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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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被回忆追赶的人
沈愫抱着笔记本出了阶梯教室, 在走廊上看见尚云正朝与下节课教室相反的方向走,以为他一时记错教室,加紧上前两步在他身后提醒:“你走反了吧?俄语课的小教室应该朝另一边走。”
“我知道。”尚云稍作停留, 轻声道。
沈愫问:“还有两节俄语课, 你不上了吗?”
“Сегоднянет.”(今天不上了。)他用俄语简单回道。嘴角牵强地作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沈愫冲他笑着耸耸肩, 只当他是普通的一次旷课, 因而也没多想什么。这时袁欣岚过来叫她, 她们便一道朝俄语课教室走了。
尚云盯着她的背影兀自出了会神。随后略加调整了一下书包带在肩头的位置,转身去往电梯口。
入系后沈愫和崔尚云未出意外地在课堂相遇。除了大课,他俩还被安排在一个俄语小班里。这样的语言课程专门针对外国留学生设立, 考虑到俄语毕竟并非他们的母语,本科也好、研究生课程也好, 涉及的专业知识既深又广, 对大部分留学生而言, 一年左右的预科只能通过基本的口语关,涉及到专业词汇、书面语甚至某些复杂语法, 运用起来都颇为吃力。即便是像尚云这样在国内俄语专业毕业的人,也需要在入系后继续补习俄语以求精进。
回想起和沈愫的相识,他不由觉得整个过程充满玄妙。这一连串“巧合”,就算他想刻意忽略对她的印象都很难。
——尽管,他习惯对周遭人事漠然淡看, 已经许久了。
尚云至今还记得入系后第一堂俄语小课, 老师曾问起学生们来俄罗斯求学的原因。这个问题, 本身并无新意:一是几成“惯例”的询问、二是顺便初探班上学生的俄语水平。沈愫回答时似乎对这个问题有所迟疑, 最终说的仍是类似于标准答案一类的回答:诸如俄罗斯很美、俄语也很美, 以前在中国学过一点俄语、想取得更大进步,便于以后从事和俄语有关的工作等等。理由不差, 直觉却告诉他,她说的不是肺腑真言。至少不全是。诚然,班上每个人的回答乍一听来都是这个论调,偏唯独她的表情、语气,使尚云觉与众人皆是不同。别人的回答虽也未必都是真实心态的写照,不排除带有“官方正式答复”的意味,听来却仍是坦然无忌的口气、有些个甚至还带着点没心没肺的欢快。沈愫则不然,说话时谨慎深思、一副“另有隐情”的滞重模样,又绝不似单纯因俄语表达能力不足而导致的不流畅。
他看着她缓慢地把“来俄罗斯的理由”陈述完毕,不知不觉陷入了发呆失神。
“好了,下一个。”
老师所指的“下一个”就是尚云。他显然还没缓过神来,有些木讷地说道:“我和她一样。”
“不不,亲爱的,不能简单地只说‘一样’。”女老师态度温和却不容反驳地说道。本来嘛,她发问的目的就是要看看学生各自的语言底子如何,自然不容许学生拣这最不动脑筋的答案作答。
于是他“排列组合”了一堆在他自己看来不着边际的空话。——语法正确、用词恰当、逻辑合理,外带言不由衷,一如沈愫刚才的表现。回答完毕,他扫了一眼坐在靠窗处的沈愫,一束阳光正好从窗台投射到了她的侧面:她略低着头,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又有些心不在焉的意味。睫毛、刘海、头顶都被阳光映上了偏金的深咖色。她的神态仿佛若有所思、带着点常人难以触及的距离感。那瞬间有一个明亮的点突如其来在他脑子里被拉长成一道弧线,他竟联想到自己之前随口敷衍的回答:“我和她一样。”——这个女生也的确似被某种痛苦生生“驱逐”出了国境、带着“落荒而逃”的失意和狼狈来到这一片陌生的广袤之地。他莫名地如是揣想。
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最后是那么对老师说的:“来这里留学是被俄罗斯的美吸引,这里有很多著名的历史建筑、有浓厚的艺术气氛,产生过许多著名的文学巨匠。并且俄罗斯盛产美女。比如,老师您就是。”他的话当即把他们那位年轻女老师逗得笑声如铃。尚云自己知道那完全是信口胡说。他会到莫斯科大学读研、最主要的原因既不是因为父亲在此经商、为举家团聚而来,更不是对什么俄罗斯的历史、建筑、美女提起了兴趣。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因为这儿“有什么”而来,恰恰是因为这儿“没有什么”才来的。
回忆一路追赶着他,不曾因为路远迢迢而放弃;可至少,这里不会有那些熟悉的街景,那些与回忆有关的人事物,不时提醒他关于贤爱的过去。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电梯楼层的显示屏一层层跳转。出了电梯、从底楼衣帽寄存处取回外套、草草披上,就这么敞开着衣襟走出了文科一号楼。忽然卷起的一阵秋风、夹带着凉意朝他迎面刮过来。他的头发被向后吹起,心脏一阵缩紧,也分不清是因为不胜秋寒抑或是内在的伤感作祟。他抬起眼睫,忧伤凝结在他黑澈的眸子里。穿过透明的泪水,他望着布满鸽羽状云片的瓦蓝长空,呆立良久。
午后的太阳看上去金暖暖的、直映衬得满山的槭树叶如同被人新上了浓烈的油彩。可已是深秋,繁华是假,日光也寒。
他哪里也没有去就直接回了宿舍。从隔壁房里传出网络游戏“砰砰锵锵”的动静。室友是个19岁的中国小男生,人挺好相处,读书却完全不在行。本科阶段的课相对排的很满,尤其是大一这年;尚云倒觉得室友在宿舍的时间比他还多。他们两人关系谈不上热络,但也不坏。客客气气地同住一个套间,在共用部位遇上了则打个招呼。任何父母若是知道孩子出国后却成天窝在房里玩游戏,大概都会伤心的吧?——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偶尔会替对方的父母发出一丝感叹。
今天的他当然不会有工夫为旁人的事操心,甚至当他站在过道上开自己那扇房门时、他都没有留意到那些音量开得并不算轻的游戏打斗声。他的耳朵张开着,心却关了门。他的世界是寂静空白的。眼下所有的动作、都是在一种“不经意”的状态下完成。开门。关门。把自己摔到床上。仰卧着、盯住天花板上一个似乎已有了年头的的黑黄污渍发呆。
终于他耐不住烦闷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直觉告诉他他应该找点事来做。他铺开一张垫子,把身上衣服脱到只剩一件背心,开始做俯卧撑。他的身体上下起伏、越做越快;额头、脖颈和肩膀都浮出了汗水。他的手臂渐渐酸麻,61、62……他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的俯卧撑数数。下去、挺起、63……下去、挺起、64……他把脑袋里其他的东西都暂时倾倒到了别处,此一刻只想着三件事:下去、挺起、数数。
“哥,是我!”
……72、下去、挺起、7——他停了下来,忽然意识到有人在门外唤他。他蹙了蹙眉,似乎很不乐意这时候有人打扰。他刚刚形成的“固定节奏”被顷刻间破坏掉了。虽是这样,他还是直腰站起,从衣橱里取出一条干毛巾马虎地抹了一把汗,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
“是贤英啊。”他嘟囔道。又想到了什么要紧事似的,略带严厉地说:“你们经济系下午没课吗?怎么这时候过来?”
“那么哥呢?哥自己还不是逃课?”贤英嘟着嘴反问道。
尚云不说话,用毛巾兜住脸,迅速且用力地自头顶而下擦拭了一遍头发和脸上的汗珠。
“哥,对不起,我不是想说你逃课。我态度太凶了,对不起。”贤英看到他把毛巾拉下时眼眶发红,顿感一阵不忍。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日子对尚云来说是多么痛苦难忘啊。即便自己本来就不是认真在说教,只是随口无心的话,她还是觉得自己失言了。
“没关系。你又没有说错什么。”尚云一屁股坐在做运动用的垫子上,“好吧。偶尔逃下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呵,”他轻笑了一下,“我们就谁也别说谁了,嗯?”
贤英在单人床上坐下。面朝尚云:“哥,要是能和你一起读研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保证天天准时上课。”
“那样的话我反而要逃掉很多课了,还是不要了吧。”尚云半开玩笑地说。
“哎!”贤英叫道,声音不大,只是比平常来得尖一些,“我就那么让哥讨厌吗?”话里充盈着委屈和失落。
“怎么会?”尚云说,“你是贤爱的妹妹,也是我妹妹啊。”
“不要!”贤英不容置疑地打断道,“哥能偶尔忘掉我是贤爱姐的妹妹这件事吗?不要只因为我贤爱姐的妹妹才对我好。”贤英的声音冷静,脸却红到了耳根,她缓缓地继续说,“我不是什么人的妹妹。我的名字叫‘赵贤英’。哥能把我看成‘赵贤英’、而不是已经过世的女友的妹妹来喜欢吗?”
“贤英,你疯了吗?”尚云从垫子上站起来,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从房里出去,走进盥洗室,把毛巾打湿了搓洗,顺便洗了把冷水脸。
“哥,我不信你从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这个鬼地方。”贤英追出来,站在过道上对着盥洗室门里的人喊道。
尚云关紧了水龙头,把毛巾搭在自己的肩头。抬起脸,从镜子的反光里看到身后的贤英。她说得对,他知道她是为了他才选择来莫斯科的。上一次在中餐厅聚餐,是为了来看望女儿的贤英的父母接风。作为父母,他们是多么不放心年纪尚小的女儿待在这个陌生的、传说中治安又不算太好的国度!贤英当时是拼命说服他们才获准出国的。她才十九岁,在他眼中还是个小女孩儿,她的感情纯真、热烈,这使他连严厉的拒绝都变得说不出口。所以纵使明白她的心意,他一贯的做法只是躲闪。贤英今天突如其来地把话挑明了,他竟一时手足无措。
终于下决心转身:“贤英,我……”
贤英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被打断后的尚云说不下去了。
有人敲响了套间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