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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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六章 坦信相与
汽车开回公馆, 下车紧紧被狂风吹散开的大衣领,仰脸扫扫天空,低低的大团乌云, 明暗不匀地翻滚着, 像是一幅劣质的泼墨画, 将四周勾勒得阴暗肃沉的, 连带着勾勒进我的内心, 不由低叹了一声。
刚才去看望美凤,她一见我,枯瘦的病容洋溢起悦色, 一厢情愿地认为,是振兴让我去看她, 实在不忍再将她打入无底深渊, 含糊地开解了一会。美凤没得到想要的只言片语, 恹恹的不再理我,把我当做他们感情障碍的帮凶。
同样痴情, 映霞和卉琴相对现实些,顾及着家人,而美凤已看不见周遭,事关人命,不好贸然出击, 也不知如何才能解开这个心结。顺了顺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 闷闷地回到房间, 现照料我日常起居的奉珠接过手袋说道:“大少奶奶, 肖先生打来电话, 说孩子生下了,是对龙凤胎, 大小都平安。”
我松开眉头,开心地问起医院名字,奉珠边说地址,边拿出先前备好的四个粉、蓝锦布包裹的礼物,说:“大少奶奶,这都给您带上,搁着也是浪费,肖太太不像小心眼的人。”
我赞过奉珠心细,看看包裹,忽地想到诗媛逃家时塞在大衣下的枕头,噗嗤笑着加了一句,“她是多多益善,姐姐真是心明眼亮。”
奉珠帮我重新妆扮好,周正的脸庞带着笑,“大少奶奶就是会给人戴高帽,也不管别人戴不戴得上。”
“姐姐可是督军亲自挑的人,怎会戴不了?”
奉珠抱起包裹笑着催促道:“行了,大少奶奶就别念紧箍咒了,快点动身,别误了晚饭。”
找到诗媛的产房,小唐把礼物交给喜笑颜开的赣清,留守在门外。我进屋一瞧,产房是个带客厅的套间,厅里琳琅满目的堆满了物品,吃的,用的,像个杂货店,赣清小声解释道,房间是杨太太为了探视方便,硬要医院调换的,东西也是她送来的。因不是外人,赣清收捡厅里的东西,让我自己进去看诗媛。
我碎步来到诗媛的床前恭喜过后,细瞧瞧小红猫似的两个小婴孩,对精神尚好的诗媛轻声打趣道:“到底是皇上,出手不凡,生孩子都与众不同,羡煞我等。”
话音一落,屋子角落响起几声低低的憋笑声,我微诧着寻声瞧去,只见墙角沙发上坐着一名身着青色西服的青年男子。抬眉怔视了一眼后,我的眉头蹙了蹙,依着通常的规矩,能坐在此处,而我又不大认得的只能是他,杨靖仁,从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毕业,前日返家。昨天自己还收到杨家的请帖,说是这个周末要为他举办欢迎派队。
诗媛随后而至的介绍,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打量一眼走到面前的靖仁,他的长相与靖礼比较接近,不同的是两人的气息,或因职业的关系,靖仁的笑容带着阳光,身上透着干净洁爽。当脑海中潜意识排斥的名字和眼前之人重合时,一种怪诞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的面部有点发僵,虽然明知当年的事不能怨他。
“韵洋,好久不见,你是我回北京遇到的第一个老熟人。”靖仁伸出右手,满面春风。
我礼貌地回握了一下,道了一声好。诗媛听到我称靖仁为杨先生,哈哈大笑,“韵洋,听你这样叫我三哥还真不习惯呢。”
我含笑握住诗媛的手说:“天色不早了,亲眼看到你安好,我也放心了,等你回家我再去探你。”
靖仁亦对诗媛关爱地说:“四妹,我也回去了,好好休息,两个孩子不轻松。”
出了产房,靖仁向我身后戒备的小唐友好地点点头,语调轻松地说道:“韵洋,好像我给你很大的困扰啊,方才跟四妹谈笑风生的,现在的脸色比今儿的天气还要阴沉冰冷。”
我放松面部表情,回道:“杨先生,说实话我真不记得您了,会有什么困扰?自然也没老友重逢的喜悦。我脚程慢,不耽搁您的时间,好走。”
靖仁面不改色,依旧笑似春风,“韵洋,你小时候可没这么难说话。”
“想必杨先生以前也没这么多话,不然,我怎么会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靖仁听了我不冷不热的回话,没有丁点的介意之色,朗笑了两声,道:“家里隐隐提到一点儿旧事,我还纳闷,我二哥怎会对个小丫头另眼相看。别介意,在我的印象里,你还是十一二岁的模样,现在我算是有点儿明白。”
因对靖仁这个名字有着的本能排斥,自己不自觉地想用冷漠的言词拉开距离,谁知这个靖仁竟越说越近乎,我摸不准他这般和善的意图究竟为何,只怕假义之外,又多出个假仁,便刻意慢了半步,小唐会意上前隔开了靖仁。
三人无话行到医院的大门口,一辆疾驶而来的马车恰好停在面前,匆匆下来的两个人有些面熟,当他们吆喝着协助第三人抱下一名女子,我认出了来人是美凤和她的父兄。
我急忙叫住从身边一闪而过的美凤二哥,想要询问情况,他撇了我一眼,恨声道:“都说蓝家大少奶奶精明过人,果不其然,算得还真准,可惜我妹的命还在,让你失望了吧。”
刘局长喝住儿子,歉然道:“这都是美凤自己死心眼,您好心看她,是她自己想不开。”
靖仁快步追上美凤的大哥,“你这姿势会影响到患者的伤口,我是医生,请交给我。”
我闻言细看,才发现美凤耷拉的手腕上缠着染着血迹的布条,骇然地紧紧随在他们的身后。到了急救室,正值医生换班,除了一名护士,再无他人,靖仁动作娴熟地剪开布条,检查了腕部的伤口,再用厚纱布按压住依在淌血的伤口,对一旁尚有点疑惑的护士用术语吩咐了几句,护士忙去做准备。过了片刻,一个医生进来大声喝问,“是谁在这儿捣乱,假冒医生?”
靖仁从容不迫地应道:“假的没有,从现在起,我就是这家医院的医生。鄙姓杨名靖仁,今天上午,你们的张院长还特意到我家,给我送了一张聘书。你可以向院长查证,麻烦请你顺便告诉他,我接受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靖仁,脸色微微一变,“你,杨靖仁?”
据说靖仁在当实习医生时,因颇有天赋的精湛技术和优质论文,还未毕业,就被美国几家大医院相中,早早争相发了聘书,杨家常把这当作一个社交话题。
靖仁没有往下谈,转身到水池边洗手消毒,语气果断地吩咐道:“这位病人切口很深,失血过多,已经休克,需要立即清理缝合输血。”
那人愣了两秒,取了一件白大褂替靖仁穿上,回过身对我们客气地说道:“请诸位到外面等候。”
刘局长客气地请我坐到廊边的长椅上,朝他两个一脸怒气的儿子用眉眼示意了两下,两人横眉在对面长椅坐下。护士进出了几次,约莫二十多分钟后,那个医生开门出来,摘下口罩说:“病人没事了,杨大夫亲自缝合的,现在还在输血,这两日医院血浆短缺,杨大夫是O型血,抽了三百CC给病人补了缺。我刚还以为你们是杨家的亲戚,没想到他不认识你们,你们得要好好谢谢他,他可是杨督……”
“宋大夫,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诸位,告辞。”靖仁从病房出来,打断宋大夫的喋喋说词,向我们点点头,不等刘家人道谢,便施然离开。
回到家,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我到蓝鹏飞的书房,把方才的事讲述了一遍,蓝鹏飞抱着庭葳沉默片刻,回道:“当初瞧那孩子模样和性情都不错,没想遇事也是只会寻死揽活,咱蓝家供不起这样的,振兴倒是丢对了。”
我微诧地瞧着蓝鹏飞,他递给庭葳一支毛笔,让庭葳随意地在自己手上涂写,方蔼然说道:“韵洋,你以为振兴玩的把戏能骗过爹?爹已经答应他,以后不再管他的私事,这收尾的事,你看着办吧。”
在家里这等大事中动手脚,确实很难瞒过蓝鹏飞,可他没有动怒和揭穿不知是何原因,不过这是他和振兴两父子间的事,用不着我操心。至于美凤一事,我蹙蹙眉头,眼前闪过她手腕上带血的布条,一筹莫展地暗叹一声,正容回道:“对于美凤的心病,儿媳也苦无良策,爹最是见多识广,可否指点儿媳一二。”
“这种妇道人家的□□,爹能说出什么一二?韵洋,思想的弯还是要靠自己转,别人磨破嘴皮都是白搭,看个人的悟性罢了。”
“爹说得极是,幸亏爹没嫌弃儿媳的死脑筋。”
蓝鹏飞意味深长地呵呵笑道:“韵洋,爹不怕人死脑筋,爹只怕人没脑筋。”
庭葳也呵呵地扬起笑脸,蓝鹏飞瞧瞧手上黑糊糊的图画,宠溺地摸摸庭葳的头发,话锋一转,说道:“韵洋,近日庭葳的功课很有长进,是棵好苗子,爹想正式给庭葳聘请西席,你意下如何?”
我想想回道:“爹的好意,儿媳代庭葳谢过了。儿媳担心过早发蒙会拘着庭葳,儿媳虽然不才,教教庭葳还是应付得过来,等到满三岁也不迟。”
蓝鹏飞微忖颔首道:“就依你的意见,爹太过心切,忘了拔苗助长这条。爹现今最大的盼头,就是能看到庭葳长大,顺利接过这个家。”
我闻言一惊,思绪好似倒海翻江般卷涌,蓝鹏飞摁响电铃,让人将庭葳送回房休息,正色道:“韵洋,现在咱家被杨家刀架到脖颈上,这一坎还不知能不能度过去,说这话是早了点,但早点给你交个底,也好让你心里有个数,遇事时有个取舍和决断的依据。”
“可是爹不是已经让二弟接班了吗?”
“韵洋,你读了那么多的史书,那些骨肉相残、弱肉强食的事还少吗?你自己不就被人下过毒?韵洋,爹想护着你们母子,可爹老了,护你们的时间有限,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爹,二弟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害我们的。”
“人是会变的,即使人不变,也常会身不由己。韵洋,这点不需爹再多说,你悟得到。”
我挫败地低下头,停顿片刻,艰难地说道:“二弟不是一般人,等到庭葳长大,二弟树大根深的,如何撼动得了?”
“韵洋,难道你信不过爹?爹也是为你们未雨绸缪,没有万全的把握,爹是不会为庭葳惹火上身。智生识,识生断,爹说了不怕死脑筋,这个弯你慢慢转,反正不急。快去吃饭吧,别光顾着别人,自己的身体也得经心,庭葳这副担子还得你来挑。”
心事重重吃过晚饭,弹了一会钢琴,平日闭目都能流畅弹出的曲子,错误频频,郁郁走到窗前,挑帘外望,不知何时下起了密密的急雪,灯影下好似无数的银针,在眼前摇晃,陡然生出将自己投入进密集的针阵中的渴望。
合上帘布,穿上大衣,悠悠走出屋门,来到大门口的廊前。外面的地上,已铺上一层薄薄的琼玉,银白依旧无穷无尽的簌簌砸落下来。走下台阶,漫步在枯黄混着点点晶莹的草坪上,无边的哀凉通过枯黄,透过晶莹涌进脚底,蔓延至全身。闭上双眼,听着雪落的声音,寂寞无依飘绕在周身,飘绕进耳里,飘绕进心里,又从眼睛飘绕出来,唯一的不同,进来的是冰冷,出来的是温热。
“振中哥,我该怎么办?”我哽咽地低喃着,我该怎么办?我不想陷入争斗的泥潭,为未知的变故,与不愿伤害的亲人厮杀,我不想,真的不想。振中,你说你是我的福星,帮帮我吧!
仰头默默地祷告后,睁开泪眼,映入眼帘的是顶黑色的布伞,略带烟草味熟悉的气息飘入鼻端,我突地抑制不住失声啜泣。
“大嫂,想哭回屋哭去,刚弄的满屋子跟着受罪的噪音还嫌不够?”
“二弟,我好没用……”
“大嫂是去安慰人的,怎弄得自己寻死揽活的?实在不行,我把她娶回来得了。”
“二弟,不是的。唉!算了,美凤我会再想办法。”我心虚地抹去眼泪,准备回屋。
“梅花快开了。”振兴好似自言自语轻声说道。
我停住脚步,顺着振兴的视线左转,两米外姿影妙曼的梅树跃入眼帘,随着振兴的脚步来到梅树下,急雪敲打的疏枝上,鼓出一个个花苞,枝头微微摇晃着,抖落出脉脉的清香。
沁脾的芬芳,渐渐驱散开大脑的浑浊,我凝眸伫思,豁然开朗,柔缓说道:“二弟,以前我还曾把你当作敌人,以为你要和你大哥作对,真的好笑。”
说到此处,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如释重负地展颜一笑,继续说道:“二弟,有你这样的亲人,是庭葳和我的福气。二弟,我信你。”
振兴如雕塑般直直挺立着,久久没有言语。我侧目望去,刚毅的侧面也坚如岩石,他猝然转过身,一道莹光从他眼角晃过,雨伞轻放到地上,“大嫂,我还有事,失陪。”
望着高大□□的背影,渐渐模糊在一片白茫之中,我调头抚枝轻嗅一回,转身拾起地上的雨伞,步履轻盈。猜疑和相信,我选择相信,如果连身边信赖的亲人都不能再相信,尔虞我诈,这样的生活要之何意。我愿意相信,相信是我赖以生存的人生信条,也要将它教给庭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