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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 分类:现言 | 字数:21.4万

35.缱绻许来千般愿

书名: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字数:4714 更新时间:2024-09-18 07:38:12

花瓶里插着两支水仙, 开得正好,白的朵朵挑在景泰蓝的鎏金口上,恰似雷电瞬间的云彩。点莺新换了瓶里的水, 以小盅盛了陈水, 倾在檐下, 却没留心那儿有块小石, 水砸碎了, 腾出几滴,一个人刚好转过来,正溅到那素色长衫上, 点莺瞧见那人的脸,笑道:“好彩头, 偏是你中奖了!”

羽飞道:“莫不是等在这里, 设计要泼我的。”一面说着, 进了房间,见桌上放着织了一半的小线袜, 拿在手里看:“咦,这是给谁的?”

点莺自纸盒里取出一束毛线,丢在羽飞怀里:“快替我绕好!成天的闲转,像个小孩子一般,只是不懂事。”

羽飞便坐在小凳子上绕那线团, 点莺依旧来织小袜子, 嘴里说:“等这个织好了, 我给你也织一双, 你要什么颜色的?”

羽飞看着她说:“袜子不袜子的, 不打紧。我问你个事。”

点莺道:“但说无妨。“

羽飞却又迟疑起来,闷闷绕了会毛线, 吞吞吐吐的道:“要你说,一个男人,已经娶了老婆在家里的,又和外头的女孩子,有了一夕欢爱,这个男人,你会如何看待?”

“只是个禽兽罢了。”点莺忿忿的停下针,“平素里,最恨的便是这种人,这人是你的什么狐朋狗友?你不许和他来往!若教我遇见,迎面唾他口水!”

羽飞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变化,良久方喃喃道:“也不算是外头的女孩子,说到底,也是个熟人。”

“这便是坐实的通奸罪!这对狗男女须浸猪笼。好叫天下没廉耻之辈都看了做个样板!”点莺渐渐火大,将桌轻轻一拍,坐在下面的羽飞,竟微微一颤,再不吭声。点莺恨了一会,低头一看,惊呼:“你这毛线怎么绕成这么个不方不圆的怪样子!看你是伶俐的人,如何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羽飞呐呐道: “总是要用的,绕得难看也不碍事吧。将就使好了。”

点莺抢在手里,伸出食指咬牙戳他额头:“拖着这丑怪的毛线团织补,叫师娘师姐妹们笑话也还算了,便是你儿子,也要骂你这做爹的拿他不作数呢!”

一语出口,点莺自己先愣住,脸儿憋得彤红。羽飞也似懵了,半晌方呓语:“难怪这半个月你一直嚷着说生病,又不见什么症状,竟是这个事情吗?”

点莺不答,将手在他头上又是一戳:“你这个人,做过什么事情,自己全都忘了。难道这孩子是我梦里吞了什么果子落下的祸根不成!”

羽飞脸红起来,却忽又惊恐道:“这男女在一起,竟是只要好了就会有小孩的吗?”

点莺正色道:“男女的事,总是为着繁衍生息才有。只是欢爱,那是贪淫的人。”

羽飞听她这么说,竟似要哭出来一般。点莺见他这样,心中生疑:“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吗?告诉我就是,大家一起商量个法子。”

羽飞神不守舍,呆了好久,才说:“便商量也迟了。”

点莺细细斟了杯茶,送到面前:“瞧你,汗都下来了。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如此吓到你?”

羽飞也不喝茶,紧紧攥着点莺的手,似是想说话,然而几番踌躇,终于说不出来。点莺琢磨了一会,心想这人忽然说了通怪话,知道有了儿子,却没见如何高兴,反倒不阴不阳的。这秦淮脂粉,艳扬天下。定是他在外面新交了些不三不四的坏人,教唆他寻欢作乐,他又是个读着孔孟长大的老实人,心里多半顾忌家里的老婆。点莺想到这里,不免暗中点头,跑不过是这个理了,绝不会错。看他皎若美玉,着实招人疼,自己又年长于他,若不定规矩,将来漫漫人生,可如何得了!

点莺将他一推,冷冷道:“不说便罢。如今我身上不方便,左右大半年不得和你好了。我知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一旦沾了腥,便成天抓耳挠腮寻思这事,你只管出去闹,我并不是嫉妒的人,不会约束你。你只给我仔细些,不要在外面养了野的抱回家来认祖宗。师父师娘那里,你放心,我不会去告诉。”

羽飞闻言,越发惭愧,竟脱口道:“好姐姐,便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做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我虽错了,发誓只是一回,姐姐慈悲饶了我,绝没有下次!”

点莺只觉气息不继,摇摇晃晃就倒,羽飞接在怀里,点莺以手捶着胸口,候那口气缓了,方哭道:“嫁给你才不到半年,你就做出这事,一直不和我亲近,只道是你害羞,原来早已经有了相好,我也不问是谁,你且别管我,我就吞了金子,和儿子一起离了你,不惹你烦!”

羽飞见点莺嘴唇都紫了,慌忙道:“我说错了话,并没有什么。”生怕点莺动了胎气,又补一句:“你看我像是那种无耻之辈吗?”说完了,自己心虚,不敢看点莺。

点莺被他说得迷惑,愣愣想了好久,“哇”的哭出来,口中念道:“你若厌烦了我,千万别不说,我好早做打算,不会耽误你。”

羽飞将点莺抱在怀里拍,见她哭成这样,着实心疼,便说:“要怎样你才放心?今天就在这里和你约好,将来死了埋在一起,墓碑上定是夫妻的名分。行不行?若还不够,就写下字据,给你保管。”

点莺呜咽道:“人死总有个先后,你先死了还好,若我先死了,岂知你做什么去!只是哄骗我!”

羽飞道:“那就在你快死的时候,把我杀了,我也不能作怪了。”

点莺道:“果真我要死的时候,没有力气杀你了。”顿了顿道:“你要我的命!好端端青天白日发这样的毒誓!我便死一万次,也舍不得伤你一个指头,如何就舍得你说这话!今日你既说了,就是有这个心思,有这个心思,我也很知足了,你这个人我知道,就算是刀架着脖子,你不肯说的话,也必是不说的。可见你对我是有情分的,也不枉我……”说到这里哭得哽住了,抽泣不止。

羽飞道:“眼睛哭肿了,待会一家子吃饭,可怎么见人。叫旁人看见了,说我欺负你。”

“原是你欺负我。”点莺捏着粉拳在他身上乱捶,“迟早为你这个人哭死!”

羽飞悄语:“随你打就是,真的别生气了。你哭,我心里难受,可是做男人的又不能像你们女孩子,动不动就掉眼泪,都闷在心里,闷久了,把我闷死了,姐姐就没有仇家,日子便太平了。你若是如此打算,只管天天哭好了。”

点莺噙泪嗔道:“嘴里抹了蜜一般,姐姐的乱叫,既是你姐姐,我说话你须记下,认真做好,不许阳奉阴违。”

羽飞点头:“都依你。”

点莺这才收了泪,见他胸前的衣服都被自己揉皱了,伸手来整理,垂着头道:“晚上想吃什么?昨天收拾的金华火腿,小火炖了一夜,回头搁上新藕,鲜得很呢。但你不爱吃肉,我再炒几个清爽的蔬菜,再凉拌个黄瓜,可好?”

羽飞笑:“也不用吃什么,已经看饱了。不知道‘秀色可餐’的说法吗?何况是梨花带雨。”

点莺咬着嘴唇掐羽飞的手,恨道:“这就是个坏人!没一句正经!”

掐过了,却又“噗哧”一笑,瞄了羽飞一眼,转至菱花镜前,淡淡扑了点脂粉,出了门去厨房。

余双儿正蹲在灶下剥毛豆,见点莺眼睛微肿,便笑:“小两口又闹了?不用说,你是个老实孩子,就是我那师弟的错。你别委屈,回头我替你揍他!”

点莺卷起袖子,将围裙系上,揭开水缸的盖子舀水,说道:“没有闹,师姐又多心了。”

余双儿道:“总是这么回护那小子,到时候宠坏了,后悔就晚了。”说着便笑,又道:“赛燕师妹这次回来,你俩倒显得生分了。其实,各自都是尘埃落定的人,还别扭什么,她嫁得不遂心,那也是命,慢慢就惯了。你该多关心她才是呢。”

点莺道:“我是很想和她多聊聊,只是她不爱和我说话。你知道,我也不是圆通的人,逢到冷场,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贼一般,真真没脸在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余双儿听她这么说,也没话接,过了一会才说:“你不大出门,如今外间局势越来越乱,师弟每天的烦心事都多得很,他可曾和你提起过吗?”

点莺摇头:“他从不和我说那些事。”

“那是师弟体恤你呢。”余双儿道:“打仗虽和咱们没什么关联,但是亡了国可就有关联了。当初北平的郭经理说,随大人物们怎么闹腾,谁当了皇帝都得听戏,可万一日本人当了皇帝,咱们也伺候吗?要说异族治理咱们汉人,五千年不过出了个元和清,这再闹下去,不会真来个大东亚共荣圈吧?”

点莺拿着筷子在拌黄瓜,茫然道:“日本人不是已经在东北坐了江山吗?宣统也还是皇帝呢。要是日本人占了全中国,大概也是气数。无非改朝换代罢了。咱们做个顺民就是,不会有祸事临头的。”

余双儿道:“日本人可不是成吉思汗和努尔哈赤,比这两位祖宗狠得多。说到这里扯远了,且不说。你可知道,当初在北平的时候,有个日本的陆军大将,叫植田谦吉的?”

“听说过。”点莺答:“这人怎么了?”

余双儿“嗐”了一声:“有次郭经理和我闲聊,说这个日本人位高权重,如何了得。末了又说,这人好男风,在东北人尽皆知。经常逛相公堂子。你不知道他瞧上师弟了吗?我可是真的害怕,约摸师弟也明白吧,才避出北平。谁知道南京也一样,政府里的一个要人,我就不点名了,日日的在群芳戏园纠缠师弟,前天我看到,这人搂着师弟要亲嘴,师弟急了,给了那人一拳,把那人牙打碎几颗,我一直揪着心,怕人家来找麻烦。上午我哥告诉我说,那人昨儿戴着牙套又去找师弟,还是我哥给搪塞过去了。又请来郭总参谋长设宴斡旋,这才算平息事态。师妹,这事已经了结,师姐才和你说,为的是让你劝劝师弟,把脾气改一改,忍着些,吃点小亏,其实能避大祸。”

点莺良久方道:“若是日本人抢去做娈童,也忍着吗?”

余双儿缓缓叹息了一声:“我也说不清楚。师妹,你是有身孕的人了,是师弟的性命重要,还是什么君子之道重要?平定天下,轮不着咱梨园子弟,咱们也就是江湖上混碗饭糊口,何必太死心眼,汉哀帝和董贤的事你是知道的,董贤一样娶妻生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劝劝师弟,这样下去,我真的怕他要吃大亏!”

点莺心中难过,答道:“这些事情,在北平也是有不少。我早有耳闻。也劝过他。可是,你别看他样子温和谦恭,其实犟得很,稍微提到这里,他就不硬不软堵回来,说心里有数。再要劝,就嫌我啰嗦。他心里这个数,我都知道,所以日日担惊受怕。又有什么办法呢,为着他这个脾气,我真是心疼得不行。有时候巴望他最好就是个庄稼汉子,我跟着他种地,落个安心。”

姐妹俩说了半天,没个结果。余双儿去唤白玉珀夫妇,点莺则将院子里的石桌凳擦了一遍,以托盘端着菜肴,按荤素和凉菜、炖汤布置好。

一家人坐定后,点莺先给师父盛了碗汤开胃,羽飞也给洪品霞盛了一碗,接着又给点莺盛,恭恭敬敬端到面前:“娘子请!”

点莺心里虽尽是不安的乱绪,却忍不住欢喜,也盛了一碗端给他:“相公请!”

洪品霞早笑出声来:“你们这两个孩子慢慢唱戏去,咱们先吃。随你俩闹。”

羽飞心里有鬼,餐毕跟着点莺到厨房,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想帮忙。点莺道:“这个汤罐子油的很,不好洗,我来弄。你洗碗吧。”

羽飞道:“既然不好洗,还是我来洗吧。去油我知道,用碱水。”说着就在台子上找碱粉,逐一的开了盖子瞧,见有瓶白白的粉末,就问:“是这个不是?”

点莺道:“那是淀粉。做菜用的。”把碱粉递过去,羽飞倒了些在水里,拿手去搅,才伸出去,就被点莺打了一下:“傻子,这么就下手了,回头把皮都烧得皱起来!”

取了双长筷子,顶端以纱布裹好,交给羽飞:“拿这个洗,省事,又洗的干净。”

羽飞依言,一边洗一边称赞道:“真聪明,这都能想到。佩服佩服!”

点莺见没人在,拧了他一把:“今日吃错了药,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发起失心疯来。只是讨好我。说,到底要怎样?是不是在哪里赊了人家银子,要来我这里报账?”

羽飞道:“自成亲以后,我身上何曾留过钱,但有一文,也被你搜去了,不要说欠人家银子,便是走路口渴想喝水,都没钱买。”

点莺瞪了他一眼:“在这里只是装可怜。你果然一点私房钱不曾藏过的话,上个月你却如何买了只上好的漆沙砚,在那里自鸣得意!”

“那是人家送的。”

点莺笑道:“确实人家送的。是谁和我说要价十两太贵,还了一半,着实捡到便宜了。”

羽飞不吱声,闷头在那里洗罐子。点莺又道:“你别在我这里瞎掰。你说的话,我句句记在心里,半个字也漏不了。日后慢慢对证。你若想蒙我,事先把一世的谎都编圆了,再来我这里耍心眼!”

羽飞发了半天呆,望着点莺的背影,心中发虚。见点莺似要转身,不由惊慌,赶紧低下头,握着那长筷子在罐子里乱搅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