记着,大冷天,不要轻易脱手套去握金属物。”

“爹,小唐”,被本能自保屏蔽掉的雪白血红,一下充斥眼端,爆出痛心的哀鸣。振兴按住我欲要爬起的身体,“韵洋,你后腰有瘀伤,还有,你的心脏……”

“小唐,小唐没事吧?”泪水倾盆,我忘掉手痛,抓住振兴缠着黑纱的胳膊问道。

振兴小心托起我,固定在他的怀里,包好被子,徐徐说道:“韵洋,你别难过,也别激动,咱们心平气和,慢慢一条一条的说,好吗?”

蓝桥枪战之惨烈,要想心平气和,太难。可迄今为止,这世上有两样东西能立竿见影地稳住我的情绪,一个是母亲的责骂,一个是振兴身上的气息。振兴大概知道这点,左手托住我的头,移到他的颈窝,手指摊开,技巧地垫在我的脸颊上,避免肌肤相蹭,弄破我脸上因冻伤起的水泡。温存的动作,迷恋的气息,缓和下几要失控的情绪,深深呼吸了五六下后,我含泪轻嗯了一声。

原来,今天已是民国十三年元月一日,我昏睡了两天,手和脸中度冻伤,因严寒侵蚀,心肌再度轻微受损。小唐中了三枪,万幸的是没伤在要害,子弹都已取出,因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中。奸细有两个,都是杨家安插的,一个在侍卫队里,奉庆递口信正好遇到那人,那人打晕了奉庆,领着外面的同伙对我们进行伏击。另一个在兵营,造成振兴未能及时收到消息。蓝鹏飞曾给亲随定下规矩,不得随意在电话里透露他的行踪,他的侍卫长亲去兵营报信,那名奸细接到同伙的通知后,暗杀了侍卫长。侍卫队的副队长见迟迟没有音讯,破例电话相询,周折几道,电话才转给正在开绝密会议的振兴。

振兴轻言细语说到这儿,脸颊蹭蹭我的额头,“韵洋,你知道听说你骑马出府,我是怎样的心情?见你站在躺着一堆尸体的冰面上,我又是怎样的心情?近看全身是血的你,我……”振兴顿住,喉结上下动了几下,用命令的口吻,强硬说道:“韵洋,以后,不论在哪儿,出门都要报备。”

细听振兴叙述前因,事儿样样都有合理的解释,可直觉上总觉着少了点什么。正预备提出疑问,不料振兴话锋一转,连着几个问句,句句暗带诘责。我扬起脸,隔着水雾细瞧邃目,里面布满了红丝,还有极少见的疲惫,压下眼泪,抬起缠着纱布的手,歉疚地抚上消瘦的面颊。蓝鹏飞离世,我又不省人事,里里外外所有的事儿,悉数落到刚病了一场的振兴肩上,还有三天才满二十六岁年轻的肩上,这两日,不知他怎样度过的。

人的容纳和承载是有限度的,当拥有了一些常人没有的东西,也必会缺失一些他们所拥有的,比如,哀伤,对于蓝家的掌舵人,注定是个稀缺字眼。“家里的事儿,我来管。”我的手指移到振兴张开的唇边,“你放心,我自个的身体我会爱惜,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家,我会爱惜的。爹的事,咱们得办得风光点,多请一些人来,爹去世的原因不要隐瞒,连着那些奸细的证据,一起公布出去。哀兵必胜,振兴。”

一番长话落地,没有回音,只有深深款款的凝视,黑瞳似一叶小舟,载着我漂游在碧幽的汪洋之中……

时间一晃,到了蓝鹏飞的头七。我没按通常到家吊唁的模式操办,而是在讲武堂的礼堂设了灵堂,面向广大的民众和士兵,举行公祭。蓝鹏飞死因公布之后,举国哗然,大家纷纷撰文,抨击杨家父子,不谋求治理国家,四处制造恐怖惨剧。故而,不少和杨家不对的派系和要人专程前来吊丧。

放晴的奉天城,笼着一层淡金色,离讲武堂尚有一里远,道路两旁岗哨渐密,并拉起了警戒线,臂缠黑纱的哨兵,纷纷撤枪,神情肃穆地向缓缓驶过汽车行礼。他们行礼之人,坐在我的对面,帽檐绕了一圈黑布条,身披黑呢斗篷,手戴白手套,岿然端坐翻阅着一叠厚厚的文件。一夕之间,我和振兴的称呼,全都去了一个“少”,振兴的官职也去了一个“副”,蓝鹏飞离去的第二天,东三省议会临时开了特别会议,批准振兴接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

身边戴着重孝的庭葳,没精打采地靠过来,撩开我帽檐缀带的长长黑纱,探进头偎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侧脸瞧着我的面孔。这几日,打理善后及下葬事宜,忙得分身乏术,无暇腾出专门时间陪伴庭葳,白天便带在身边。也许,在我腹中就经历了至亲的死别,对死亡早已不再陌生,几天来,他都不吵不闹,在一旁看书玩玩具,或者看着我发呆,极少开口说话。

“怕不怕?”脸上的水泡已经干掉,结了一层难看的痂皮。

庭葳摇摇头,小手抱紧我,“我只怕,看不到妈妈的脸。”

我本想着忙完后,再设法打消庭葳的郁结,未料他的结症竟是我,痛心地捧住小脸,噙泪应道:“小葳,妈妈也是。”

“妈妈,妈妈,……”庭葳扭头扎进我的怀中,呜呜地哭喊出声。

“庭葳,来,你妈妈的伤病还没好,等她大好了,你再天天哭给她看,保准她长记性。”振兴放下文件,抱过庭葳,掏出手帕,帮他擦去眼泪鼻涕。

庭葳破涕为笑,瞅我一眼,冲振兴重重嗯了一声。瞧着两个蓝家男人再次为我定下攻守同盟,抹去眼泪,哼道:“怎么教孩子的?人家可都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振兴不理会我的抗议,捏捏庭葳的鼻头,“古有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咱们当然得用你妈妈最厉害的武器,对不?”

“嗯”,庭葳再用劲点点头。

振兴理理庭葳头上的孝帽,亦收起刚才的玩笑之意,认真说道:“还有,庭葳,你要愿意,二叔很乐意听你喊我爸爸。”

我被振兴突如其来的提议说愣住,及至庭葳小心翼翼回视时,才豁然明白,振兴比我更懂孩子。点头之后,听着脆生生的一声爸爸,看着拥抱一起的两人,鼻子再度酸涩。庭葳虽小,可孩子生存的本能,意识到家不再是原来的家,少了蓝鹏飞的疼爱,我成了唯一的依靠,即便亲如父子,二叔和爸爸,不同的称呼,意义截然不同。

“妈妈”,“爸爸”,“妈妈”,“爸爸”……庭葳站在车椅间,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振兴,像伏波一样,摇来蹈去,晃出我眼角的泪花,唇齿品尝到的,是圆满。

讲武堂内外,人山人海,有戴白布条的,有缠黑纱的,见着我们一行,纷纷嚷道,打倒杨家,给督军报仇。蓝鹏飞在关外苦心经营多年,又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老百姓是发自内心的拥戴他,如今死于杨家暗杀,自是义愤填膺。

振兴停下脚步,面容沉毅地抱拳回应四面的喊声,每挥动一下,喊声便响亮一分,并随着他挥动的频率,喊声变得齐整而有节奏,直冲云霄,震撼人心,就连庭葳,也加入进去。身为统帅,凝聚力是不可或缺的,年轻的振兴,显然已拥有这个能力。

有了凝聚力,还需将它化成推动力,作为蓝家女主人,我上台做蓝鹏飞的生平回顾。“各位尊敬的来宾,下午好。感谢诸位拨冗前来参加先严的公祭。在下身为一平凡晚辈,介绍先严不平凡的一生,实有点力薄能浅。先严的生平,不是生于何时、卒于何时,寥寥几笔便可说清道明。先严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是了不起的一生,是可载入史册的一生。诸位均知,先严出身寒苦,靠多年不懈努力,方有此成就。常言道,成大事者,必先立大志。那么,先严的大志又是什么?是什么志向支撑着他,走出这样一段不平凡的人生路?答案,可从先严四子的名字一窥究竟,中、兴、国、力。对,就是中兴国力。前朝软弱无能,国力衰微,先严尝够生活之艰辛后,知道要改变民众生活,必须从改变国家入手。先严取字鹏飞,来自司马迁的‘鹰击天空壮,鹏飞海浪春’。便是勉励自己,不怕困难,经验自磨练中来。他老人家,就这样,一步一步,行到今日,让大家看到一个稳定发展、安居乐业的新东北。可就在先严努力实践自己大志,想要惠及更多的民众之时,某些只为私利之人,伸出黑手,生生将这一大志斩断。身在民国,为民生努力的先严,死于非命,天理何在?痛心疾首,为先严,也为我多灾多难之中华。民国成立至今,已有一十三载,可诸位看看,咱们的国家,比起前朝又强到哪里?照样的衰弱,照样的落后,还更加的动荡。如此不作为之政府,要之何益?有此贿选之总统,有何光彩?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先严之死,不会轻于鸿毛,它会让广大有识之士,认清国之危,民之危!最后,在下就用《忆秦娥•神鹰》一词,祭奠壮志未酬的先严,亦赠给诸位互勉:志难挫,鹰击长空万里阔。万里阔,力挽北斗,气吞日月。青山座座皆巍峨,壮心上下勇求索。勇求索,披荆斩棘,赴汤蹈火。”

回到督军府,振兴在府门阶前立住,抬眸仰望长空,风卷长篷,血色残阳将他的面容映成赤铜色,脑海里即刻浮出贺铸的一首词,‘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韵洋,你能再念一遍吗?”

我会心一笑,振兴想听的定是《忆秦娥•神鹰》。其实,这首词本就是送给他的。之所以选这首词,主要是里面涉及到中国一段古老的历史,黄帝、炎帝和蚩友的年代,那时战乱不息,民不聊生,黄帝求救于歧伯,歧伯令神鹰从胶州湾以南采来玉娇龙茶,给黄帝喝了,黄帝从此超凡脱俗,神力倍增,率众战胜了炎帝与蚩友,天下终得太平。

“志难挫,鹰击长空万里阔。万里阔,力挽北斗,气吞日月。……”督军府门前,回荡起我铿锵的朗诵声,随风飞向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