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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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两颗尘埃
那晚后来的情形, 我都说不清到底是怎么被皓尘说服的,总之,我没有直接上楼回自己家, 而是和他一起做饭, 在他家吃的晚餐。——或者, 他并没有用热烈的言辞或强制的气势打动我, 一切都有如“鬼使神差”般难以解释。于叔叔已经坐下午的飞机返回厦门。此次他来上海, 很大部分原因是为了皓尘的母亲岳依梅。自从潇尘意外去世后,她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双双濒临崩溃。于叔叔碍于自己已另组家庭,自然不便过多关照前妻的生活。何况, 以皓尘母亲强烈的个性,绝不会接受这个曾背叛他的男人任何的好意。所以于叔叔只得拜托自己的儿子, 多多关心他母亲的生活, 如果可能的话, 把她接到上海同住,哪怕只是暂时性的调养, 也好过让她一个人在家独处,胡思乱想,身边连个至亲的人都没有。皓尘答应了他父亲,尽快接母亲来沪。
“看来,你和你爸爸关系和解了?”我欣喜地问, 接过他冲洗干净的最后一个盘子, 用布擦干, 放进碗橱。我暂时抛开了于皓尘与我两人间的问题, 只顾得上为他们俩父子高兴。
“也许, 从来也没有真正闹僵过。”他思索片刻后答道。“只是我们以前都不知道怎么坦率地面对彼此吧。”稍稍开大水龙头洗手。
我认为皓尘对自身以及他父亲的心态剖析正切中要点。父亲当年的背叛家庭,作为儿子的自有一番难以释怀;而于叔叔, 也许内心深处也觉得愧对皓尘,却又始终放不下父亲的威严;加上为人父母者“望子成龙”心切,皓尘的诸多表现未必尽如他意,难免招来他的指责教诲;而处于叛逆期的皓尘却总抱着抵触情绪忤逆他的父亲,父子间长期缺乏畅达的沟通,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的隔阂可想而知只能是日趋深化。往深处想去,如果皓尘真的决意与父亲不相往来,则索性干脆连在上海的住址都不给于叔叔。他既然能让他父亲轻易找到他,那他的“远离家庭”,就不免让我联想起年幼时曾离家一夜的潇尘:或许,皓尘内心渴望的,也是得到父亲的重视和珍爱。
我们从厨房回到房间里坐下。我问道:“你们这次开诚布公地恳谈过?”
“算是前所未有的‘和平友好’吧,呵!”他略带尴尬地笑笑。“罗马既不是一天建成的,柏林墙也不是说倒就倒,你说是不是?”
我笑着点头。不管怎么说,这父子俩已有了“停止冷战”、“改善邦交”的迹象,坚冰初融,实属不易。
“对了,我爸爸要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皓尘摸了摸鼻子,道:“其实不止是他,我也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在‘彩虹阁’和我爸爸的一番交谈,他很难对我转变态度,也许一见面我们就会不欢而散。”
“你错了,皓尘。你爸爸爱你,一直都是。只是,也许方法上不完全对。就和你一样,你也爱他,可你的表达方式会不会也有问题呢?我充其量只是恰好在那晚点破了这一点而已。”我说,“你爸爸对我说,你是他世上唯一的儿子,他当然爱你——这种爱是无条件的、毋庸置疑的;对你来说,他也是世上唯一的父亲,你爱他,并且好好的表达你的爱和尊重,不是也很应该吗?”我走近他,用手按了按他的肩头。
他扭头朝向椅后的我笑道:“你说的不错。做父亲的有三分过,我做这儿子的更有七分不是了。”
我忙分辩道:“哎,我可没借机批评你的意思。”
“我以前从不知道,我爸爸也喜欢弹吉他。虽然他是琴行老板,可我一直都觉得他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皓尘突然莫名地就此转了话题,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温柔,令我只想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从来没想过,琴行对于他来说,不止是一份生意,更是他年轻时兴趣爱好的延续。我也从没有想过,除了商人的利益,他也是真心喜爱音乐的人。只是,他同样会折服于现实的考量、物质的需求,开一间琴行,是他现实与梦想的折中点。”
他伸长手,拿过墙角的吉他,恍若随心般拨弄了几个和弦,眼眸光彩柔和而温情。
我笑着说:“有一天,你们可以合奏一曲,也未可知呢。”
他拖过我的手,把头轻靠在我的臂上,那一刻,我没有拒绝,我慢慢地半蹲下身,拥抱他的膝头。
“沈愫……”他唤道。
“嗯?”我缓缓松开怀抱,仰首望向他。
“我爸爸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儿,我本配不上你……”他的语气并无自伤,相反嘴角的笑容犹如一抹和煦的春风。他撩拨开挡住我眼帘的几丝碎发,随后将双手搭住了我的肩。他站起身,我也随之被轻轻搀起。然后他缓步踱向靠近天井的内门处,微低下头笑道,“但是我爸爸又说:臭小子,如果你真有本事、有志气,去征服她!拿出你在我面前的傲骨、倔强、不折不弯的态度,也拿出你的风度、温柔和执着善良的本心,去征服她!”
想不到,于叔叔会对皓尘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他并不是真的出于本心地小瞧自己的儿子,只是言词间未免仍旧太抬高我了。“皓尘,是我配不起你纯之又纯的心意才对。你若冷静下来,除去在我头上那些你想像出来的光环,你会发现,我就是人海中一颗极不起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尘埃,不要把我想得太美好了。”我走近他身旁说。
他微笑,神情却无比庄重地道:“尘埃?很好,我的名字就是一颗‘尘埃’。呵,与整个地球比,谁又不是尘埃?”他推开通往天井的铁门,走了进去,我不自觉地也紧随其身后。冬日里的天井没有繁花碧草,植物的叶子也大多凋落殆尽,显得有些萧条凄清。然而白亮亮的月光洒满天井,暗夜里,他回头看着我,眼眸明澈流转,刹那有一丝温暖和安宁的喜悦,无声地包围了我。他抬头遥望夜空,喃喃地说道:“那么美的月亮,古人何曾想到,它自身是不发光的,全赖太阳的光辉!太阳是颗很伟大的恒星,没有它,月亮就没有光、地球就难以酝酿生命!可是与整个宇宙比,发光发热的太阳、浪漫诗意的月亮、生生不息的地球统统都只是微尘一粒。”我正愣愣地看着他有异寻常的胡言乱语,他忽然拢住我的肩头,激动地说,“我们本就是渺小的,所以,实在没有必要和那些‘伟大的存在'比!”
我还沉浸在他刚才的话里,一直呆呆地看着他。皓尘似乎发现了我的神思迷乱,无奈地抓了把头发,接着道:“用不着去研究我前面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忘了它们吧,那全部都是废话!现在我要说的,你仔细听好:你愿不愿意和另一颗尘埃一起——在这个很大的世界、在未来很长的生命历程中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