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笏剑曲

作者:王惟福 | 分类:历史 | 字数:95.1万

第五九回 苦尝尽才知为人苦 人落难方悟做人难

书名:笏剑曲 作者:王惟福 字数:5659 更新时间:2024-11-13 01:15:28

1

杭州川香楼。

金子头戴绿巾,身着兰裙,站在柜台后笑迎前来饮酒吃饭的每一位客人。

哥哥被斩后,金子独自一人静静地呆在房内三天,第四天强打精神上街找活干,找了四五天,终于来到这家川香楼做了个杂役。

天色已暮,吃饭的客人渐渐离去,只剩下十几个伙计,金子和其他两个姑娘彭丽莎、吴玲正在洗碗,其余的男伙计都在忙碌着收拾座椅。金子刚来酒楼找事做时,掌柜的单树苓答应每月给三百文工钱,如果生意好,还可以另加十到一百文。这一个月来,酒楼生意天天火爆,金子暗暗高兴,心想这个月应该可以拿到三百五十文以上的工钱了。

“心中有什么喜事,看你乐滋滋的,莫非想着工钱了?”背后传来彭丽莎的声音,彭丽莎将洗好的碗放进厨房,整了整围裙走出来跟金子聊天。

金子笑道:“我才来,没做多少事,能有几个工钱,莎莎姐,你在这里做的时间长了,工钱应该不少吧?”

彭丽莎自嘲道:“做事多有什么用,掌柜的哪能给我们这些下人太多工钱?他不想方设法扣你的就是菩萨了。”

金子怪问道:“不是说好了,生意好时自会给大伙多发一些吗?掌柜的难道不讲信用?”

彭丽莎冷笑道:“你呀太幼稚了,让掌柜的多给你一文钱,他就像死了老妈一样心痛!金子妹妹,告诉你,天下商人个个都是三鬼。”

金子不解:“三鬼?什么三鬼?”

彭丽莎笑道:“这都不知道,就是吝啬鬼、精灵鬼、吸血鬼呗!”

金子默不着声,对彭丽莎的话半信半疑。

“丽莎姐,你还少说了一鬼哦。”另一个帮工丫头吴玲也过来凑热闹:“天下商人还有一点,都是色鬼,咯咯……”

“对对对,还是吴玲妹妹说得全面,”彭丽莎朝吴玲竖起大拇指,先是赞赏一番,继而又调侃道:“因为吴玲妹妹长得漂亮,所以嘛,感受最深了,哈哈。”

吴玲翻了一个白眼:“我呀哪比得上金子妹妹,金子妹妹一来,那色鬼再也没有纠缠我了。”

听了吴玲之言,彭丽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金子:“对了金子,掌柜的有没有对你……他可是个色鬼,哪个姑娘长得漂亮,他都要打主意,幸好掌柜娘子梅英是个母夜叉,他才不至于太过放肆。”

金子笑了笑:“没有呀,掌柜的对我很好。”

吴玲说:“一定是梅英管得严了,不然那老色鬼不会这么本分。”

金子试探着问二人:“两位姐姐这么一说我好害怕,掌柜的真的有那么坏么?”

吴玲笑道:“天下做掌柜的哪个不坏?你小心点就是,不要像我……唉,你记住千万不要单独跟老色鬼呆一起就是了,特别是不要跟他出去应酬,要是他请你吃饭饮酒,十有八九是圈套。”

“快回去,掌柜的来了。”彭丽莎远远看见单树苓和梅英从外面匆匆而来,赶紧与吴玲散开,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边上。

金子来这里刚满一个月,期间单树苓多次色眼咪咪地看着自己,还约自己出去吃酒,金子虽然年幼,但是从与任宝、陈伦地周旋中也已经懂得些风花雪月之事,对单树苓的意图早已了然于心。今天彭丽莎和吴玲的话,让金子更加确信单树苓就是一个卑鄙下作的掌柜。

“大家轮流到楼上来领工钱,”身高不足六尺,胖墩墩的单树苓对众人说了一句就朝楼上走去。梅英跟在后面,走到金子身边时,斜着眼睛偷觑了一眼这个新来的姑娘,轻轻“哼”了一声,一脸的鄙视。

待梅英走远了,吴玲冷冷地道:“真是个母夜叉,把个武大郎当宝贝似的看管着,谁稀罕!”

彭丽莎听了抿嘴窃笑了几声,道:“在你眼里是武大郎,在人家眼里是西门庆呢!”

吴玲哼了一声道:“像她那样又矮又丑的女人,见哪个男人都是西门庆。”

彭丽莎忍不住咯咯咯咯地偷笑起来。

众人依次上楼领取工钱,下来时多有神情愤然的。轮到金子时,单树苓拿着账本道:“上月初八迟到,扣十文。初九客人投诉你,扣二十文。十一洗碗打破饭碗一个,扣二十文。十五干活时与吴玲闲话,扣十文。十九扫地不干净,扣五文。二十七与客人拌嘴扣十五文。一共扣八十文,这是二百二十文,你点点数吧。”单树苓递来一堆铜钱放在桌上。

金子没有去拿,静静地问道:“掌柜的,打烂一个碗也就值三四文钱,为何要扣二十文?再说与客人拌嘴是因为……”

金子还没说完,旁边的梅英厉声喝问:“到底是你一个下人说了算还是掌柜的说了算?”

金子瞥了一眼单树苓,见单树苓低头不语,而梅英则趾高气扬的斜视自己,一副君临臣下的傲气显露无遗。金子虽幼,胆气十足,暗思:“你如此高傲,我今天就气死你。”金子假装很害怕的样子,双手从桌上拿过钱,也不数,怯怯言道:“当然是掌柜的说了算。”

梅英见金子如此模样很是得意,“哼”了一声,刻薄地骂道:“那还放什么屁?”

金子小声道:“可是掌柜的不是说过,要多给我发几百文工钱买首饰么?”

金子此话一出,单树苓冷汗直冒,那是几天前单树苓哄金子时许下的诺言,金子虽然知道那是单树苓的诱惑,没有当真,并不上他的当,但是却记住了这话,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梅英闻言大怒,随手操起手上的账本朝单树苓扔了过去,正打在单树苓脸上,撒泼道:“你这个千刀杀的,到底背着我给了她们多少银子?”梅英边说边扑过去抓撕单树苓,单树苓一把推开梅英,亦骂道:“你这母夜叉撒什么泼,我几时给她们钱了,只不过为了哄他们好好干活,随口说说而已。”

单树苓、梅英夫妇二人在楼上哭闹厮打,搞得轰轰烈烈的,楼上楼下站着十几个伙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一个个懵在那里,谁也不敢进去探查究竟。

金子悄悄退出房间,下了楼,收拾好自己的衣物,飘然而去。

2

寒夜凄凄,埂畴茫茫。秋杀影銮,寒搴孤形。

金子孤身行走在杭州街上,巧遇一家药铺正要打烊,定睛一看,原来是“济人堂”。药铺乃救死扶伤之地,想必都是些善人,金子正想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工,犹豫之际,那正准备关门的男子问道:“丫头哪里人,这么晚还不回家?”金子忙道:“掌柜大哥,我是四川来的,孤身一人,正想在杭州找份活干,敢问大哥药铺可缺少人手?”那男子一听,将金子上下审视一番,笑道:“不瞒你说,我这正需要人手,只可惜你不懂岐黄,如何能在药铺做事?”金子道:“大哥,我可以学。”那男子见金子意诚,遂道:“唉,你一个姑娘家远在他乡也是可怜,这样吧,你明日来试一试,如果行就将你留下。”金子大喜,连说谢谢。

那掌柜的名唤史志强,亦不是善类,因见金子一个人深夜行走,早猜出是个孤单无助的乡下姑娘,故而才主动问话试探,得知金子急于寻找落脚之地,心中窃喜,欲擒故纵,蓄意做出一副不甚乐意的模样来。

次日,金子与其他三人一起在药铺干活,史志强对金子百般呵护,耐心教导金子识药、焙药、煎药,入夜后却醉醺醺地推门而入,强要金子陪酒,金子大怒,推开史志强,背上包袱甩门而去,再次流浪在大街之上。

“刺绣房专做女活,里面干活的全是女子,想来清净无有滋扰,我何不去刺绣房找份工做。”金子满大街寻找,一连几天找了七八家店,多数需要先交保金,好不容易寻着一个不要保金的,怎奈干了五天,那掌柜娘子总要无端责骂,金子受不了气,顶撞了几句,被掌柜娘子扯住头发打,金子一时气愤,用力一拳,竟将高大的泼妇打翻了去。掌柜娘子叫嚣着要报官,金子惧怕,狠踢了她几脚后逃了出来。

3

虽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然此时此刻,金子对这人间天堂万般失望,不禁连连叹息人情之险恶,世道之炎凉。怅然无助之际,忽然忆起哥哥地嘱咐,决心前去汉中投靠枭龙,或许,哥哥说得对,“像我们这样无权、无财、无名、无功、无爵的五无之人,除了剑游江湖斩戮杀伐之外,还真的没有其他生路。”

但愿枭龙真的像哥哥说的那样重情仗义。

汉中城不大,大街上没有杭州干净,到处显得混乱无序,肮脏不堪,苦行数月的金子疲敝困乏,几经打听,终于在城郊找到了汉中蒙馆。

“小孩,你认识枭虎先生吗?”金子见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试着向他打听。那少年回答道:“先生就在学堂里,我可以带你去找。”金子喜道:“那太谢谢你了。”那少年说:“姐姐不别客气,先生可好了,我们大家都喜欢他。”“是吧,先生怎么好了?”“先生和蔼亲柔,从不打骂我们,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先生,就是师娘太凶了些。”这少年边说边带着金子拐了几道弯来到一小屋前,少年抬手叩门,一男子开门出来,少年道:“先生,有个姐姐找你。”金子一看,那人三十余岁,戴着丝巾,身穿长袍,一脸斯文相,一看就知道是位秀才。

枭虎一见来人陌生,就问那学生:“文文,这位姐姐是?”金子忙道:“先生,我是来找枭龙哥哥的。”这时那叫文文的少年跟枭虎、金子打了声招呼就蹦跳着走了,枭虎见金子是找自己哥哥的,忙请金子进屋坐下,然后问:“小妹妹,你怎么认识我哥的?”金子道:“我哥和枭龙哥哥是好友,枭龙哥哥回汉中之前对我哥说过,让我前来汉中找他。”枭虎道:“哦,原来如此。”枭虎知道哥哥一向仗义,因此金子一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枭虎道:“我哥跟我住一起,我这就带你回家去。”

枭虎带金子来到城郊一破旧小屋前,枭虎敲门后,一位身着粗布长裙却身段妖娆的女子开门了,看到枭虎后面的金子,满脸诧异地堵住门问道:“哟,这姑娘是谁呀?”枭虎说:“是哥的朋友。”回头又对金子说:“这是你春红嫂子。”金子正准备叫“嫂子”,不料那女人扭头转身,气呼呼地回屋里去了。

枭虎带金子进堂屋坐下,忙敲侧面房门喊道:“哥,哥。”房门打开了,一个四十多岁,高大、满脸忧伤的汉子站在门里,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枭虎道:“你回来了。”枭虎道:“哥,这个姑娘找你。”那人瞟了一眼金子,怪问道:“你是?”金子赶忙起身回话:“你是枭龙哥哥吗?我是刘治平妹妹刘素美。”

枭龙骤然惊愕,忽而快步迎上来道:“你是金子?快坐下,是从金堂县来的?”金子回答道:“我是从杭州来的。”

金子看到枭龙,心中暗暗懊悔,这分明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那是什么汉中第一打手?哥哥又看走眼了,此人定然是个喜爱吹牛的江湖无籍棍徒,哥哥无知,被其蒙骗了,害得我苦行数月来到这个鬼地方。

“哦,你怎会从杭州赶来?”枭龙问。

一提到杭州,金子悲从心来,黯然回道:“我哥在杭州吃了官司,已被正法。”

“啊?”枭龙大惊,回过神后复安慰金子道:“金子,你就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休要伤心,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对我说。”金子微笑道:“谢谢龙哥,我就想找一份安稳的活做。”“这事包在龙哥身上,”枭龙爽快地答应。

枭龙给金子倒来了茶水,又问了一些刘治平的事,金子将哥哥在杭州犯强盗案被捕,最后被判斩刑等情况一一说与枭龙、枭虎听,枭龙、枭虎唏嘘一阵,又安慰一番,然后忙着到厨房里做饭去了,金子则坐在木凳上左右四顾这栋破旧的木房子。

先前那女人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见枭龙、枭虎兄弟均不在堂屋,也就嗑着瓜子,屁股一歪一歪地走到金子旁边坐下。

金子马上站起来叫“嫂子”,那女人也不答应,朝厨房觑了一眼,侧身靠向金子,轻声问道:“丫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金子回道:“嫂子,我哥和龙哥是好朋友,我哥吃官司后让我来投奔龙哥的。”

那女人道:“哦,我就说呢,他一个又穷又丑的老光棍从哪里冒出个这么标志的姑娘来!”

金子说:“我来这里一定打扰嫂子了,真不好意思。”

那女人笑道:“没事,我们都是女人,女人的难处只有女人知道。再说你来了也好,以后你们可以自己在外面做点事,单独租房住,我们这屋小,住在一起太拥挤了。”

金子一听话音不对,也笑着说:“我明天就去找份活干,不能长期打扰龙哥、虎哥和嫂子你们一家人。”

那女人一愣,问道:“怎么?他不跟你一起出去住?”

金子道:“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顾的。”

跟金子说话的这女人名叫马春红,甘肃庆阳人,虽有韶色,素无闺德,天生一张利刀嘴,再配一副毒肝肠。

马春红十岁时随父母来汉中七里村做买卖,跟枭龙、枭虎兄弟二人住得很近,两家算是近邻。当时哥哥枭龙二十二岁,凶猛好斗,成天聚众闹事,左邻右舍都惧怕他,年纪轻轻的却在汉中城内外成为一个手下拥有三四十无籍恶棍的小霸王。弟弟枭虎刚满十五岁,温驯老实,心地善良,时常助人。后来枭龙将人打死,判了流刑,发配南京,十五岁的枭虎成为了众矢之的,那些先前遭受过枭龙**的恶棍全都将怨恨发泄在枭虎身上,常以殴打枭虎为乐。马春红父母见枭虎可怜,遂将其接到庆阳住了一段时间,大家一时找不到他,此事也就慢慢平息下来。后来枭虎考上秀才,回汉中当了私塾先生,因感恩马春红父母,时常来马家探望,马春红父母也很喜欢枭虎忠诚,就将女儿马春红嫁给了枭虎。

婚后不久,马春红父母相继亡故,二人生活上少了依靠,只得节俭度日。马春红与父母性格极反,为人刻薄势力,唯利是图,爱占小便宜,经常辱骂枭虎无能,枭虎老实本分不想也不敢跟她争辩,每每都是忍声吞气,默默无语,任由泼妇**。

马春红本来就嫌弃枭虎做私塾先生收入低,没出息,老是住在旧房子里,一年前家里又平白无故冒出个坐牢回来的穷哥哥白吃白喝,于是更加忍受不了了,时常冷嘲热讽兄弟俩。过了数月,枭龙去砖窑上找了一份活干,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砖工,不知道他底细的人看到他从砖窑里出来灰头灰脑的样子,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十八年前大名鼎鼎的汉中第一打手。

如今见到金子,马春红以为是枭龙在外面的女人找上门来了,心想这下你总得自己出去另成一家了吧,可是金子的话又让马春红失望了。

晚上金子住枭龙的房间,枭龙就在堂屋里席地而眠。

第二天一早枭虎去了蒙馆,枭龙要带金子到街上去玩,正准备出门,马春红从房里出来道:“哥,给金子妹妹找个什么活儿呀?”

枭龙道:“金子才来,也不急着去做事,先带她去城内玩几天。”

马春红阴阳怪气地道:“哎哟,汉中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家又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哪有闲情玩耍,我跟你弟弟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带我出去玩过。”

枭龙闻言眉头一皱,颇为尴尬,强做笑脸道:“金子远道而来,好歹也要去城里转转。”说完也不搭理马春红,径直拉住着金子就出门了。

在杭州历经了几场苦难后,金子已尝为人之艰。今来汉中,又遇马春红冷嘲热讽,更是感叹做人之难。金子虽小,早已通达人情世故,见马春红刻薄,也不想让枭龙为难,笑道:“龙哥,你这就带我去找份事做吧,我们不去玩了。”

枭龙看着金子,金子也正微笑着目视枭龙。枭龙满脸惭愧,内疚地道:“金子,龙哥真对不住你和你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份轻松的活干,保证没人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