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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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38)
第98章 (38)
三十八
聂赫留朵夫来到火车站,犯人们都已经坐进装有铁格子车窗的车厢里。有几个送行的人站在月台上,因为不准他们靠近车厢。押解人员今天特别忧心忡忡。从监狱到车站的路上,除了聂赫留朵夫看到的两人以外,还有三个人中暑倒地死亡:其中一人也像前面两人一样,被送到了附近的警察分局,还有两人是已经来到火车站,在这儿倒下的[38]。押解人员忧心忡忡,倒不是因为在他们的押解下死了五个本来可以活着的人,这事他们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忧虑的只是必须办理在此类情况下依照法律要求应该办的事情:把死者和死者的文件以及衣物送到有关的地方去,把他们的名字从送往下诺夫哥罗德的犯人名册中勾销。办这些事,尤其是在这样的大热天,是非常麻烦的。
押解人员正忙着办理这些事情,这些事情没办完,就不准聂赫留朵夫和其他一些有类似要求的人走近车厢。不过,聂赫留朵夫还是得到了许可,因为他给了押解的军士一点钱。那个军士准许他过去,只是要求他快点儿谈完就离开,免得让押解官看到。车厢一共有十八节,除了押解人员乘坐的那一节以外,每一节都塞满了犯人。聂赫留朵夫从一节节车厢窗口走过,留神听着车厢里面的动静。各节车厢里都有镣铐声、忙乱声、说话声,夹杂着许多无意义的下流话,但不论哪里都没有谈在路上倒下的伙伴,这和聂赫留朵夫的预料大不一样。所谈的多半是有关行李、饮用水和挑选座位的话。聂赫留朵夫朝一节车厢的窗口里面望了望,看到押解兵在车厢中央的过道上给犯人卸手铐。犯人们伸着两手,一个押解兵在用钥匙开手铐上的锁卸手铐,另一个押解兵把手铐收集在一起。聂赫留朵夫走完了所有男犯的车厢,才来到女犯车厢跟前。第二节女犯车厢里有一个女人的均匀的呻吟声,夹杂着呼喊声:“哎哟哟,老天爷呀!哎哟哟,老天爷呀!”
聂赫留朵夫走过了这节车厢,便按照一名押解兵的指点,走到第三节车厢的一个窗口。聂赫留朵夫刚刚把头凑到窗口上,就有一股热气扑过来,热气中充满浓浓的人的汗酸气,并且清清楚楚地听到女人那种尖嗓门儿的说话声。所有的长凳上都坐着满头大汗、脸色通红、身穿囚服和小褂的女人,在高声说着话儿。聂赫留朵夫凑到铁格子上的脸引起她们的注意。附近的一些女人都不说话了,朝他凑过来。玛丝洛娃只穿一件小褂,没有扎头巾,坐在对面窗口。面带笑容的、白净的菲道霞坐得离这边近一点。她一认出聂赫留朵夫,就捅了捅玛丝洛娃,给她指了指这边窗口。玛丝洛娃急忙站起来,把头巾披到黑黑的头发上,带着一张有了生气的、红红的、汗津津的笑脸走到这边窗口,抓住铁格子。
“好热呀。”她高高兴兴地笑着说。
“东西收到了吗?”
“收到了,谢谢。”
“还需要什么吗?”聂赫留朵夫问。他觉得热烘烘的车厢里冒出来的热气就像从蒸汽澡堂里冒出来的。
“什么也不需要了,谢谢。”
“最好能弄点儿水喝。”菲道霞说。
“是的,最好能弄点儿水喝。”玛丝洛娃也说了一遍。
“难道你们没有水喝吗?”
“有水桶,可是水都喝光了。”
“我这就去,”聂赫留朵夫说,“我去向押解兵要。现在咱们只有到下诺夫哥罗德再见面了。”
“难道您也去吗?”玛丝洛娃仿佛不知道这事儿似的,高高兴兴地看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说。
“我坐下一班火车走。”
玛丝洛娃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过了几秒钟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一回事儿,老爷,听说有十二个犯人被折腾死了,是真的吗?”一个阴沉着脸的老年女犯用男人一般的粗喉咙说。
这是科拉布列娃。
“我没听说有十二个。我看见两个。”聂赫留朵夫说。
“都说有十二个。他们干出这种事,难道就没有人问吗?简直是恶魔!”
“妇女当中没有人害病吧?”聂赫留朵夫问。
“娘儿们结实些,”另外一个矮小的女犯笑着说,“不过,有一个偏偏要生孩子了。这不是,在那儿叫唤呢。”她说着,指了指旁边的车厢,刚才的呻吟声还在那里面响着。
“您刚才问,还要什么,”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使劲控制着嘴唇,没有高兴得笑出来,“那么,能不能让这个女人留下来,要不然她可是够受。您就去找当官的说说吧。”
“好,我去说。”
“哦,还有,能不能让她见见她的丈夫塔拉斯?”她用眼睛瞟着笑盈盈的菲道霞,又说道,“他是跟您一块儿走的呀。”
“先生,不能和犯人说话。”有一个押解的军士说。这不是准许聂赫留朵夫过来的那个军士。
聂赫留朵夫就走开,去找押解官,为那个要生孩子的女犯和塔拉斯求情,可是很久都没有找到他,问押解士兵,他们也不回答。他们都很紧张地忙活着:有些正带着一名犯人往什么地方去,有些正跑着去为自己买吃的东西,把自己的行李往车厢里装,有些在伺候跟押解官走的太太,所以都不乐意回答聂赫留朵夫的问话。
聂赫留朵夫找到押解官,已经响过第二遍铃了。押解官一面用短短的手擦着盖住他的嘴的小胡子,一面耸着肩膀,为什么事在训斥司务长。
“您究竟有什么事?”他问聂赫留朵夫。
“你们车上有一个女人要生孩子,所以我想,应该……”
“那就让她生吧。等生出来再说。”押解官说着,朝自己的车厢走去,起劲地甩动着短短的胳膊。
这时列车长手里拿着哨子走过去。最后一遍铃声和哨子声响了,月台上送行的人群中和女犯车厢里响起一片哭声和呼喊声。聂赫留朵夫和塔拉斯一起站在月台上,看着一节节装了铁格窗的车厢和车窗里露出来的一个个剃了头发的男人脑袋从面前掠过。然后是第一节女犯车厢,可以在窗口看到一个个女人的头,有的露着头发,有的扎着头巾;然后是第二节女犯车厢,那个女人的呻吟声还在里面响着;然后是玛丝洛娃那一节车厢,她和另外一些女犯站在窗口,望着聂赫留朵夫,可怜巴巴地对他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