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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农民工兄弟

作者:李炽 | 分类:其他 | 字数:31万

第一章、兄弟相识

书名:我和我的农民工兄弟 作者:李炽 字数:5565 更新时间:2024-11-13 13:22:16

于是我赶紧忙着收拾自己床单被褥,好容易收拾完了,大哥一看我那满是补丁而且旧的发黄的被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算了吧,小李,被子你不用带了,你就跟我同睡吧。反正我一个人单独住一个工棚,正好有个伴。”

母亲当时就羞愧地低着头跑进卧室去了,作为一个家庭主妇,让外人看到自家的床单被褥破破烂烂的那时一种莫大的耻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父亲很为难地对大哥说:“小伙子,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娃娃跟你去,只好拜托你多多照顾,工钱多少都无所谓,让他出去锻炼锻炼。你看他那小身板,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父亲慈祥地上下打量着我,目光久久不愿转移。我知道他在担心我吃不消,可能也是有点内疚吧,同龄的孩子都在念高中念中专,就算不读书的也是整天无所事事,高兴就帮忙干点家务活,不高兴父母还得随时为他们操心,进入心理逆反期的半大小子怎么可能老老实实搁父母身边呆着,整天到处串村找人打架。我可能是因为发育期推迟,那时候身高不到一米五五,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所以没有别人那么好斗。我一直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父母眼中的乖孩子,从不敢惹是生非,如果说在我父母的最困难时期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那就是我虽然每个学期在校时间不到总课时的三分之一却能拿到全年级前三名,除此之外就只有低着头做人了,改革开放都二十多个年头了,你还温饱问题都没解决你不低着头做人还能咋地。

听大哥这么一说,我是又高兴又羞愧,高兴的是我终于在社会上认识了第一个朋友,羞愧则是因为自己的家庭出身。这段时间家里别的好吃的没有,就是野生食用菌多,每天能采回好几斤,有人收购的品种就卖掉换点零用钱,不收购的就自家拿来做菜。大哥是外乡人,我不知道他们那儿有没有野生食用菌,估计是会有的。于是父母亲赶紧动手做饭,做了两三个菜,全是食用菌,这样就算是为他们未成年的孩子饯行了。

吃晚饭过后,我和大哥出了家门。母亲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嘴里反复叮嘱,“要是干不动就回来啊,别硬撑着······”我头也没回,心说干不动也得干,不干怎么办?我天生一股倔强劲儿,别人认为我干不成的事情我偏要干,可是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证明我的固执是错误的,也因此在了不少跟头。

两人出了村子,顺着村子背后的山道一路向上攀爬。爬山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每年的暑假跟寒假,几乎天天都在爬山,而且三年初中我每个星期都是步行往返,公路当然早修通了,进出大山的车子也不少,可我没钱乘车,伙食费都不够你还坐什么车子!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我和大哥来到了位于大山另一边的隧道工地。隧道口右侧的山脚下有两排低矮的石棉瓦房,屋顶和四周全部用石棉瓦搭建而成,甚至连门也是用石棉瓦做的。远远地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大哥带着我穿过铁道,来到位于最边上的一处单独搭建的石棉瓦房前。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上的铁挂锁,说实话,那门就是个摆设,一脚就能踢穿,不过也就是所谓的防君子不防小人,人家真有心进他这屋捣乱,锁着也是没用的。房门打开之后,大哥冲我笑了笑说:“进去坐会儿吧,如果累了就好好睡一觉,今晚十二点可能就要上班。别到时候打瞌睡工头会骂你。”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就站在床前发呆。大哥往床上一坐,顺手从床头的角落里拿过竹子做成的水烟筒,随后从衣兜里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支烟,我摆了摆手说:“谢谢,我不会抽烟。”大哥嘿嘿一笑道:“不行,以后要学会抽烟,不然的话在社会上很难与人相处呢。”我没说话,心说抽烟有什么好的呀,就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大哥看我还在那儿愣着,于是又说:“坐啊,坐吧坐吧,累了就钻进被窝睡会儿。”于是我坐到了大哥旁边,傻乎乎地看着他抽水烟筒。愣了一会儿,我也确实有点发困,于是四下找换洗的拖鞋,准备出去洗完脚再回来睡一觉。大哥看出了我的意思,于是说:“不用洗了,刚刚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浑身都是热的,现在去冲凉水容易感冒,脱了鞋就睡吧。”跟着我就脱了鞋子,钻进被窝并且拿被子将头紧紧地捂住,奇怪的是,躺下之后竟然又没睡意了。

工棚里的光线在渐渐变暗,渐渐地,什么也看不到了,大哥躺在我旁边睡的挺香,足足睡了三个多小时还在打呼噜,我是一刻都没睡着。这个时候,一个中年妇女在工棚外面大声嚷嚷道:“彭三!彭三!睡死掉了吗你,吃饭了!”大哥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懒腰,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什么,估计大概是在叫我。我赶紧翻身坐起,弯腰从床下拿出鞋子,赶紧穿好。大哥穿上拖鞋,轻轻拉开房门,弯着腰钻出工棚,我紧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工地食堂。

工地的伙食相当不错,满满两大盆青椒炒肉,而且椒少肉多,这一顿,我是放开肚皮海吃。后来去过许多工地,我才知道那样的伙食不算很好,那个时候家里生活条件太差除了逢年过节一般都吃不上肉,在学校里面就更别提了,食堂每天都有一份炒肉,价格也不算贵,每份一块五毛钱,可我还是吃不起啊,每个星期我只能从家里拿到十块钱生活费,仅仅只够吃三天,那是我父亲帮人打零工挣来的,甚至还要东借西凑,我还敢糟蹋吗?所以就只能看着家里富裕的同学吃肉,自己实在不行就躲在一边吃青菜豆腐。面对满满一大洗脸盆青椒炒肉我是食欲大开啊,吃了个满饱。

吃过晚饭,大哥把我带到工头的房间,挂完名字,工头上下打量着我,那种小看的眼神我是至今难忘啊。其实仔细想想人家呀不完全是小看我,其中也有同情可怜的意思。“小李,你在家里干过农活么?”工头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听口音还是本地人,于是我心里的怯意很快消失了,“干过,叔叔,你别看我小胳膊小腿的,从十二岁起我就一直在帮家里干农活。”我带着几分得意地回答。工头笑了笑,“我们这儿跟农村干农活有些不同,在家里你可以干一会儿玩一会儿,可是在这里不行,少一个人就会影响效率。你能坚持吗?”“能。”我点了点头。其实我那时也是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毕竟第一次出门打工。“那好吧,你就跟彭三一个班,让他带着你干,先干一个班试试看,不行的话明天你就回家吧,别硬撑着。”

大哥看了看我,轻声说:“走吧,门口那把铁锹带上。”我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出了工头的卧室。门外果然放着一把崭新的方铁锹,我弯下腰去一把抄了起来,到底是新的,拿在手上还是有点分量。其他工友已经带着各自的工具进隧道去了,我跟大哥也在加快脚步追赶。我们顺着铁道往里走了大约四五分钟,隧道左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三米來高的岔洞,里面灯火通明,不时传出工友们的谈笑声。大哥指了指这个岔洞,微笑着对我说:“这就是我们干活的地方,今晚可能要到四横,那里的岩层是风化料,必须进行喷浆加固。我们的工作就是站在喷浆机旁边往机器里边铲料。我看你这把身子骨铲料肯定吃不消,今晚你就在旁边加速凝剂吧。”我说好啊。我们加快脚步追赶前面的工友,大哥穿的是雨鞋,走起路来回声很大,我依旧穿着出门时那双布鞋。隧道里的面满是泥浆子,没走几分钟我的鞋子里面就满是水了。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我们才到达大哥所说的那个四横道。

前面的三四个工友拖着一根很粗的胶管继续往里走,我跟大哥在喷浆机前停下了脚步。大哥吩咐我把架子上堆放着的速凝剂袋子拆开,我赶紧照办。拆袋子封口我是很拿手的,每逢家里用化肥的时候都是我来拆线,拆来拆去自然很熟练了,很快我拆开了三条袋子。然后我们就去帮忙接管子、拉风水管道什么的。“后面来的,快点!慢吞吞的······”一个中年男人用他那听着很别扭的江西普通话大声嚷嚷着。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喷浆师傅,专门掌枪头的。工友们加快了动作,很快一切就绪。江西师傅走了过来,冲大家笑了笑说:“休息一会儿再动吧。”说完,从他那脏兮兮的工作服上衣袋子里掏出一盒香烟,给工友们每人发了一支烟。他看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就没给我。大伙蹲在机器旁边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干活。

机器开动了,隧道里满是嗡嗡嗡的噪音,震得我耳朵直发麻,我就站在架子旁边,按照大哥的吩咐,用手一把一把将速凝剂往混合料里添加,当时也没戴手套,速凝剂抓在手里有种热乎乎的感觉。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机器里的干料被吹得四处都是,隧道里顿时尘雾弥漫,我赶紧低头捂住口鼻。这时,我突然感觉到后脑勺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吓得赶紧回头一看究竟。回头一看是江西师傅站在我的身后,是他打的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打我,可我也不敢顶嘴,看他那身板,人高马大的,所以不敢问他为什么要打我。可是我心里憋屈呀,我有没得罪他他干嘛打我呀,于是我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往下流。“你干嘛打人啊?”大哥把手里的铁锹一扔,几大步跨到江西师傅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啊?有种你跟老子打啊!”江西师傅火气更大了,“老板叫你出去找人你就找个狗屁不懂的小毛孩子回来充数啊?速凝剂投添加要均匀,他这一会多一会儿少的,不是哗哗往下掉就是堵管!现在好了吧,满隧道搞得乌烟瘴气的你舒服了吧?我敲打他两下怎么了?啊?叫他给我滚蛋!”大哥双眼圆瞪,怒气冲冲地死盯这江西师傅的脸,“你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信不信老子撒你一嘴的尿!啊?老板都没说什么你算个毛啊你,他是我找来的,欺负他就是不给我面子,你以为你掌个枪头了不起啊?懒得说你那些破事你就知趣点得了。”江西师傅也许是有什么把柄在我大哥手里,他渐渐软了下来,“彭三兄弟,你我在一起共同做事也有近半年了吧,何必为一个山里的野孩子伤了和气?要不这样吧,你去掌枪头,我来铲料吧。”大哥恨恨地等了他一眼:“放你娘得狗屁,老子一个班拿多少,你一个班拿多少,少他妈废话,赶紧把机器拆了修好,今晚要是不出活儿,老板只会问你!”不难看出,大哥在这伙民工当中还是有一定威望,其他有两个是江西师傅的老乡,他们都在一旁看热闹,谁也不敢吱声。

江西师傅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螺丝刀之类的家伙式儿开始拆机器,我和其他人则跟着大哥到前面去敲打风水管。大概耽误了半个多小时,机器修好了,大伙接着干,我还接着添加速凝剂。这一回,总算是顺利了,可是我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喉咙部位老是有种又甜又咸的感觉,脚底板也开始隐隐作痛,估计是磨破了。我不敢去看,只管埋头做事。

总算是熬到天亮了,江西师傅把枪头往地上一扔,“好了,该下班了。”说完,把雨衣脱下来往墙上一挂,大摇大摆地往出口走去。我和其他工友赶紧忙着清理机器,清理完了还得收拾风水管,白天有运渣车出入,风水管不能让车子轧到,只能举起来挂在墙上。好不容易收拾完了,我跟着大伙一起往外走,没走几步,鞋底突然掉了,弯腰拿起右脚一看,脚底板早已变得血肉模糊,密密麻麻的全是小洞,有的被水泥灰封住了口子,鲜血还在往外渗出。我当时就愣住了,我知道再继续往前走,只会流更多的血,于是只好把掉了的鞋底拾起来垫在脚下,站在原地不动。大哥跟着其他工友走出了大概六七十米,发现我没跟上去,于是赶紧回来找我。当他看到我的鞋子周围的血水,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来,我背你走吧。”大哥走到我面前,转过身,弯下腰。

“你走吧,我还能走。”我强忍着疼痛,咬牙说道。

“别装英雄了!”大哥不容分说,反手拉过我的双手往自己肩上一搭,背起我就走。

回到住处,大哥赶紧帮我清理脚下的伤口,其他工友也纷纷过来围观。“你这孩子真是个傻瓜,上班嘛要买双雨鞋穿着才行嘛,手套也不买一双,你以为你是练过铁沙掌啊?”工头微带嘲笑地说。大哥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这个老板还好意思说啊?雨鞋手套安全帽这些最基本的劳保,就算公司不提供你也应该买啊,光是找几个人来替你干活,一分钱都不垫进去就想赚大钱啊?”

“就是嘛······”其他围观的工友们也开始议论纷纷,工头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不过这家伙倒是听能言善辩,脸红之后马上就说过:“你们一个个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每天光是生活费就得上五六百块,还要买这个买那个的哪有那么多钱供你们造啊,你们到处去打听打听,那个工地的老板会负责这些东西,得自己掏钱买,挣到的钱是你们自己的,买一双雨鞋最多也就二十来块钱嘛,这点小钱都让我替你们出,那好吧,你们谁能做得到的话连我也来给他打工算了。”工头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算了,跟这种孙子多费口水也是白搭,待会儿我让采购员给你带一双回来,到时候从你工资里面扣还给他就是了。”大哥说完,抱着我回到工棚里,先让我坐床上,然后叫我自己脱掉脏衣服躺在床上,随后又钻出工棚。

过了一会儿,大哥拿着双氧水、酒精和纱布回来了,他耐心地给我清洗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给我包扎好。此时,我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暖意正自心底缓缓流向全身。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想起当年大哥踢我清理伤口时的那一幕,总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我欠大哥的太多太多了,今生今世恐怕是无力报答了,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还是个一无所有农民工,在他病威的时候我都没能去看他一眼,我恨我自己太无能!

大哥帮我清理完伤口,赶紧又去给我弄来早点。说实话,那个时候我真的是疼的没什么食欲了,可是大哥的一片心意我有岂能不领情,于是一边吃一边流泪。大哥就在一旁安慰我:“别哭啦,都是大小伙子了还哭天抹泪的像什么话,你记住,男儿流血不流泪!”大哥这一句话,我一直记着,后来我仅仅哭过两次,两次都是因为女朋友提出分手,我的泪水,不仅仅是伤心,更是无奈,因为她们的要求其实不算高,还没到要求买车买房那个地步,只是要求改善一下居住条件,我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我他妈不是无能是什么?可是我也不想这样,三代人的债务到我这一代才总算还清,除了打工我还要种地养活年迈的父母,唉,也许命中注定要做穷鬼吧。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我想了很多事,一是想回家,我实在是扛不住了。可是一想起家里那副狼藉的样子,我有不能逃避,还有大哥对我的关怀,这当中除了人类之间的普通情感,还包含着无限的希望。我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就算工头要赶我走,我也要去求他收留我,哪怕只给我一半工资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