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本书由顶点小说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74章 (14)
第74章 (14)
十四
聂赫留朵夫有三件事要到彼得堡去办:向参政院提出上诉,要求重新审理玛丝洛娃一案;把菲道霞·比留科娃的案子提交上诉委员会;受薇拉·波戈杜霍芙斯卡娅之托到宪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厅去要求释放舒斯托娃,并且要求让一位母亲和关在要塞里的儿子见面,这也是薇拉给他写信提出来的,他把这两件事合并起来看作第三件。还有就是因为诵读和讲解《福音书》而被流放高加索、远离家人的教派信徒的案子。他与其说是答应了他们,不如说自己对自己作了保证,一定要尽一切可能把这件案子弄个水落石出。
聂赫留朵夫自从上次拜访过玛斯连尼科夫之后,特别是去乡下一趟之后,不仅认识到,而且切身感觉到,他一直生活于其中的那个圈子里的人多么可憎可恶,在那个圈子里,千百万人为供应少数人舒适和享乐而受的苦难,被千方百计地掩盖着,以至于其中的人看不到也不可能看到这些苦难,因而也看不到自己那种生活的残酷性与罪恶性。聂赫留朵夫现在跟那个圈子里的人交往,就不能不感到不自在,不能不感到内疚了。不过,他还是要到那个圈子里去,以往的生活习惯还有吸引力,还有一些亲戚和朋友关系,然而主要的还是为了要办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为了解救玛丝洛娃和他想解救的一切受难者,他不能不求助于那个圈子里的人,尽管那些人不仅无法使他尊敬,而且常常引起他的愤慨和蔑视。
聂赫留朵夫来到彼得堡,住在姨妈查尔斯卡娅伯爵夫人家里。他的姨父做过大臣,这样他一下子就进入他十分反感的贵族社会的核心。这使他很不愉快,可是又不能不这样。要是不住姨妈家而住旅馆,那就会得罪姨妈。而姨妈交游甚广,可能对他奔走操办各种案件会有极大的帮助。
“你猜,我听到人家怎样说到你啦?真是怪事呀,”他一进门,伯爵夫人一面让他喝咖啡,就一面对他说道,“你简直成了霍华德[21]啦!你帮助罪犯。察访监狱,平反冤案。”
“没有呀,我连想都没想过。”
“这有什么,这是好事嘛。不过,听说这里面还有什么风流韵事哩。那你就说说吧。”
聂赫留朵夫就把他和玛丝洛娃的关系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我记得,记得,可怜的艾伦[22]对我说过,当年你住在那两个老婆子家里的时候,她们好像要你跟她们的养女结婚(伯爵夫人一向瞧不起聂赫留朵夫的两位姑妈)……你说的就是她吗?她现在还漂亮吗?”
这位姨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今年六十岁,是一个健康、愉快、精力充沛、爱说话的女人。她个头儿很高,也很胖,嘴唇上有黑黑的汗毛。聂赫留朵夫很喜欢她,从小就常常受到她的活泼愉快的感染。
“不,姨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想帮助她,因为第一,她被冤枉判了刑,我在这方面是有责任的,再说,她所以落到这种境地,我也有责任。我觉得我应该为她尽我的一切力量。”
“可是我怎么听说你想和她结婚呀?”
“是的,我想是想过,可是她不愿意,
伯爵夫人拧起眉头,垂下眼珠,惊讶地、一声不响地看了看外甥。忽然她的脸色变了,脸上出现了高兴的神情。
“啊,她比你聪明。哎呀,你有多么傻呀!你真想和她结婚吗?”
“当然。”
“她干过那种事儿,你还要同她结婚吗?”
“那就更要这样了。因为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噢,你真是个呆子,”姨妈憋住笑说,“十足的呆子,不过,我喜欢你,就因为你是这样一个十足的呆子。”她反复说着,显然她特别喜欢“呆子”这个词儿,她认为这个词儿准确地表达了外甥的智力状态和精神状态,“你可知道,这事说来也真凑巧,”她继续说,“阿林办了一个很了不起的抹大拉[23]收容所。我去过一回。她们真叫人恶心。我回来后把浑身上下都洗了一遍。不过阿林办这种事是全心全意的。咱们就把她,把你那个女人交给她吧。要是说谁能改造人,那就数阿林了。”
“可是她被判了服苦役呀。我来就是要想想办法撤销原判。这是我要求您的第一件事。”
“原来如此呀!她这案子究竟归哪儿管?”
“归参政院。”
“参政院?对了,我那个挺好的表弟廖沃什卡就在参政院。哦,不过他是在蠢货司,也就是在贵族铨叙司里。嗯,真正管事的我一个也不认识。天知道那都是一些什么人,要么是德国佬,姓盖的,姓费的,姓德的,什么怪姓都有,要么就是什么伊凡诺夫啦,谢苗诺夫啦,尼基丁啦,再不然就是什么伊凡年科啦,西蒙年科啦,尼基年科啦,花样百出。那都是另外一伙儿的人。好吧,反正我要对老头子说说的。他认识他们。他什么人都认识。我就对他说说。不过你要把事情对他说清楚,要不然我说的话他可是从来就听不懂。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是一点也不懂。这是他事先认定了的。大家都懂,就是他不懂。”
这时一个穿长筒袜的仆人用一个银托盘托着送来一封信。
“这正是阿林来的信。这一下子你就可以听听基泽维特的讲话了。”
“基泽维特是什么人?”
“基泽维特吗?今天晚上你来吧,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他讲起话来呀,就连最顽固的罪犯也会跪下来,痛哭流涕,下决心悔改。”
不论这事多么奇怪,不论这和伯爵夫人的性格多么不相称,她却狂热地信奉一种学说,这种学说认为基督教的实质就在于相信赎罪。她常去参加聚会,听人宣讲当时很流行的这种学说,有时还把信徒召集到家里来。尽管这种学说不仅否定一切宗教仪式和圣像,而且也否定圣礼,可是伯爵夫人的各个房间里都挂着圣像,甚至床头也有圣像,而且教会所要求的一切,她都照样去做,不认为这有什么矛盾。
“哦,你那个抹大拉能听他讲讲就好了,她准会改邪归正,”伯爵夫人说,“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待在家里,你就可以听到了。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姨妈。”
“可是我告诉你,这很有意思。你一定要来。哦,你说说,还有什么事要我给你办?一股脑儿说出来吧。”
“还有一件要塞里的事。”
“要塞里吗?好的,我可以给你写一封信,你到那儿去找克里格斯穆特男爵。那是一个很值得尊敬的人。哦,你也认识他嘛,他是你父亲的同事。他迷上了招魂术。不过,这也没关系,他是个好人。你要上那儿去办什么事?”
“去要求他们准许一位母亲跟关在那里的儿子见见面。不过我听说这种事不归克里格斯穆特管,是归切尔维扬斯基管。”
“切尔维扬斯基我可不喜欢,不过这是玛丽艾特的丈夫。可以托托她。她会给我办的。她挺招人喜欢。”
“还要为一个女人求求情。她坐了几个月牢,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哼,不会的,她自己一定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清清楚楚知道。他们那些剃光头的罪犯,都是罪有应得。”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罪有应得。可他们是在受苦受难。您是基督徒,信奉《福音书》,可是像这样没有怜悯心……”
“这可是一点不相干。《福音书》是《福音书》,可恶的还是可恶。比如,我最讨厌那些虚无主义者,尤其是那些剪短头发的女虚无主义者,如果我装作喜欢她们,那就不好了。”
“您究竟为什么讨厌她们?”
“有了3月1日的事[24],还需要问为什么吗?”
“她们可不是个个都参与3月1日事件。”
“那都是一样,她们干什么要管闲事。那不是女人家的事嘛。”
“那么,就说玛丽艾特吧,您却认为她可以过问一些事。”聂赫留朵夫说。
“玛丽艾特吗?玛丽艾特是玛丽艾特。可是有那么一个哈尔秋普金娜,天知道她是什么人,倒是想教训起大家来了。”
“不是教训,只是想帮助老百姓。”
“没有她们,别人也知道应该帮助谁,不应该帮助谁。”
“可是要知道,老百姓穷得很呀。我就是刚从乡下来的。庄稼人干活干得筋疲力尽,还吃不饱肚子,为的是让我们过穷奢极侈的生活,这难道应该吗?”聂赫留朵夫想到姨妈的好心肠,就不由地想把心里话对她全说出来。
“那你想怎么样,是不是要我也去干活儿不吃饭呢?”
“不,我不是想要您不吃饭,”聂赫留朵夫不由地笑着说,“我只是希望咱们大家都干活儿,大家都有饭吃。”
姨妈又拧起眉头,垂下眼珠,带着好奇的神气盯着他。
“我的好孩子,你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说。
这时有一位肩宽胸阔的高大将军走进房里来。这就是查尔斯卡娅伯爵夫人的丈夫,退休的大臣。
“啊,德米特里,你好呀,”他说着,凑过刮得光光的脸让聂赫留朵夫吻了吻,“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又一声不响地吻了吻妻子的额头。
“嘿,他这人可真是少有,”伯爵夫人对丈夫说,“他叫我到河边洗衣服,光吃土豆过日子呢。他是个十足的傻瓜,不过他求你给他办点儿事,你还是给他办一下吧。他是个十足的呆子,”她更正说,“你是不是听到,都说卡敏斯卡娅的状况很不好,大家都担心她难活下去,”她对丈夫说,“你最好去看看她。”
“是啊,这太可怕了。”丈夫说。
“好吧,你们去谈谈,我要写信了。”
聂赫留朵夫刚刚走进客厅旁边的一个房间,她又把他叫回来。
“要给玛丽艾特写信吗?”
“请您写吧,姨妈。”
“那我就留一块空白,你把那个剪短头发女人的事写上去。她会叫丈夫去办。他一定会办。你别以为我心狠,你所保护的那些女人都很可恶,但我不希望她们遭殃。愿上帝保佑她们!你去吧。不过晚上一定要待在家里,可以听听基泽维特讲的话。我们还要祈祷。只要你不反对,这会对你有很大的好处。我知道,艾伦和你们一家人在这方面都很落后。那就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