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戾看着在自己面前消失了的李槐蘅，微低头，黑郁的眼睛之中蕴藏着无法轻易读懂的情绪。

喜欢吗？再听到这个词，鸠戾只觉得非常可笑。身为历特·莱茵斯曼，他在二十八岁之前，从来就不缺少喜欢，无论是哪种喜欢，对他来说，已经多到了厌恶的地步。

而人果然是不能太过自负的，如今他以历特·莱茵斯曼的身份出去，不是喜欢，只是冷漠而不是厌恶就足够了，但即使是那么微小的一个要求，对鸠戾来说，再难不过了。

李槐蘅能说出这句话，也只是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受尽万人辱骂的历特·莱茵斯曼罢了。

退出游戏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从这一天的开始，在他刚刚过完生日的没几天，一切噩梦的源头，他努力地想要忘却，努力地想要装作他的生活并没有经历过灭顶之变。

但一切的粉饰太平都在夜深人静之时功亏一篑，网络上偶尔又在这一天提到他的名字，但都是谩骂指责他的话，亦或者是早已随着时光而逐渐消亡了的仇恨。

被蒙蔽了双眼的世人，活在给予他们的世界之中，只看他们被愿意看到的事物，只听他们被愿意听到的话语，他们一心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并且从不曾质疑。

不出意外，鸠戾再次收到了这位“是木不是横”的私信。

他一直觉得以自己这样坚韧的性格，即使有人写温情的信给他，他也不太有触动。只是时至今日，天底下再多的人对他冷言冷语，一份温情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鸠戾一直很好奇，写下这么多柔软的文字的人到底是男是女，长得如何，是个怎么样的人，但鸠戾迟迟不肯写回信，甚至不敢登陆进这个人的公共索米号或者加他的私人索米号好友。

鸠戾之于他，他之于鸠戾，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没有在现实之中见过一面，也没有过一次双向的交流。

但是木不是横对他来说，远远不止陌生人那么简单，他多次单方面地给自己写信，了解自己这八年来的点点滴滴，甚至比他所以为的还要了解自己。

就在全帝国的人都被蒙蔽了双眼，以为他就是一个卖国贼的时候，却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永远不可能做出这件事来，鸠戾自己都搞不懂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人。

能看到这位是木不是横的私信也是在非常巧合的情况下，原本他的公共索米号没人打理之后，他关掉了评论，私信之中充斥着谩骂指责他的话。

但鸠戾总是忍不住去看，看完之后生好几天的气，却还是忍不住。在这种情况下他看到了唯一的一封友好的私信，那刻起，他便马上找出了所有是木不是横发给他的私信，从八年前开始，即使因为时间太久而被删除了，鸠戾冒着会被警方抓到再次登上头条的风险入侵了服务器，找回了被删除的私信。

读着一封又一封私信，他仿佛也参与进了这位叫做是木不是横的人生，看着他同自己一样还只是一位还没有步入社会的天真的大学生，一步步地变成了职场大触，到最后选择了自己所希望过的生活。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回应，但鸠戾却明明白白地参与进了他的人生，在他人生的无数个重要时刻见证着他的成长，只是是木不是横不知道罢了。

大概世界上就是存在这样的友谊，不相见，却相知。

但鸠戾不忍心破坏这份纯真而又美好的感情，他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也明白自己被挫折打击得再也没有勇气站起身来，也明白自己变成了一个怎样糟糕的人。

愈是如此，鸠戾愈不肯和他接触，愈不想打破是木不是横对自己的天真而又美好的印象。

他宁愿是木不是横就这样一辈子和他保持着距离，但也经常地因为一个朋友的关切心中有暖流流过。

鸠戾打开了私信，现在的他除了是木不是横的私信之外，再也不会去看那些只一味谩骂自己的私信了，最可笑的是现在的他基本上快要被人遗忘了。

“尊敬的莱茵斯曼将军：”又是这个开头，是木不是横似乎对将军这个称呼有很深的执念。

“距离那件事发生整整两周年了，我看到在今天仍旧有少数人公开在许多地方发表对您的指责与谩骂，言辞之中的侮辱之意让我恨不得再次和他们扯开骂战。”这倒是真的，鸠戾对是木不是横关注多了起来之后，便发现他当年带头和一干黑粉们撕起来的壮观场景，这样的一场骂战甚至还多次登顶了新闻头条。

直到来来往往，愿意为他出头的人只剩下了是木不是横一个人，到最后是木不是横面临着要被人肉的危险的时候，他退却了，却以一种温柔的方式支持着他。

今日的鸠戾都在为当年是木不是横的举动而不值，也理解他的妥协，因为鸠戾自己也妥协了。

“他们被蒙蔽了双眼，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对待一个守卫了他们的英雄，如今装作一切都被粉饰太平，而他们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之上嘲笑着你。世界上怎么就没有人愿意摒弃世俗的偏见，看透一切虚妄的呢？”他总是这样，似乎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了解自己。

就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一个人比自己还要相信自己呢？鸠戾并不觉得他是盲目，真正的盲目是在许多人都愿意相信你的那刻，你也自然而然地愿意相信。

但是木不是横是在全帝国的人都不愿意相信的情况下，选择了相信他。

“第二年的这个时间，再想起这件事，我依旧觉得愤懑不平。”他自己都已经不再愤懑不平了，“这黑暗的世界，我何时才能寻找一处光明亮堂之处呢？”

“以前，上学时读到机器人史，我还有些不解，为何今日获得了如此多权力的机器人当年也要为了平等和自由而奋起反抗。而在帝国传统观念之中的偏见，认为机器人是人类的创造物，永远无法与人类站在平等的位置之上。

为何这种偏见在联邦已经实行人类和机器人平权之后的三百年后，在帝国仍旧存在，而受到了压迫的机器人在帝国出台的一项政策之后彻底被激发起了矛盾。在帝国，人类和机器人争得你死我活之后，帝国才懂得了实行联邦的那一套法则。

你能想象直到今日，帝国仍旧无法摆脱对机器人的偏见吗？任职于帝国政府的机器人寥寥无几，甚至机器人和人类之间一直存在着隔阂，各过各的生活，各自有各自的种族朋友圈。当年那场争斗在两个种族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即使看似已经相安无事，但彼此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抱歉，我又扯远了，两件事当然不可以相提并论，但我只是有感而发。历史的滚滚潮流，挡也挡不住，时间终将证明那些黑暗将会被驱散。而我也始终相信，你的冤屈终有一日会被洗刷，而在此之间，你要比你的仇人所想的要活得好上一百倍。

原本还有许多的话想同您说，但写到这里脑海内却一片空白。不知您是否看到了这些信，那我称呼您为你可以吗？大概是深夜了，困了，思绪也混乱了许多。若您当真看到了，我必定羞愧地想要撤回我的私信，但并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若能听到您近况良好的消息那再好不过了，但半年来我都没有听闻您的任何消息，心中格外挂念。——一个爱您的小粉丝。”是木不是横是一个很会思考的人，这份思考带着一丝缜密，鸠戾多少可以想到他平日里多是从事这类思维缜密的工作。

对于是木不是横，即使鸠戾有感而发，但大多时候并不会回应。但看他的私信，已经成为了鸠戾的生活中的一部分。

读完信，鸠戾就不知为何想起了槐蘅，想起了今日他所说的话，却有了一股冲动，为自己的人生努力去做些什么。

并不因为事情的艰难就放弃，也并不因为有太多的打压而选择放弃，历特·莱茵斯曼从来就不是那么一个人。

但在他们眼皮底下，只有彻底把自己的危害降到了最低，才能打消他们的怀疑，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这份改变一早就种下了小小的萌芽，却因为两个人的相遇，而渐渐地露出那翠绿色的小芽，在一片狂风暴雨之中，满怀着对未来的希望摇晃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