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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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第一百三十二章 情重莎婆
京城的冬天, 来的比往年要早,尚是深秋,便已披上了雪衣, 哈气成霜。合拢手上的书, 塞进桌板上的手袋中, 结着冰花的车窗外是缓缓晃过的月台, 无意瞥见几个背枪士兵, 中间还站着一手臂搭着裘皮大衣的便装人士,定睛回瞧,原是易生。
火车停稳后, 由小唐陪着走到车厢门口,寒风迎面刮来, 身上穿的是件在上海买的羊绒大衣, 时髦宽大直筒式裁剪, 像只大口袋,瞬间兜满冰冷的空气。我双肘夹腰, 双手握着手包横隔胸前,拦截住不停上窜的寒流,朝登上车梯的易生道了辛苦,换上裘皮大衣,说:“我一个小时后便会换车出关, 就不回公馆了。”
回来的路上, 离别的伤心, 渐成似箭的归心, 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易生掏出一份电文, 双手呈上,“少夫人, 老爷吩咐,少夫人暂留京城。”
我的眉头轻蹙一下,寻思起近日报上的消息,想不出有何事需要我在京处理。易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庭广众,不是谈话的地方,松弛了近大半个月的神经,重新拧紧发条,由士兵簇拥着下了车。
“家里都好吗?” 声势赫赫出站坐上汽车,问起亲自驾车的易生。离家这段时间,就只生日那天收到振兴的信,被韵西笑话的火辣信封里的内容,却是平淡如水,言简意赅,如同公文。
易生回说都好,问候过我的家人,停了会问道:“少夫人听说了杨家和郭家联姻的事吧?”
“报上说的是真的?”今早在天津换车时,足足听报童喊了半个小时,靖义和毓芝将于年前完婚。虽说这种事儿登出来,大多八九不离十,还是期望是谣传,不想毓芝重蹈文婷的覆辙。
“老爷让少夫人留京,便是做蓝家的代表,参加他们的婚礼。”
失望地叹了一声,为毓芝,也为映飞。黯然地拭拭车窗上的雾气,见几片寥落的枯叶在飞雪中苦苦挣扎,风声顿时变成树的悲鸣,泣诉着无可奈何的悲怆。易生出声,聊起上海的情况,问答间心里起疑,回娘家蓝鹏飞只批了半月的假,说家里事多,让我父母和二姐包涵。现在却要为一个月后的婚礼,滞留京城,不和情理。也许,跟去年靖仁的一样,参加婚礼只是个幌子。杨郭联姻,势必改变现有的格局,靖义不费吹灰之力,一下搞定南边两大派系,蓝家的处境岌岌可危。原来,上海的暗斗,是靖义在决斗前的热身,蓝家也该热身了。思及此处,生出一丝期盼,“二少爷会来吗?”
“少夫人知道的,越是近年关,家里越是事多。您不在,二少爷里里外外都得操心,抽不出身。再说了,两家关系不比去年,二少爷的身份不宜前来。”
原本对自己的问话不抱太多奢望,易生的回答,正是问题出口前,心里的答案,可听进耳里,直觉不对。文婷之死,和我有莫大的关联,我的身份,恐怕更加的不宜,且两家已经翻脸,我参加婚礼与否,杨家不会在意,但我若留京,他们绝对会在意。在这高风险的时刻,蓝鹏飞让我做出头鸟,振兴怎会答应的?
我回挪身体,乏力地靠到椅背,闭目沉思。细细梳理一番后,方发觉,事情自上海起就不对了,靖义针对蓝家的小动作,事后,振兴全无一点表示,着实反常。
蓦地,全身发冷,难道是……我不敢往下想,伸手扶住前座椅背,语音微抖地说道:“周先生,如果是迟早都要告诉我的事,请尽早让我知道。”
易生抬眼瞧瞧后视镜,“少夫人,您怎么啦?不舒服吗?”
易生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岔开话题,便证实一点,有事。我嘴唇哆嗦起来,“是不是,二少爷,二少爷,他……”
易生将车停到路边,回身安慰道:“不是少夫人想的。”顿了顿,说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全是为了少夫人您。”
我一时转不过弯,愣愣地反问,“我?”
“二少爷去过上海,就在少夫人生日那天。”
佛经有云:情不重不生莎婆。莎婆者,红尘也。意指在茫茫红尘中轮回的人,苦苦不得超脱,只因用情太深。静立蓝桥拱顶,任由鹅毛大雪,将自己砌成雪人,溶入皑皑的大千世界之中。
在京听完易生的解释,我当机立断,赶上原定的火车,尽管易生再三劝阻,说振兴执拗,需要一个自我修复的时间和空间,不要贸然回去将事弄拧了。可易生和蓝鹏飞都低估了振兴,他在我回来前,以年终巡视为由去了外地,一走便是半月。
风鸣,吹散乌丝,荡起千般结。每日独守空房,与月影作伴,心苦却无泪,也许,泪真的已流干,只有在梦里,才能尝到泪的滋味。过去,自己常笑振兴,太过物质,不懂浪漫。当他费尽心思浪漫一回,不想却被我伤得千疮百孔。曾一百次纠结自己为何不接到信后,立刻展读,不然不会错过白渡桥之约;曾一千次责备自己,为何听到督察长提及讲蹩脚英文的人,没想到事情顺利解决,是振兴暗中相帮;曾一万次质问自己,在桥头为何会对振兴的座驾视而不见?最难饶恕自己的是,回到家如果马上读信,还有最后的补救机会,易生说,振兴在车站推迟了两班火车。机会却被我浪费在与家人的闲谈上,等晚上再读信时,一切已晚,如同公文的信,是小唐奉命调换过的。
拂去睫毛上的雪花,空望冰封的河水。自己不长的人生,似已经过了几道轮回,以为今次能修得圆满,未料,仍逃不脱情殇。不知冰封期会有多长,只知因冰封产生的龟裂,短时间是难以抹平的,可能一年,也可能一生。只因,是振兴,情重,生莎婆。
“韵洋,要不要陪爹钓一回寒江雪。”蓝鹏飞身着黑色貂皮大衣,头戴同质皮帽,拿着一根鱼竿,笑呵呵地走来。
我忙迎上去,搀住蓝鹏飞,“爹怎么生起这个雅兴了?明儿就是爹六十华诞,天寒地冻的,咱们回去吧。”
“韵洋还没忘爹的寿诞呢。刚奉管事跑上跑下找你这个主事人,急吼吼的,只差没揭瓦了,爹只好躲到这儿,清静清静。”
“我……”
“是听到振兴要回来了吧。”蓝鹏飞和蔼地一笑,替口吃的我解了难堪。是啊,振兴要回来了,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终盼得归期,就在今晚,竟有些惶惶不知所措。
十几米远的河面上,几个士兵向我们摆动双手,蓝鹏飞提醒我说士兵准备炸洞,不久后一声巨响,河中央炸出一四尺见方的洞口。随同蓝鹏飞来河边,他递过鱼竿,“韵洋要不试试手气?”
我愣了一下,立刻笑着接过道:“那儿媳要拜爹为师了,请爹不惜赐教。”
蓝鹏飞仰脸呵呵笑道:“韵洋不改当年的本色呀,爹很乐意收你这个徒弟。”语毕,蓝鹏飞从侍卫手中拿过一副鱼竿,示范着讲解起钓鱼的技巧,最后,意味深长说道:“冬天钓鱼,不同于夏季,难度大,尤其讲究精、灵、准。挺像咱家韵洋的本色,切不可忘了。”
我寻味着抛出鱼线,蓝鹏飞是在告诫我,要保持自我,保持让振兴爱上的特质,方能赢回振兴的心。也许,男人和女人真个不同,男人爱将情场视为战场,用智慧、心计、手腕,展现他的真爱。女人一旦真爱了,交出去的是自己的心,缺少心的护体,又有多少智慧、心计、手腕可言?
“咱家的韵洋,不是一般弱的女子,一点就通,竿抛得不错。接下来,得有耐心,总会有鱼上钩的,爹的鱼饵可是下了大功夫。”
鱼饵?也罢,自己的婚姻,自己犯下的错误,当然得靠自己去挽救,这一仗必打不可。
“二少爷要是见着少夫人,保准什么怨气都消了。”重回我身边的奉珠,精心替我装扮完,拿过一面圆镜,让我通过梳妆镜查看脑后的盘发,嘴里不停说着赞语,给我打气。
我和振兴之事,家里只有蓝鹏飞和小唐两口子知道,平日人前还得无事人般,强颜欢笑,私下和奉珠相处,亦是极少倒苦水,一是性格使然,一是没什么可说,错不在振兴。仔细瞧瞧镜中的面孔,涂抹均匀的粉底,盖住多日未眠的憔悴,粉色的腮红,衬得肌肤娇艳欲滴,玫瑰色的唇膏,更是画龙点睛般,让整个面部看起来光彩照人。青丝被细细卷成花瓣形小卷,拢在脑后,似一朵盛开的秋菊,配合着鹅黄色珍珠呢大翻领修身套裙,清雅之极。
“少夫人今儿戴哪套首饰?”奉珠放下圆镜,搬来常用的两个首饰盒,让我挑选。
翻看大多是振兴送的首饰,心里发酸,想了想,说道:“放首饰的柜子里有个大红锦盒,里面放着一根镶宝石的金簪,我就戴那根簪子吧。”
母亲一直是我精神力量的一部分,是种奇特的稳定力量,我需要借助这股力量,平复内里的惶然,希望母亲给的幸运簪,能助我度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