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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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22)
第124章 (22)
二十二
等马车上了坡,马车夫转过身,问道:
“上哪一家旅馆?”
“哪一家好些?”
“没有比西伯利亚旅馆更好的了。不过久柯夫旅馆也不错。”
“你觉得哪儿好就上哪儿。”
马车夫又侧过身子坐好,把马车赶快了。这座城市跟所有的城市一样,房屋也带阁楼和绿色的屋顶,也是一样的大教堂和小铺,大街上也是一家家商店,连警察也是一样的。不过房屋几乎都是木头造的,街道也没有铺石子。来到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马车夫把车停在一家旅馆门口。可是这家旅馆没有空房间,只好又到另一家。这另一家旅馆有一个空房间,于是聂赫留朵夫两个月来第一次进入比较干净和舒适的习惯环境。尽管聂赫留朵夫住的房间算不上阔气,可是尝够驿车、客店的滋味,见识了旅站的生活之后,他就感到在这里非常舒服了。最要紧的是清除一下身上的虱子,自从他常常进出旅站以来,他身上的虱子从来没有完全干净过。他一住下来,立即就坐车上澡堂去洗澡,在澡堂里换了城里人装束,穿起浆硬的衬衫、压出褶的长裤、礼服、大衣,就去拜访地方长官。旅馆门房叫的这辆套着吉尔吉斯种高头大马的四轮马车,拉着聂赫留朵夫叮叮当当地来到一座富丽堂皇、门口站着岗哨和警察的大厦门前。大厦的前后都是花园,园里的白桦和杨树叶子都已经落尽,伸出光秃秃的树枝,但其中的纵树、松树和冷杉却枝叶茂密,一片黑绿色。
将军身体不适,不会客。聂赫留朵夫还是要求听差把他的名片递进去。听差回来,带来令人愉快的答复:
“将军有请。”
这儿的前厅、听差、传令兵、楼梯、大厅和擦得锃亮的镶木地板——这一切都很像彼得堡,只是肮脏些,在这地方更显得气派些。聂赫留朵夫被带进书房。
将军面孔虚肿,鼻子像土豆,额头骨骨棱棱的,秃顶,眼睛底下的肉耷拉下来,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他穿着鞑靼式绸袍,手里拿着香烟,坐在那里用一只带银托的玻璃杯喝茶。
“您好,先生!请原谅我穿便服接待您,不过这总比不接待好些,”他说着,拉了拉绸袍,掩盖他那老粗的、后面堆起一道道褶皱的脖子,“我身体很不好,没有出门。哦,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边远的地方来啦?”
“我是随一批犯人来的,其中有一个人跟我有密切的关系,”聂赫留朵夫说,“我现在来恳求大人,一方面就是为这个人,另外还有一件别的事。”
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喝了一口茶,在孔雀石烟灰碟上把香烟捻灭了,用他那虚肿的、细细的、发亮的眼睛盯着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听着。他只有一次打断他的话,问他要不要抽烟。
将军属于有学问的一类军人,这类军人认为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是可以和他们的职业调和的。不过他生来就是一个聪明而善良的人,很快就感到这种调和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为了忘却经常出现的内心矛盾,他就越来越染上军人中盛行的酗酒习惯,到后来嗜酒成癖,以至于在担任军职三十五年之后,就变成了医生们所说的酒精中毒者。他浑身都浸透了酒精。他不论喝什么酒,都要一醉方休。喝酒已成为他的绝对需要,不喝酒就没法过日子。每天一到晚上他总是喝得烂醉,尽管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状态,走路不摇晃,也不会说太不成体统的话。即使他说了也没关系,因为他身居显赫的高位,不论他说出什么样的蠢话,大家都会当作高深的警句。只有在上午,也就是聂赫留朵夫来找他的时候,他才像个头脑清醒的人,能听懂别人对他说的话,或多或少能够证实他爱说的一句谚语:“醉酒不醉心,格外有精神。”最高当局知道他是一个酒鬼,不过他受的教育总是比别人多一点——尽管他的学识仍然停留在嗜酒成癖前的水平上——而且他又胆大、灵活、仪表堂堂、有能力,即使在醉酒的情况下也能保持分寸,所以让他一直担任着他现在担任的这个显赫而重要的职位。
聂赫留朵夫对他说,他所关心的那个人是个女的,判刑是冤枉的,已经告了御状。
“哦,是这样。您的意思呢?”将军说。
“彼得堡方面答应我,这个女人的事结局如何,至迟在本月内将消息通知我,通知书将寄到此地……”
将军眼睛没有离开聂赫留朵夫,伸出手去,用短短的手指头按了按桌上的电铃,仍然一言不发地听着,噗噗地喷着烟,格外响亮地清着喉咙。
“所以我要求,如果可能的话,让这个女人留在这里,等收到上诉状的批复,再看情况办理。”
一名穿军服的勤务兵走了进来。“你去问问,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是否起身,”将军对勤务兵说,“再送一点茶来。哦,还有何事见教?”将军问聂赫留朵夫。
“我另外一个要求,”聂赫留朵夫继续说,“是为了一名政治犯,这个人也在这批犯人中。”
“原来是这样!”将军意味深长地点着头说。
“他的病很重,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恐怕要把他留在这里的医院里。所以有一个女政治犯愿意留下来陪他。”
“她不是他的亲属吧?”
“不是的,不过她愿意嫁给他,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留下来陪他的话。”
将军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视着聂赫留朵夫,一言不发地听着,显然想用目光使对方感到不好意思,并且一直在抽烟。
等聂赫留朵夫说完,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手指头很快地沾着唾沫,翻着书页,找到有关婚姻的条款,看了看。
“她判的是什么刑?”他抬起眼睛,问道。
“她判的是苦役。”
“哦,判这种刑的人,不能因为结婚改善其状况。”
“可是要知道……”
“请让我把话说完。哪怕是一个自由的人娶了她,她照样也要服满她的刑期。这儿有一个问题,谁判的刑更重,是他,还是她?”
“他们俩都判的是苦役。”
“哦,那倒是很般配的。”将军笑着说,“他怎样,她也怎样。他因为有病,是可以留下来的,”他继续说,“而且,会改善他的情况,能做的当然要做到。不过,她即使嫁给他,也不能留在此地……”
“将军夫人正在喝咖啡。”勤务兵报告说。
将军点了点头,又说:
“不过,我再考虑考虑。他们叫什么名字?请您写一下,就写在这儿吧。”
聂赫留朵夫写了下来。
“这事我也办不到。”将军听到聂赫留朵夫要求跟病人见面,就这样说,“当然,我对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说,“可是您关心他,也关心别的人,您又有钱。在我们这儿什么事都是可以买得通的。上面要我根除贿赂,可是大家都在受贿,怎么根除得了?职位越低,受贿越多。唉,他在五千俄里之外,怎么能看得住呀?他在那儿是个小皇帝,就跟我在这儿一样,”他笑起来。“您大概常跟政治犯见面,您给钱,就放您进去,是吧?”他笑着说,“是这样吗?”
“是的,就是这样。”
“我明白,您必须这样做。您想见见政治犯。您可怜他。可是典狱长或者押解官要贿赂,因为他只有那么一点薪水,要养活一家人,就不能不受贿。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或者您的地位,也会像他或者像您那样办的。可是我处在现在的地位,就不能因为我也是人,也能动恻隐之心,而容许自己背离最严格的法律条文。我是个执行者,是在一定条件下得到信任的,我就得不辜负这种信任。好啦,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吧。现在请您给我说说,你们京城里的情形怎么样?”
于是将军就问起来,并且也讲起来,显然是想打听一些新闻,同时又想表示自己的重要性和人道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