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剑曲
作者:王惟福 | 分类:历史 | 字数:95.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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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回:安定门外苦争强,精诚医馆喜相逢
1
听了阿拉太述说事情原委,世安埋怨斯仁不该鲁莽,世安道:“我们三人身强力壮,此乃父母所生,上苍所赐,岂能凭此欺辱老弱?想那唐海大哥四人,他们个个武艺超群,却从不伤害无辜,真乃仁义英雄。”
斯仁大大咧咧地道:“也罢,少数服从多数,你们两个都骂我,我再也不打和尚了,以后我这拳头专打京城砍刀这般恶霸,这总行了吧?”
古语说无巧不成书,此言果是不假。斯仁这话,碰巧被在此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快手姜京生听到。姜京生虽是官府中人,平时却喜交江湖恶棍,与莫沙、莫淮称兄道弟,近日闻听“京城砍刀”莫淮被人打了,正在京城内外四处寻找三魔,现听了斯仁的话,侧眼一瞥,见阿拉太三人粗壮,猜想应是莫淮、莫沙要寻之人,于是赶紧前去通风报信。
三人又在附近溜了一会,直到乌金西沉,黑纱蒙天之时,斯仁才嚷嚷着要去吃饭,刚走到后海南岸的荷花园,迎面来了一条壮汉,一看,正是“砍刀”莫淮。
阿拉太机警,多疑的目光在四周反复扫视,发现人群中已有十余汉子将自己和斯仁、世安三人围住,暗想:这么多游客、商贩、过往行人,一打还不乱起来,乱了我们就有机会跑,嘿嘿,人山人海的你怎么追我?于是亦不惧怕,笑道:“怎么?还要打?”
莫淮道:“我那天喝多了,输给了你,不服,今天敢不敢再来一次?上次赛拳脚,这次比刀法,看看我俩到底谁强。”
阿拉太说:“乐意奉陪,时间,地点,你说了算。”
莫淮道:“既然碰到,何必另选时间,就现在如何?这里人多,找个清静点的地方,也免得搅扰你我的兴致。”莫淮这次带来的兄弟可不是李明月那样的草包,个个身手不凡,再加上结拜兄弟莫沙也带来八个一流打手,自信足可以灭了三个魔头。
莫淮当着众兄弟的面提出找个清净的地方斗杀一场,如意算盘是,如果阿拉太同意跟自己走,那正中下怀,凭己方的势力足可以杀了三人抛尸荒野。如果阿拉太不敢去,那就证明他胆怯,自己也可在众兄弟面前挣回些面子。
阿拉太深知莫淮企图将自己和斯仁、世安骗至危境,然后依仗人多围而灭之,阿拉太号称草原灵狐,哪能上这个当?可斯仁还是那暴脾气,手握拳头就想冲上去,幸好被世安紧紧抓住不放。
阿拉太略加思索,笑道:“好呀,我知道一个地方很方便,我兄弟三个,你也叫上两个人,我们六个人去。”
莫淮做梦也没想到阿拉太竟然顺着自己的提议,反而要求自己跟着他们走,而且还只能带两个人,这如何使得?莫淮正在尴尬时,身后的结拜兄长莫沙走过来道:“行,哪里?你说。”莫沙心想,这是北京,我们的地盘,你带我们去那里都不怕,况且,只要你说出地名,我的兄弟们肯定会抄近路提前赶过去埋伏。
阿拉太道:“我看东直门外竹林,那儿是个约战的好地方。”
莫沙听了暗自冷笑,但表面上装得极为平静,道:“兄弟们都回去,云龙留下。”
王云龙是个蒙古人,自小聋哑,人长得高大魁梧,一身的蛮力。此人心狠手辣,颇能摔跤,因在家乡伊金霍洛打死人,不得已逃来中原,见京城里有很多聋哑人乞讨,就将们组成一个聋哑人丐帮,时常偷鸡摸狗,寻衅闹事,人称“京城丐王”。后来莫沙见王云龙敢打敢杀,将其收归己用,成为莫沙手下头号打手。
阿拉太、斯仁、洪世安三人坐上马车在前,莫沙、莫淮、王云龙三人坐另一辆马车在后,两辆马车径朝东直门而去。
世安叹息道:“大哥,这里乃天子脚下,皇帝家门,想不到也有这般恶霸横行。”
阿拉太道:“兄弟,这世道混乱,根源何在?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有朝廷腐败,哪来的天下黑暗?你以为京城就是太平盛世么。”
世安又道:“大哥说得也是,可是,在城内市井热闹处,他们再霸道,谅也不敢胡来,如今到了城外竹林内,只怕他们不讲江湖信义,再说其他那几十个人尾随而来围攻我们,不是又有一番血腥搏杀?”
斯仁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就怕那帮兔崽子不跟着来。”
阿拉太道:“世安兄弟所虑正是,不过,以我看,他们不是尾随而来,而是抄近路预先去了竹林埋伏。”
世安大惊道:“大哥既已料到,为何还要做此安排?”
阿拉太笑道:“兄弟不必忧虑,我自有办法。”
阿拉太说完,对车夫道:“改道去广渠门,从广渠门出城,待会一并算你车费。”
斯仁听了,知道阿拉太要换地方,笑道:“世安兄弟,咱大哥号称草原灵狐,不会上别人当的,你尽管放心。”
三人正说笑着,后面的马车跟了上来,莫淮在车上喊道:“不是去东直门吗,为何又往南走?”
阿拉太笑道:“换个更宽敞的地方,怎么,害怕?”
莫淮怒道:“我怕个鸟,去那里都行。”
阿拉太道:“那就休要啰嗦,跟着就是。”
走到广渠门时,阿拉太掀开帘子往后看了看,确信没有人跟着,遂令车夫出城。马车一路往东朝通县方向,走了三四里地,遇见一片树林,阿拉太让停下来,付了车费,与斯仁、世安径往树林里走。此时莫沙、莫淮、王云龙三人也已跟到,见对手走了,也下车跟在后面。
莫沙、莫淮、王云龙见阿拉太三人进了密林,心怕他们逃走,急加快步伐追上。莫沙边走边冷笑道:“原以为你们是三条好汉,不曾想胆小如鼠。”
斯仁闻言大怒,回头道:“谁胆小如鼠了?”
莫沙道:“不胆小,怎么带着我们绕来绕去,不是明摆着害怕吗?哈哈。”
莫淮道:“大哥,人家是怕咱们兄弟们埋伏在东直门外竹林里。”
斯仁道:“怕什么怕,爷爷还希望你那帮狗崽子都一起来呢,爷爷好杀个痛快。”
莫沙道:“哦,果真这样想的?”
斯仁道:“爷爷骗你不成?”
莫沙笑道:“那好,既然你要找死,老子成全你。”
莫沙说完,后面传来一阵阵马蹄声,十几匹马突然窜进林子里来,每匹马上驼着两人,每人手持铁棒、砍刀、长枪等凶器,众人跳下马与莫沙、莫淮、王云龙三人一道直逼过来。
阿拉太、斯仁、世安大惊,一路上并未发现他人跟踪,这帮人如何跟过来的?
斯仁笑道:“大哥,看来你这草原灵狐到了汉人这里就不灵了。”
世安见这帮人中有一大汉牵着一条黄狗,道:“大哥,我们上当了,他们是这条狗带路跟来的。”
经世安一提醒,阿拉太一拍脑袋,坏了,草原上的猎犬能闻到主人的气味,即便相隔数十里远,也能顺着气味找到主人,这莫沙、莫淮兄弟两原来早就设计好了,因此不管要去哪里,只要狗的主人在这里,其他人就能在狗的带领下追击过来。
阿拉太随即装出很轻松的样子,指着莫淮哈哈大笑:“我原以为你是条好汉,没想到是条胆小鬼,我真是高看你了。”
莫沙道:“别误会,弟兄们听说北京来了三条江湖好汉,心生敬仰,都想一睹风采,不是来帮忙的。”复转身对后面众人道:“大家只管看,休要动手,对了,退远点,免得把人家吓尿裤子了。”
众人朗声狂笑道:“对,对,我们别靠太近了,免得吓坏了三个乡巴佬。”
“多来一个多死一条,正好让爷爷杀过瘾,”斯仁非但不惧,反显悦色,一边大吼一边撸袖子。
莫淮指着斯仁叫阵:“今天先跟你打,废了你再收拾他,”莫淮的手先指斯仁,后移向阿拉太。
莫淮提刀前行,莫沙拦住,轻声道:“兄弟且慢,待我问清他们来路。”又对阿拉太三人道:“既是豪杰,当勿讳名姓,我,莫沙,我兄弟莫淮,这是我小弟王云龙,你们三个报上名来,待会荒郊埋尸,也好给你们立块墓碑。”
斯仁抢着回答:“我大哥阿拉太,我兄弟洪世安,我乃乡巴佬斯仁,我三兄弟别无他长,只有一个毛病,好打你们京城人。”
莫淮刀指向斯仁:“少废话,乡巴佬,出来受死。”
斯仁正要扑上去,却被阿拉太一把抓住,阿拉太道:“二弟,杀鸡焉用斩牛刀,此等小事就让三弟上吧。”复又悄悄吩咐世安:“出手要狠,擒了头狼,群狼必惧,不然,他们一旦冲杀过来,我兄弟三人万难全身而退。”
阿拉太深知莫淮的武艺,自己跟他斗了许久才侥幸赢他,他的兄弟莫沙和那个王云龙想必也非等闲之辈,如果能一开始就出狠招镇住对方,对方或许因恐惧而不敢贸然冲杀过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这样,兄弟你也退下,让云龙陪他们比比拳脚,”莫沙叫住莫淮。
世安领会阿拉太的意思,手握铁拳前行五六步,眼睛死死盯着大步逼近的王云龙。
王云龙见世安细皮嫩肉的,一副温婉貌,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暗想先打趴小白脸,再打五大三粗的黑大汉斯仁,最后制服精壮的阿拉太,来个一虎擒三狼,也好在大哥和众兄弟面前显显能耐。
王云龙踏步上前,世安见他不慌不忙,遂纹丝不动,待靠近时,忽闪电般的窜到跟前,一记铁拳下去,正中胸部,打得王云龙倒退十余步后,湾着腰慢慢地蹲了下去,继而卷曲在地一声不吭,一脸的痛苦状。
世安无心杀人,因此也不乘胜追击,见王云龙已败,缓步后退至原处立定。
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莫沙、莫淮以及观战的二十多人惊得目瞪口呆。
莫淮知道对手能打,但是没想到这么能打。
莫沙听莫淮诉说被打的经过后,也感觉对手厉害,但是没想到这么厉害。
阿拉太和斯仁以前知道世安铁拳勇猛,也没想到竟会这么勇猛。
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洪世安和王云龙外,都惊呆了。
阿拉太颇是得意,心想这一下看你们谁还敢轻举妄动。
可是灵狐又失算了,莫沙跟他的想法可不一样,莫沙忖度:这三人非一般江湖强人,跟他们单打独斗难有胜算,不如令兄弟们挥刀直杀过去,乱刀剁成肉泥算了。
莫沙抽出长剑,手一挥,大喊道:“往死里砍。”
莫沙、莫淮冲在前,其他二十多人在后,大家蜂拥而上。
这番景象出人意外,超乎阿拉太的预料,这汉人真的跟蒙古人不一样,阿拉太这下傻眼了。
幸好有世安在。
世安见二莫来势凶猛,闪身避开,抓住二莫身后一大汉手中的铁棒,只一拳将人打倒,接着抡起夺来的铁棒一阵乱扫,将二莫身后的众人打得七零八落。
莫沙、莫淮和另外五人持刀、剑、棒疯追阿拉太和斯仁,阿拉太、斯仁各捡了一根棍子对抗,怎奈莫沙、莫淮凶猛,特别是莫淮手中的砍刀似旋风般快捷,眨眼间就将阿拉太、斯仁手中的棍子斩成几截。阿拉太见抵挡不住,说了声“走”,拉斯仁撒腿就跑。莫沙、莫淮等人舞刀穷追不舍,二人在林子里转了个圈又跑回到原处,定睛一看,惊呆了,只见对方的人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着,刀、剑、枪、棒散落一地。
后面二莫追至,也被眼前的光景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追赶一圈回来,弟兄们竟然都成这样子了。
世安拿着铁棒堵住二莫,阿拉太和斯仁从地上各捡了一柄刀,与世安一字儿排开,跟二莫等人对峙。
斯仁见世安拿着棒,又捡了一柄刀交给他道:“兄弟,用这家伙好使。”世安接了刀,丢了棒,警告二莫道:“我们不想杀人,二位好汉不要苦苦相逼。”
二莫细看倒在地上的众兄弟,果真没有一个致命伤的,看来,对手刻意手下留情了。
阿拉太和斯仁可没有世安好心,二人有刀剑在手,胆子自然大了。斯仁道:“刀剑厮杀,哪有不死人的!”说着挥刀扑向莫沙,阿拉太也红着眼睛砍向莫淮,世安无奈,只得跟上,与二莫手下五人缠斗在一起。
莫沙、莫淮擅长用刀,阿拉太、斯仁在刀法上相形见绌,斗了十余招后,二人渐入险境。幸好世安轻松地砍翻了五个汉子,腾出手来助战,再才解了阿拉太、斯仁之危。
见阿拉太和斯仁都中了刀伤,世安道:“大哥二哥且退下,让小弟来对付他们。”阿拉太手臂挨了一刀,退到一边,一边包扎一边揣着粗气道:“兄弟,小心点,这二人刀法狠。”斯仁虽已受伤,但那里肯退,依旧与莫淮打得火热。
莫沙见阿拉太退后,世安顶上,怒火又发向世安,揣着粗气来与世安争雄,可未斗杀几回,就被世安用刀背砍翻。莫淮见兄长倒地,弃了斯仁,来救莫沙,莫沙喊道:“快跑,莫要管我。”莫淮不听,挥刀飙风般杀来。
世安见他来势汹汹,只得一步步后退。那一把砍刀在莫淮手上旋来绕去,嗖嗖生风,犹若天罗地网,密不透风。世安左躲右闪,毫无机会进攻。斗了十几招后,莫淮终究露出破绽,一刀劈来砍在树上,世安趁其抽刀那一刹那反击一刀,正中莫淮左肩,将莫淮生生震倒在树林中。幸好世安不想杀人,用的是刀背,不然京城砍刀必死于砍刀之下。
莫沙、莫淮等人一个个趴在了地上,身上到处是血,阿拉太和斯仁也多处受伤,鲜血浸湿了衣服。
整个战斗下来,地上倒了一大片人,只有世安一个人毫发无损,屹立在密林深处,有如一尊天神。
斯仁摸摸身上的血迹,大怒,一步一拐地朝躺在地上的莫沙、莫淮走去,道:“今日爷爷就送你们上西天。”
世安慌忙拦住:“二哥,放他们一条生路。”
斯仁道:“不行,留他今日生,害我明日亡。”
阿拉太深知世安仁慈,亦拉住斯仁道:“兄弟,算了,改天他若还敢找茬,再杀他们不迟。”
见阿拉太和世安都不同意,斯仁也只好作罢,指着二莫骂道:“今日留你二人一条狗命,再敢惹爷爷,爷爷定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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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仁身中数刀,腿伤尤甚,痛疼难忍,竟然不能站立。阿拉太道:“世安兄弟,你扶斯仁兄弟上马,我们去医馆。”世安牵来三匹对方的马,扶斯仁上了马背,自己与阿拉太也翻身上马,三人来到精诚医馆求治。医馆大夫王惟韶仔细查看了伤情,见二人刀伤并无大碍,遂清洗、敷药、包扎一番后,又开了一些金银花、茯苓、白茅花等药。只是斯仁左腿骨折,需及时矫正,王大夫要留斯仁在医馆疗伤。
斯仁道:“谁耐烦留在你医馆里,又无酒又无肉,岂不憋死我!”阿拉太劝道:“兄弟,王大夫医术精湛,乃京城名医,他要你留下来治疗,自有道理,你休要怨言,我与世安兄弟陪你就是。”
陪护病人是件卓殊无聊的事,斯仁有伤在身,自然出不了门,虽闷得发慌,却也无奈,阿拉太陪了三天,实在呆不住了,对世安道:“你陪一会,我出去透透风去。”
阿拉太到街上转了几圈,又吃了饭,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双脚一踏进医馆的门,就听到几个人在说话,一个道:“听了活佛讲法,令人茅塞顿开。”另一个道:“是呀是呀,前些天就听说通铺病房有高僧讲法,今日前去一闻,果然胜过神丹妙药,让人心情大畅,真活佛再世也。”
阿拉太好奇,闲着也是闲着,遂径直来到到通铺病房探查究竟。
精诚医馆病房分为四等,天字号病房,一人独住,仅有一间,地字号病房,三人共住,有三间,人字号病房,六人同住,也有三间,通铺病房,是一大堂,能容病人三四十人,这里没有床铺,专供那些贫困病人席地而睡。
阿拉太推开通铺病房的门,一股难闻的酸臭气味迎面赴来,阿拉太捂住鼻子环视,但见一个六七十岁的僧人,身穿黄色袈裟,脖挂佛珠,神色安详地盘腿坐在大堂中央,周围聚集着三四十人。此时僧人正在跟众病人讲解佛法,阿拉太跨步进去,返身轻轻把门掩上,也站在门边凑热闹。
只听老僧讲道:“佛祖涅槃之前,常在竹林精舍宣法,有一妇人的孩子不幸夭折,她非常痛苦,求佛祖解救孩子性命。佛祖说:善哉善哉,你去找一户从来没有死过人的人家,问这家人讨一粒芥菜子来,我就救活你的孩子。妇人听后转悲为喜,立即离开佛祖,到村庄里挨家挨户寻找这样的人家,可是她走遍了全国各地也未找到,因为家家户户都曾经死过人。这个妇人终于明白一个道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人生在世,不可执迷于生死,顺其自然方得解脱,于是,她不再痛苦,皈依了佛祖。”稍顿了一下,老僧劝戒大家道:“众病友,红尘皆空,万事虚妄,生死无常,切莫执着。”
众人皆是因病而来医馆,每日都为病痛而愁苦,现在听了佛法,内心的纠结均纷纷释怀,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阿拉太冷笑一声,脸露不肖,在他看来,佛教蛊惑人心,劝人避世,不足以效法。
“门边的这位施主对老衲所言有何见解?” 老僧显然看出了阿拉太的不肖神色,特意问道。
阿拉太虽然藐视佛教,但并不打算揭露其虚伪。可是,僧人既然发问,阿拉太索性来个一吐为快,遂双掌合十,客气地回道:“大师,弟子粗俗,不懂佛法,但弟子以为,大师所言谬矣!”
僧人道:“我也看出来了,你一定是不信佛的。你我相见算是缘分,能请你讲解一下你的见解吗?”
满屋子的人都用异样眼光看着阿拉太, 阿拉太也想戏弄一下老和尚,但欲擒故众,假装不情愿的样子:“还是算了吧,大师您现在有病在身,身心愉悦才能更好的养病,万一我说的与大师您讲的不一样,必会影响大师的心情……”
“施主多虑了,老衲乃出家之人,追求的是最终解脱,喜欢的是辨真去伪,只要你说得对,我定然愉悦,怎会影响心情呢?出家人修行最怕误入歧途,如果施主有很好的见解,还望不吝指正,不要让老衲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才好。”老僧言语极诚,毫无做作之态。
“那我就不客气了,”阿拉太诡异地笑笑,转而咄咄逼问:“如今世道混乱,民不聊生,饿死、病死、冤死的百姓不计其数,大师方才讲生死无常,不必执着,敢问大师,面对累累白骨,大师是否开怀,是否弹冠相庆?”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老僧一脸慈笑道:“当然不是。不错,世事无常,一切皆妄,凡夫俗子,当远离颠倒梦想,不可迷于色镜,但是,佛也告诫众生,要慈悲为怀,珍爱性命,如今天下苍生有难,我们悲伤之余,更当深思解脱之法,岂可幸灾乐祸,拍手欢庆呢?”
没有难倒老和尚,阿拉太并不甘心,继续发难:“大师,既然一切都是虚妄,身体迟早都会消亡,惜他何用?”
“修行,修行,用什么来修行?色身也。佛家四谛、八正道、缘起论和三法印,这些教义的接受和领悟都离不开色身,人一旦悟道,达到无我无相之境,那时自会明白有即是无,色即是空,即有即无,即色即空的道理,在未悟道之前,我们怎能轻弃色身?既得人身不修道,如入宝山空手归,人当珍惜色身,好好利用色身行善,积德,修行,悟道。”
本想戏弄一下老和尚,未曾想搞得自己骑虎难下,甚是难堪。但是灵狐就是灵狐,阿拉太机灵一动,说道:“大师,我有一事不明,万望赐教?”
老僧道:“请讲。”
阿拉太问:“大师所患何病,你这看病的医药钱从何而来?你们出家人不务农桑,不事买卖,全靠俗家人施舍供养,如此不劳而获,如何积德?”
众人既惊讶,又愤怒,眼神聚集在阿拉太身上,个个充满了仇恨,此人也太狂妄了,这哪里是在求教,分明是戏谑。
阿拉太无视众怒,冷冷地等待着看老和尚的笑话。
老僧爽快地笑了两声,和蔼地手招阿拉太,呼道:“施主近前,听我慢慢讲来。”
阿拉太也不惧,走过去,在老僧跟前盘腿坐下,合掌作揖道:“弟子就事论事,并非针对大师,请勿见怪。”
僧人仔细端详了一番阿拉太,微微点了点头,一脸慈容地道:“实不相瞒,老衲这药钱确是信众布施而来。佛家讲布施、福德、功德,人只要布施他人,必定集福积德,然佛家从不强求布施,如果强求,与抢夺有何分别?古往今来,布施、供佛者都是信佛之人,是佛家人,他们布施、供佛,就像一个人供养自己的家人,又有何不可?况且,布施者供佛也可为自己积福积德,并非没有回报,僧人虽然不劳作,但每天除自己修行外,也为天下苍生祈福诵经,增加众生的功德。你不要以为僧人不事稼穑就轻松快活,每天吃斋念佛,誊抄经文,打坐修禅,亦劳累疲敝,非常人所能忍受也!”
说道这里,病房里一老者挺身而出,指责阿拉太道:“是呀,你去当一天和尚看看,你是何人,在此戏弄活佛,是什么居心?”有人开了头,其他众人也纷纷指责起来。
阿拉太见犯了众怒,又不便在医馆里发作,只得向老僧道了声歉,灰溜溜地逃出了通铺病房。
回到天字号病房,阿拉太闷闷不乐,满脸抑塞。
斯仁道:“大哥,何事不乐?”
阿拉太自嘲道:“通铺病房里有个老和尚在给人讲经,我去逗了他一回,不想被众病人骂了出来,讨了个没趣,哈哈。”
斯仁笑道:“他们敢骂你,等我腿好了,替大哥出气。”
阿拉太忙道:“兄弟不可造次,此事只怪我鲁莽了,”又问世安道:“中原的僧人德行如何?”
阿拉太这话,勾起了世安无限的回忆,世安无不留恋地道:“高僧清心寡欲,比起我们世俗人来说,不知要高尚多少倍,说真的,你这一问,我倒很想再去少林寺,很想再见见罗空大师和王善道长。”
“和尚?道长?你不会是想着去当和尚、道士吧,哈哈,”斯仁不能理解世安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个离奇的念头。
世安回想起自己原本有一个其乐融融的家,也曾有过美貌如仙的丹女,又曾享受过无拘无束地草原驰骋,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不禁喃喃自语道:“也许世安就是个做和尚、道士的命。”
过了几天,斯仁也能下床行走了,晌午的时候,三人到外面吃饭,斯仁一边吃着鸡腿一边问世安:“和尚不吃肉哪来的力气练功,你在少林寺三年不吃肉憋得慌不?”
世安答道:“吃肉吃素,口味有别而已,与力气大小有何干系?再说功夫好坏并非全靠力气。”
斯仁笑道:“你功夫不错,说起话来为何这般外行,武功不靠力气靠什么?”
世安道:“所谓“武”,实有三个层次:武功,武术,武艺。武功靠力气,武术靠技术,武艺靠领悟。”
“兄弟,依你之见,何谓武功?”阿拉太问道。
“一番苦练,身强体壮,身手敏捷,气力过人,一人能敌七八个,这就是武功。”
“何谓武术?”阿拉太复问。
“精通医理,熟知人身骨架穴位,打斗时,能轻松出击,击打对手软弱致命处,无声无息地制服强敌,这是‘技术’,故称武术。”
“那,何谓武艺?”阿拉太再问。
“将武演变成艺,动作柔美,招式优雅,一时身轻如燕,一时重如泰山,攻敌犹探囊取物,守身似铜墙铁壁,任你千百刀枪杀来,我如闲庭绿荫漫步,把血淋淋地厮杀变成高山流水般美妙,让人观之,如赏戏,如听曲,欢心愉悦,妙不可言。”
斯仁瞪着大眼,阿拉太则击掌叫好。
斯仁道:“哎呀我的娘,我自以为是武功高手了,听你这么一说,原来还是最低层次的。”
阿拉太道:“斯仁兄弟,你我与世安兄弟比起来,乃是井底之蛙。”
世安忙道:“二位大哥说笑了,世安也只是会点皮毛而已。”
三人离开饭店,斯仁突然拉住阿拉太道:“让世安先回去,大哥随我来。”阿拉太怪问道:“我们去哪里?”斯仁推走世安,拉着阿拉太只顾返回到饭店里,笑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世安见他们走了,只想着大哥二哥贪玩,也懒得搭理他们,自个儿回到病房内休息。
斯仁进了饭店,对小二道:“炒一个排骨冬瓜汤装好,带回去吃。”店小二道:“好嘞。”阿拉太大奇:“怎么,还没吃饱?”斯仁笑嘻嘻地道:“大哥莫急,待会儿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店小二送来一钵汤,斯仁打开,将里面的排骨用手抓出来扔掉,重新盖好,端上,对阿拉太道:“大哥,走。”说话时,人已乐呵呵地走出了老远。阿拉太莫名其妙,傻傻地站在那里琢磨:这恶斯仁要玩什么鬼把戏?
阿拉太实在琢磨不透,也只好往医馆回来,到了病房,却不见斯仁,遂问世安:“怎么,斯仁没来?”世安也是莫名其妙“没有呀,他不是跟你一起吗?”
奇怪,斯仁明明走在阿拉太前面,可是却不在病房里,他去哪儿了?正在阿拉太纳闷时,斯仁喜颠颠地进来了,阿拉太奇问道:“你去哪了?冬瓜排骨汤呢?喝完了?”
“我将冬瓜汤布施佛祖了,”斯仁捧腹大笑,阿拉太一听,再才恍然大悟,也不禁为斯仁的恶作剧开怀大笑起来。
原来斯仁捧着一钵冬瓜排骨汤来到通铺病房,借口献佛,将汤送给老和尚吃,因为汤中未见排骨,只有冬瓜,大家都以为是一钵素汤,谁也没想到献佛人竟是害佛人。
世安脸色大变,飞一般地甩门而去,疾步奔往通铺病房。世安知道,戒律对一个僧人来说犹如性命,斯仁的恶作剧可能会毁了这个老和尚一生的修行,后果不堪设想。
通铺病房的门碰的一声被撞开了,病房里的人都大吃一惊。
“世安,你怎么也在这里?”老僧有点惊讶,但分明又很平静。
“大师,怎么是你?”世安惊诧万分,原来这老僧人不是别人,正是人称南佛的罗空,世安万万没想到,阿拉太前几天说的老僧人竟然就是罗空。
二人相见,感慨万千。罗空道:“世安,你是来找我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罗空这么一问,世安突然想到冬瓜排骨汤,忙问:“大师,刚才有人给你送的冬瓜汤没喝吧?”
“你认识那汉子?”罗空不答反问。
“对,你喝了没有?”世安焦急地问。
“呵呵,你放心吧,我没喝,”罗空微笑着说:“看来,你的慈悲并未被世俗污染,难能可贵呀!”
世安一听没有喝,长长地吁了口气说:“赶紧倒掉吧,那是我二哥的恶作剧,我这二哥放荡不羁,大师你不要计较。”
罗空道:“我知道,我已经将汤送给这位病人吃了。”世安一看,旁边的一位老者已经将一钵汤喝得干干净净。
世安见罗空没有破戒,这才放心,因问道:“大师怎么知道这是荤物而非素汤?”
罗空笑道:“说来我与你这位兄弟还真有缘,今天他进来给我送汤,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前几天在广化寺打我的人,他来送汤,我就知道来者不善,他走后,我揭开盖仔细一看,又闻了闻,发现是荤不是素,所以就送给他人吃了。”
世安大惊,没想到二哥大闹广化寺所打的人就是罗空。世安愧疚地道:“大师,我这个二哥生性鲁莽,真没想到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一会儿我让他来给你赔礼。”
罗空呵呵一笑道:“他尚无悔意,赔礼有何用处?他若知错,赔礼岂不是多此一举?世安,你我多年不见了,不如到外面走走如何?”
世安喜道:“好。”
二人打开房门,正见斯仁将头伸过来意欲偷窥,阿拉太则立在五六步外窃笑。
世安埋怨斯仁:“二哥,你太过分了,你知这位大师是谁?他就是南佛罗空大师,今日来医馆治伤,也是前几天在广化寺内拜你所赐。”
阿拉太和斯仁大骇,罗空笑道:“如果不是他一拳打伤我,不是他送我一钵荤汤,你我二人虽然近在咫尺,怕也是无缘相见,如此说来,你我还得感谢他才是。”
世安只觉斯仁鲁莽成性不可理喻,一气之下拉着罗空就走了。阿拉太和斯仁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个老和尚竟然就是罗空,而且,斯仁在广化寺还打了活佛,这个巧合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惊得阿拉太和斯仁半响无言。
“大哥,我为你出了口气,却得罪了世安,看来他不认我这个二哥了,”斯仁垂头丧气,悻悻言道。阿拉太笑道:“不会,世安兄弟为人我知道,走,我们暂且到房间里去,等会他们回来时,你我兄弟俩去给罗空大师赔个礼。”
罗空与世安来到积水潭岸边,二人边走边说,世安将分别后的情形一一跟罗空说了,罗空也将自己后来的经历跟世安讲了一遍。原来罗空自少林与世安别后,即回南岳衡山,在湖南、两广之地传法,今番听闻北方战乱,特北游至此,在北京、河北各地讲经,还受到皇上召见,恩宠有加,御赐金银,命在广化寺为天下百姓诵经赐福,罗空为遵皇命,已在广化寺住了七天。
二人绕湖转了一圈,在北岸小山上的汇通祠前找了块大石头面湖而坐,促膝长谈。
世安嗟叹道:“本想安静地过日子,偏偏造化弄人,老天不容我安宁,佛祖偏逼我成魔。”
罗空问:“你知道这湖叫什么吗?”
“不是叫积水潭吗?”世安回答。
罗空道:“其实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净业湖。”
世安疑惑:“净业湖?”
罗空道:“是呀,我喜欢这个名字,人人有罪业,都需要净业,你说对吗?”罗空既像在问世安,又像自言自语。
世安听了,大为感喟,忽问道:“大师,这世上就没有一个无罪业的人?”
罗空笑道:“是人就有罪业,无罪业的不是人,是佛。”
世安复问:“如何消除罪业?”
罗空道:“人皆有佛性,本心清净无为,只因染着欲望,初生意识知觉心,再生五蕴十八界,进而堕入迷雾,生死轮回。说到底,一切皆空,虚妄不实,迟早灭失。我们应该去妄存真,找回真我,回归佛性才对。”
世安沉默,罗空道:“至于你说佛祖逼你成魔,这话不对,佛魔均在心中,一生善念,佛性显焉,一生恶念,魔障生焉,成魔成佛都由自己,与佛祖何干?”
眼见天快黑了,二人回到病房。刚一坐定,阿拉太拉着斯仁前来告罪,阿拉太合掌道:“俗人有眼不识泰山,原来高僧就是大名鼎鼎的罗空大师,前几日失敬了。”
罗空还礼道:“你我探讨佛法,何来的失敬?”
阿拉太将斯仁推至罗空面前,道:“我这兄弟爱捉弄人,万望大师恕罪。”
斯仁嘿嘿一笑:“听世安兄弟说和尚吃不到肉怪可怜的,俺斯仁一片好心给大师弄点肉汤,不想却犯了大忌,大师见谅,见谅。”
世安听了哭笑不得,道:“我何时对你说了这话?”
斯仁也不搭理世安,尴尬地躲到阿拉太身后,罗空哈哈大笑,对世安道:“你这二哥看上去是个粗人,肚子里却精得很,他本想害我,却说成是他一片好心了,哈哈,可爱,可爱呀。”
世安见罗空并不怪罪斯仁,也就不再指责,说道:“他天生就不喜欢干好事,大师你以后防着他点。”
斯仁不乐意了,争辩道:“这话可不对,我干好事的时候你没看见而已,改日干几件好事给你瞧瞧,那时,你也需向我赔礼才是。”斯仁憨态可掬,逗得病房里众人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