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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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5)
第65章 (5)
五
聂赫留朵夫觉得跟两个孩子在一起,比起跟大人在一起心里松快,于是他就在路上跟两个孩子聊起来。穿粉红小褂的小男孩不再笑了,并且也像那个大些的孩子一样又机灵又懂事地说起话术。
“喂,你们这儿数谁家最穷?”聂赫留朵夫问道。
“谁家穷吗?米海尔家很穷,谢苗·玛卡罗夫家也穷,还有玛尔法也穷得要命。”
“还有阿尼霞哩,她家更穷。她家连牛都没有,她家的人还要饭呢。”小菲吉卡说。
“她家没有牛,可是她家总共才三口人,玛尔法家有五口呢。”大孩子反驳说。
“可阿尼霞总是寡妇呀。”穿粉红小褂的孩子还是说阿尼霞最穷。
“你说阿尼霞是寡妇,玛尔法也跟寡妇一样嘛,”大孩子又说,“丈夫不在家,就跟寡妇一样。”
“她丈夫在哪儿?”聂赫留朵夫问道。
“在监狱里喂虱子呢。”大孩子运用了一句通用的话。
“去年夏天他在东家树林里砍了两棵小桦树,就把他送去坐了牢,”穿粉红小褂的小男孩抢着说,“到现在已经坐了五个多月了,他老婆在要饭,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和一个可怜的老奶奶。”他很认真地说。
“她住在哪儿?”聂赫留朵夫问。
“这就是她家。”小男孩指着一座房子说。那房子前面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小小的孩子,就站在聂赫留朵夫走的小路上,那一双罗圈腿站都站不稳,身子不住地摇晃。
“瓦西卡,这淘气鬼,跑到哪儿去啦?”一个身穿灰土色的像沾满炉灰似的肮脏小褂的娘儿们从小屋里跑了出来,大声叫道。她带着一脸恐惧神色抢到聂赫留朵夫前面,一把抱起孩子就跑进屋里,好像很害怕聂赫留朵夫会算计她的孩子。
这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她的丈夫因为砍了聂赫留朵夫的树林里的小桦树坐了牢。
“嗯,玛特廖娜呢,她穷吗?”等他们快要来到玛特廖娜的小屋前,聂赫留朵夫问道。
“她怎么穷呀,她卖酒嘛。”穿粉红小褂的小男孩很果断地回答说。
聂赫留朵夫来到玛特廖娜的小屋跟前,把两个孩子打发走,自己走进过道,又走进屋子里。玛特廖娜老婆子的小屋只有六俄尺长,要是一个高大的人睡到炉子后面的床上,就不能伸直身子。聂赫留朵夫心想:“卡秋莎就是在这张床上生孩子,后来又在这儿生病的。”整个小屋几乎被一架织布机占满了。聂赫留朵夫在矮矮的门框上碰了一下头,走进小屋的时候,老婆子和她的大孙女刚刚调理过织布机。另外两个孙子跟着老爷飞跑进屋里,双手抓住门框,在门口站住。
“你找谁?”老婆子因织布机出了毛病,情绪很坏,气嘟嘟地问道。此外,因为她卖酒是秘密的,所以她一向怕生人。
“我是东家。我想和您谈谈。”
老婆子凝神望着他,有一会儿没有作声,后来忽然一下子换了另一张脸。
“哎呀,我的好人哪,我真糊涂,认不出来了,我还以为是什么过路人呢,”她装出很亲热的口气说,“哎呀,我的好老爷呀……”
“我想跟您谈谈,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场。”聂赫留朵夫望着敞开的门说。门口站着两个孩子,孩子背后还站着一个抱娃娃的痩瘦的娘儿们,那娃娃戴着碎布缝成的小圆帽,因为有病脸色煞白,虽然病弱不堪,却还一直在笑着。
“有什么好看的,看我不揍你们,把拐杖给我拿来!”老婆子对站在门口的孩子喝道,“把门带上,快点儿!”
两个孩子走开了,抱娃娃的娘儿们把门带上。
“我正在寻思呢,这是谁来了?原来是老爷,我的金子,我的看不够的美男子呀!”老婆子说。“你怎么到这儿来啦,也不嫌脏。哎呀,你可是钻石一样的人呀!到这儿坐,老爷,就坐在这柜子上吧,”她一面说,一面用围裙擦一个坐柜,“我还以为是哪个鬼来了呢,原来是老爷驾到,是我的好东家,我的恩人,我的衣食父母。你要原谅我这个老糊涂,我眼瞎了。”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老婆子站在他面前,右手托住腮,左手托住右胳膊的尖尖的肘部,用唱歌一样的声音说起来:
“老爷,你也见老了,当年你可是像一棵鲜嫩的龙芽草,可如今成什么样子了!恐怕也是太操心了。”
“我是来打听一件事。你还记得卡秋莎·玛丝洛娃吗?”
“就是卡捷琳娜吧?怎么不记得,她是我的外甥女嘛……怎么不记得,我为她流过多少眼泪,多少眼泪呀。那事儿我全知道。我的爷,谁没有做过对不起上帝、对不起皇上的事?年轻人嘛,再加上喝了咖啡红茶什么的,就叫魔鬼迷住了,魔鬼可厉害哩。有什么办法呢!你又不是丢开她不管,你还赏了她很多钱,一下子就给了一百卢布。可是她怎么样呀,一点也没有头脑。她要是听我的话,是可以好好过下去的。虽说她是我的外甥女,可是我要直说,这是个不成器的姑娘。后来我给她找了一个挺好的地方,可是她不好好干,骂起东家。难道我们这等人可以骂老爷?这么一来,人家就把她辞了。后来又到一个林务官家里,本来也可以过下去的,可是她又不干了。”
“我想问问那孩子。她是在你家生的吧?那孩子哪儿去了?”
“我的爷呀,当时我可是为那孩子想得很周到。她当时病得厉害,我料想她起不了床,于是我照规矩给孩子行了洗礼,又把他送进育婴堂。我心想,当娘的快要死了,何必让小宝贝受折腾呢。换了别人,就会把孩子放着不管,不给吃的,由他去死,可是我想,怎么办呢,还是多操操心,送到育婴堂吧。还有几个钱,就找人送去了。”
“有登记号码吗?”
“号码是有的,可是孩子当时就死了。她说,一送到,孩子就死了。”
“她是谁?”
“就是斯科罗德村那个女人。她专干这种事儿。她叫玛拉尼雅,现在已经死了。那是个精明女人,可有办法哩!人家把孩子送给她,她就收下来,放在家里,喂着。她喂着,为的是多凑几个送去。等凑到三四个,她马上就送。她想的办法才妙哩:做了一个大摇篮,好像是双层的,上下两层都装孩子。还做了把手呢。这样可以装四个孩子,让孩子脚对着脚,脑袋在两头,免得碰着,这样一次就能送四个。她把奶嘴塞到孩子嘴里,小宝贝们就不哭不闹了。”
“嗯,那么后来呢?”
“噢,后来她就这样把卡捷琳娜的孩子送走了。哦,好像她还在家里把孩子养了两个礼拜。那孩子在她家里就生了病。”
“孩子长得好看吗?”聂赫留朵夫问道。
“好看极了,再也找不到更好看的了。跟你一模一样。”老婆子挤挤眼睛,补充了一句。
“那孩子为什么那样虚弱?恐怕是喂得很差吧?”
“哪儿谈得上喂!不过做做样子罢了。还用说吗,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只要活着送到就行了。她说,刚把他送到莫斯科,他就断气了。她连证明都带回来了,一切手续齐全。真是一个精明女人呀。”
这就是聂赫留朵夫打听到的自己的孩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