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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 分类:现言 | 字数:21.4万

15.等闲只语平微澜

书名: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字数:5550 更新时间:2024-09-18 07:38:12

万华园自从贴出了大海报,果然把别的班子玩的小花样给比下去了。十二生肖合作戏连轴唱,差不多能把京剧里所有的行当都亮个遍,况且三辉班是名角烩粹,谁也不甘心落掉这一次绝好的机会,所以戏票抢得十分厉害,多半为着将来在人前吹嘘,说自己十二台看了个全,故而连最后一场的《猪八戒盗魂铃》都把六百张红票卖光了。

头一出《访鼠测字》,是《十五贯》的折子戏,很好看。承鹤上况钟,章学鹦上娄阿鼠。一开场,坐无虚席。郭经理自己都觉得新鲜,掇个凳子,坐在台侧看戏。

章学鹦是名丑,演娄阿鼠自然是绝活。锣鼓一响,娄阿鼠先出台。郭经理一看,那章学鹦不知是怎么回事,全没照着平时的套路演,按剧情,娄阿鼠亡命荒庙,仓惶惊恐之极,一出台就该是倒退上场,同时躬背缩颈,四处观望,既有“贼”态,又有“惧”状。章学鹦是上台了,可是不是倒退上来的,而是大踏步地“走”上来的,并且昂首阔胸,若非是面谱的确涂着白彩,倒象是武松打虎的架势。

郭经理一看不对劲,不由一惊,再看时,章学鹦就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当台一坐,念着科白道:“真乏!我在这庙里,权且歇他一歇!”

郭经理早蹦起来了!哪有这么一句台词?!不等他回过神,却见承鹤一步一步地出来了。按道理,还该不着况钟出场,锣点也不对,可承鹤出台了,张开喉咙就唱,词倒是没改,可是最后一个字,却又有异味出来了。

郭经理又急又怕,转到后台去找羽飞,谁知到了后台一看,并不见几个人影。因为下一出是《小放牛》,只有牧童和村姑两个角色,扮牧童的是尚小鹏,早躺在道具木箱上睡着了,身上盖的是村姑的大红斗篷。郭经理想去找张老爷子,谁知开了角门,屋里只有赛燕坐在那里,头上戴着村姑的大斗笠,十分娇俏,正歪着头在照镜子。

郭经理看了半天,见她并不回头,只得咳嗽了一声。赛燕这才看见了他,“哟”了一声:“郭经理呀!”

“梁老板,你见着小白老板没?”

“我小师哥?”赛燕口里说着,对着镜子理帽缨,好半天也没有下文。郭经理耐下性子等了好久,正想转身走开时,她却又开口了:“他在楼上。”

郭经理往楼上走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妙了。前台寂静异常,既无喝倒彩之声,亦无喝彩之声,只有承鹤慢吞吞地在唱,二胡有气无力地跟着。郭经理恍然大悟,将牙齿紧紧地咬着,却又无计可施,立在楼梯上半晌功夫,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撩起袍子接着往上走,到了羽飞的门口,先敲了几下门,再一推开,见羽飞又是背对着门,靠在那紫檀木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在看。

郭经理轻轻地走到跟前,哈着腰一笑:“小白老板!”

“哟!郭经理!”羽飞欠了欠身,伸手示意:“请坐。”

“我说我的小白老板呐,您总得给人留条退路,是不是?”郭经理几乎是央求的口吻。“往后,谁还来听戏呀?我这园子非得玩完不可!”

“您说什么呀?我不明白。”羽飞向后一靠,又开始看书。

“您会不明白?章老板在前台编词儿,余老板都唱跑了调,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

“编词儿,唱跑调,那有什么稀罕的?唱戏的,谁能担保十来年不出差子?或者是心境不好,或者是身上不痛快,这一台戏下来,真格儿唱做,好好儿的还唱不好呢!”羽飞将书翻过一页,接着往下看。

“小白老板,那您总得出个头,把这事儿给摆干净呀。”

羽飞眼睛都不抬,还在看书,过了一会才说:“我也很难办。这退路,还得您自己想法子。”

郭经理听了这句话,好久不说话,最后才低低地道:“我明白了。小白老板,你多担待,您多包涵。”

说完之后,郭经理便后退几步,一转身下楼去了。

承鹤和章学鹦由台上下来时,就见化妆台上放着两个端端正正的红纸包。承鹤将那纸包拿起来一捏,正好赛燕走过来,承鹤就问:“成了?”

“成了!”赛燕答得极脆,同时一扬手,原来她的手心里也有一个红纸包。章学鹦就说:“还真是哩!将来,咱们哥几个吃饭,还要靠小嫂子照应!”

赛燕“呸”了一声:“谁是你嫂子!”

“哟嗬!你还拿架子?正好,我就去喊副总司令太太来,这个好座儿空下了!”

“撕你的嘴!再贫,叫你一辈子跑单帮!”赛燕甩下一句话,便上楼去了。走到楼梯口往下面一看,见章学鹦两手交叠着放在腰间,一双眼睛直眨直眨地瞅着自己,嘴瘪着,眼神又是斜的,赛燕见他这副怪里怪气的样子,不知他又要做什么,便伸头看着,那章学鹦便突然逼尖了嗓子,娇滴滴地道:“小师哥,我一直都好喜欢你。” 学鹦又将一根手指头衔在嘴里,垂下头道:“可就是不好意思说!小师哥,唔唔唔……”

“闭嘴!闭嘴!”赛燕红着脸拼命跺脚,“大师哥!你帮我抽这小子!可恶!太可恶了!”

他们两个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说着一样的话,又是一样的神态,所不同处只是一男一女,那笑料就在这一点上,承鹤和小鹏前仰后合地在笑,却没有谁上来劝,赛燕又气又恨,就要冲下楼来,想一想,到底划不来,便对着学鹦嚷了一句:“一件件儿地报应在你丑媳妇儿上!”

嚷完之后,不待学鹦回嘴,飞快地将房门一推,“啪”地又碰上了。赛燕转身在屋里一看,这里和外面又是两个气氛。仅仅一板之隔,这屋里就静得出奇,羽飞靠在躺椅上,头枕着椅枕,不知在想什么,一只手懒懒地支在太阳穴上。因为眼睛半垂着,所以又密又长的两弯睫毛,一动不动地翘在白净的面颊上,乍看几乎如两只小小的黑蝴蝶。

赛燕便唤:“小师哥!你不管他!又在乱讲!”说着就走到羽飞身边来拉他的胳膊,羽飞淡淡地道:“别闹,我在想事儿。”

“想事儿?什么事儿?”赛燕搬了个凳子,在他身边一坐,很关心地问:“是副总司令太太?”

“你得了吧!”羽飞将脸转了过去,有些不耐烦。

赛燕连唤几声,羽飞并不答应,赛燕便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珠用力向上一转,头也背过去了。

羽飞转过头来看着她:“干嘛呀?我不对还不行?”

赛燕立刻便将脸回过来,很热心地又问:“想什么事儿?”

“没什么。”羽飞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天意不可违,人算不过天。”

“你说什么哪?”

羽飞沉默了一会,神态如常地问:“郭经理把戏份都还足了?”

“还足了。”

“还算好,只砸了一折。你去和大师哥说说,找个机会,再把<访鼠测字>补一场,虽说和听戏的打了招呼,总不能让人家花钱看‘泡戏’。”

“这个我知道!”赛燕答应了一声,满眼里都是甜甜的笑,嘴角一弯道:“小师哥!你好久没陪我玩儿了。”

“都这么大了,还玩!”

“那不成!你不能光陪她玩,不陪我。”

“谁陪她玩了?那是徐小姐要请她去。”

“徐小姐?”赛燕娇憨地道:“还有一个呀?”

羽飞见她肆无忌惮的样子,便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案前将书插回书架里去,嘴里说道:“小小年纪不学好。是不是几天没骂你,头就疼了?”

“小师哥!”

“叫你别出去瞎胡闹,为什么不听?都知道你和那些人玩牌,我是替你捂着。可是到了捂不住的那一天,你等着师父来请教你吧。”

赛燕嘟着嘴道:“我没打牌!人家造谣!”

羽飞去开书桌的抽屉,也不作声。赛燕又说:“我就去了几次跳舞场!别的又没什么!”

羽飞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来,往赛燕面前一递。赛燕一见是自己的当票,便不再言语了,低着头在玩腕上的镯子。

过了一会儿,赛燕半抬起头一看,见羽飞将一只首饰匣递了过来,赛燕双手接过,垂首道:“谢谢小师哥。”

“下次不许再这么闹了。”羽飞说:“当票我替你收着,你要是再和不三不四的人乱混,我就告诉师父,算我没能耐,管不了梁老板。”

“小师哥!”赛燕嗫嚅了半响,才嗡嗡地道:“别人管不了,你还管不了我?哪怕师父管不了我了……你要管我……我还得听着。”

“你别尽在这里给我戴高帽子。”羽飞将桌上的柬子一张一张地打开来看,都分成几堆。赛燕也走了过去,用手来理柬子,说道:“我说真格的!”

“那好,我就信你,反正我这个人好糊弄。”

“小师哥!”赛燕嘴唇都撅起来了,眉头也拧在一起。

羽飞一笑,“要不怎么说你这人开不得玩笑呢?行了!我信!总可以了吧?”

赛燕面色一松,却又要装做恼怒的样子,几下一装,到底忍不住笑出来了,急忙用手去掩住嘴唇,但是那一排胍犀般的贝齿,早如樱桃绽破一般,露在人前。依住桌沿,拿两手绕着手绢角儿,道:“小师哥,如今外头跳舞场里唱的曲子,俏皮得很,比咱们戏里的调子有趣,我新学了一首最流行的。你听听!”也不立正,将小手绢扯在下巴边上,歪着脑袋,糯糯的音调唱道: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她的眼睛正是心灵的窗,透过这扇窗,可爱的她仿佛一朵轻轻绽放的小桃红。不是庸媚,谁不爱那一抹清新粉丽与娇美? 歌声婉转动人,如笙簧,如横笛,如黄莺出谷,如清澈小溪。亮丽清澈,令人陶醉。一曲既毕,笑吟吟的道:“好听吗?”

羽飞被她那歌声撩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呼吸也有些窘迫,仓促答道:“有什么好,分明是烟花巷里的艳曲,你以后不许学这些个玩意。”

赛燕道:“也不唱给别人听,只学来给你一个人听的。好不好?”

羽飞不语,胡乱收拾桌子。赛燕“噗哧”一笑,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羽飞吓了一跳,忙不迭躲开。

这天散戏的时候尚早,天还大亮着。赛燕和羽飞一起,从万华园的后门出来。羽飞就问:“三叔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两天吧?谁知道呢。”赛燕抬头忽见一棵桃树,开得极热闹,自地上开起,一直长到台阶上面,那最高的一枝尤为鲜丽可爱,被风一吹,还直颤直颤地,赛燕越看越爱,用力一够,捉住那枝桃花,向下一折,谁知那桃枝异常粗壮,反倒往回一挣,赛燕觉得足下一空,吓得赶紧松手,却已来不及了,身子一晃便跌下去,右手刚刚巧碰在台阶上,痛得尖叫一声。

羽飞见她忽然摔倒了,连忙去扶:“摔伤没有?”

“手疼得厉害!”

羽飞半跪下去,将赛燕的右手翻过来,竟是长长的一道血口子!再往台阶上一看,原来有一片尖尖的金属板。在戏班里长大的孩子,对付跌打损伤都有一套,并且从小就应付这类意外,见得多了。羽飞将赛燕的衣袖向上卷起来,抽出自己的手帕,将那伤口四周的灰尘,小心地拭了一拭,赛燕将嘴唇咬着,不再呼痛,但是那只伤臂却是一阵一阵地发抖,羽飞低下头去,将双唇对在伤口上吮血。赛燕浑身一颤,眼睛不觉睁大,凝视着那俯在自己手臂上的黑发的头,只觉得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她的伤口,清清楚楚感觉得到他温暖柔软的双唇,伤口的皮肤,在随着那轻轻的吮吸,一下一下地收紧,就如同此刻纷乱的心跳。在羽飞扭头去吐污血的时候,赛燕看见自己的胳膊,映衬着海棠红的袖子,在耀眼的阳光下,丰腴洁白如雪一般,一抹绒绒的毫毛,细细地立在藕臂之上,令那一道殷红的伤口,无比刺目。赛燕的手腕被羽飞握着,非常难为情,想缩回手来,可是最终只是握紧了拳头,依旧让那一段玉臂粉肤暴露在他眼前,直到他再次俯下头去。

伤口干净之后,羽飞撕下长衫的一片衬里,将她的胳膊缠裹起来,然后轻轻地放下衣袖来,说道:“回去上点药。下回别再淘气了。”

不经意地看了赛燕一眼时,但见她青眼含涩,粉颊带赤,一种婉转娥眉的态度,让人怜爱。羽飞的脸忽然飞起一些微红,立刻松了手,自己站起身来。离赛燕一远,也就轻松多了。“你起来走一走看,腿没有摔坏吧?”

赛燕只是摇了摇头,用左手扶着地,慢慢站起身,跛了几步,拎起右脚来,跳着往前挪,羽飞见状走上前,背对赛燕将身一低,赛燕便伏在他背上,两手攀住肩头,羽飞背起来,笑道:“怎么重成这样了?前几年背你的时候,还轻巧得很呢。”

赛燕着恼,脚尖蹬踢羽飞的腰:“谁稀罕你背!嫌我负担,放我下来,我爬回去也不求你!”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笑声,忽然在很近的地方响起。赛燕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原来是副总司令太太,一双丹凤眼盯着羽飞,眉梢挑笑:“都说小白老板是冷面郎君,原来这么懂得怜香惜玉,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

虽是自幼玩熟的师兄妹,但被外人看见这亲昵的情状,毕竟羞涩,赛燕由羽飞的背上溜下地,立在那里道:“你乱说!我摔伤了哩!”副司令太太并不理睬,只是“咯咯”笑。赛燕一转眼,见羽飞已经走出好几步了,便也跟了上去。这位副司令太太,本就常来磁扰。不过赛燕发现,自从那次的堂会之后,羽飞见她就躲,犹如惊弓之鸟,而副总司令太太的言止,显然随便得多了。赛燕走了几步,料定副总司令太太不会就此干休。果然,身后是高跟鞋的一阵“笃笃”脆响,早有一缕香风扑面而来,接着便是那嗲嗲的声音逐渐靠近:“小白老板!还要我请您多少回?转眼间又快半年过去了。咱们商量商量,小白老板总得给个准信儿!”

羽飞停住了步子,知道这一回有的好磨了。想到副总司令太太的话实在太过放肆,就对赛燕道:“你先回去吧。我就来。”

赛燕迟疑了好一会,才低了头先走开了。副总司令太太便笑道:“还生我气呀?你师父下手太狠,谁都瞧不过去。我去了几次要看你,硬被他们挡回来了,不信,你去问呀?”她歪着头,退后一步道:“瞧瞧!小脸瘦了多少?你这样子,不好好调养怎么行!”

“太太既然知道我师父严厉,还是不要勉强我的好。”羽飞转过身子就走:“我失陪了。”

“小白老板,您是明白人,可别做糊涂事!”副总司令太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了,便用手指夹着一张薄纸,身形一晃,挡在羽飞面前,将那纸直凑到羽飞的面前:“瞧瞧清楚这上边的零,有多少个?”她的手越挨越近,羽飞不得不把脸扭了过去,副总司令太太笑着将手指一扬,就让那张支票的一个角儿,轻轻地在他的下巴上一擦。

羽飞的脸色越来越白,也不看副总司令太太一眼,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副总司令太太一侧身,又拦住了路,软软地道:“你是不是早就想给我一巴掌了?你打呀?”

羽飞用力吸了口气,咬了咬牙,平静地道:“石副总司令回来了,您多尊重。”说完便转身走了。

副总司令太太倒是怔住了。掉头看着那昆明湖的一池绿波,无风自动,荡漾不已。不知看了多久,她忽然昂了昂头,齿尖压在下唇上,愈压愈紧,同时微微地点了点头,眼睛暗了之后,忽然又起了一丝闪电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