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先忧
作者:长缨书生 | 分类:历史 | 字数:76.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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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强迫
“雷池不越建康危,早迫中书人不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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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一人,起身来到屋外,外面还是大好的晴日。已经好多天没有下雪了,走在园中的路上,温暖和煦,丝毫没有冬日的严寒,倒像是春天快来了。
穿过梅园,梅花依旧放得欢实,经过岔路,去向藕塘的另一边,来到一处竹林。竹林间流过一条小溪,小溪上有木桥。我走上木桥,望向两端,一端流向藕塘,一端则弯弯绕绕看不见出处。大概由于是冬季,这桥下的水很少,显得桥有些突兀。
不一会儿,邓属过来对我说:“先生,那日派去调查郑光的人回来说,郑光是干净的,没有异常人与他接触。”
“那就好!邓领卫辛苦了!”我回邓属道。
邓属接过话道:“不辛苦,嘿嘿···对了,先生,今日休沐,所以对裴识和其妻的事,查起来会慢些,不过下午也能有结果了。”
“很多事,休沐了就会关起门来,所以查也不好明查,对吧?”我笑着转身对邓属问道。
邓属忙答:“对!还请先生耐心些。”
“无妨,事情终会有结果的。有许多事,我们的选择其实不多。就像这次饶阳公主的试探,虽明知是他放的鱼饵,我却不得不上钩。有些事不得不为,不过好在事情终究会有结果。只要结果是自己想要的,过程中曲折些也没多大关系。你看这桥下的水,千回百转,最终不还是进到了那池塘里了么?”我又转过身去,面对着桥下小溪的来处,回邓属道。
邓属不再说话,等珠玑来了以后,邓属便离开了。待到下午的时候,我们几人围坐在屋内的火盆旁,邓属进屋带来了最新的进展。
“先生、二公子,刚刚送来的消息,裴识确实是当初咱们帮助他当上泾州长史的。里面也证实了,他与上官柳儿那边没有直接联系。不过他的妻子似乎有些问题,当下仍在确认中。他拿到的那些书信都是伪造的,其中的印章,是从别的地方抠下来,然后让作伪的人顺着纸的纹路给嵌进去的,因此一般人看不出来。而且尚恐热的印,有萝卜印的痕迹,也是仿制的。”邓属行完礼后,对我和萧秀说道。
萧秀看着正坐下的邓属问:“他的妻子,是丽景门的?”
“里面说,曾在玉薮泽碰到过。不过与裴识妻子见面的,是姬藜。因此,还需进一步核实一下。另外,我们的人看到,裴识妻子背着他常常与另一男子幽会,似乎不安于室。”邓属回道。
“嗯,若查实了,就报过来。”萧秀肯定地回了一句,接着转向我说:“尚兄,接下来如何做?”
“接下来···与马元贽见一面吧。既然裴识没有问题,刺杀鱼弘志一事就可以开始着手了。”我答道。
萧秀随即起身,对我说道:“好!我去安排。”
说罢,萧秀便带着邓属一起出门去了。
待他们走后,珠玑皱着眉头问我道:“先生定要与马元贽见面吗?他···并非良善之辈,而且丽景门似乎也盯得······”
“姑娘放心,没事的!”我打断珠玑,看着他,安抚道。
一旁的马新莹挑弄着炭盆,跟着说道:“姐姐且放宽心吧,臭小子要是这点事都做不好,也没脸回来见我了!再说,你为他担心作甚,他就是个中山狼!”
听到马新莹这样说,我与珠玑不约而同地笑了。我遂调侃马新莹道:“这么说,那姑娘是东郭先生咯?”
“我才不是···”马新莹说着,抬起头看到我与珠玑都在笑他,忙生气地鼓着嘴,瞪着我们,怒道:“我要是东郭先生,定把你这匹狼剥皮抽筋,掏出心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黑的。”
“这取决于你在什么地方看了。若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就算是七窍之心,看起来也像是黑的。”我笑着回他道。
马新莹气鼓鼓地站起身,说了句:“黑的就是黑的,在哪里都是黑的,哼!”
随后他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珠玑这次没追过去,倒是笑着对我说:“先生,妹妹是个‘直而不肆’的人,这几日你可要当心些。”
“他···不肆吗?”我收回望向门口的眼神,纳闷地问珠玑道。
珠玑温婉地点点头,笑而不答,接着起身,去外面换茶水了。
我独自坐在火盆旁,倚着凭几,又想了想珠玑的话,才明白过来,遂轻轻一笑,心想:是啊···马新莹哪里放肆了,不过是娇嗔可爱而已。不知从何时起,相较于珠玑,更喜欢他这般喜怒皆形于色了。
傍晚之时,简从穿着黑衣斗篷,端着点心进屋,让我跟他换了衣裳,然后独自去车马院。而马新莹和珠玑则如往常一样,和简从一起围坐在火盆旁。
我来到车马院,进到马车中。在万金斋门口,邓属上车。
我遂好奇地问道:“邓领卫,今日这样安排,可是故意给院外那些眼睛看的?”
“正是!二公子让兄弟们在换岗之后,故意散漫些,好让外面那些人能到近处看看。”邓属回道。
我接着问:“萧兄今日还是不与我一起去?对了,今日我们去哪里见马元贽?”
“还是在天香楼。二公子,说在那里不需要他陪着,有掌柜在,先生有什么吩咐可直接跟掌柜说。二公子此刻正坐车引开一部分人,在往西市的米行那边去。”邓属继续答道。
我皱起眉头,继续问:“天香楼?那里人多嘴杂,会不会有不便之处?”
“今天下午的时候,神策左军中有个我们的人,在街上犯了点事。韦澳可借着与马元贽沟通商议处罚的由头,将马元贽约过去。到时先生还是在三楼的雅阁中,让仆人去唤马元贽上去即可。楼里都是自己人,别人是看不出什么的。”邓属仔细说着,打消了我的顾虑。
我点点头,随后又问:“这些都是萧兄安排的?”
“嗯!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先生指正。”邓属回道。
我笑着说:“如此周到,哪还有什么不妥的,你们辛苦了。对了,那人犯了何事?要紧吗?会受什么样的处罚?”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骑马在街上撞了人,依法需受杖刑。不过马元贽应该会为他说情的,若最终不能免,让韦澳打轻些便是。”邓属答道。
我遂嘱托道:“事后,给些补偿。若受刑了,弄些好药给他。”
“诺!”邓属应道。
我又问:“这些···往日萧兄都会安排妥当的吧?”
“这点小事,还无需二公子操心,府里自有相应的规制。不过他若知道先生这般挂怀,定会更加感激涕零。”邓属答道。
我尴尬地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我也做不了什么,牵连他们本就于心不忍,何来让他们感激一说?现下我也没有什么可答谢他们的,只能劳烦邓领卫用心一些了。”
“先生···嘿嘿,我会用心的!”邓属憨笑道,有些不好意思。
我抬起头看向他,微微一笑,心里怀着感激。到地方后,我在邓属的引领下,从后楼进去,又进入一间小室。邓属关上门,在狭小的空间,我正纳闷时,突然感觉小室的整体动了一下,没过一会儿,又能感觉到整体震了一下。再打开门,邓属引着我出来后,又拉上了小室的门。绕过伪装的墙,映入我眼帘的是天香楼雅阁的陈设。
我来到案几旁,边坐下边问邓属:“方才那个是?”
“哦···登云室,可快速上下楼,还不占地方。至于是如何运行的,我就不得而知了。”邓属答道。
我好奇地问:“这也是千机堂的杰作?”
“嗯!是班离捣鼓出来的。”邓属回道,答完接着说:“先生,我下去看看韦澳到了没有。”
我冲他点点头,随后他出门去了。我见案几上的茶壶冒着热气,知道是备好的,就一个人倒着茶,喝起来。没过多久,邓属回来说韦澳已经到了。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仆人才告知马元贽来了。我与邓属起身,迎向门口。
“是你!”马元贽走到门口,有些惊讶。随后他示意手下在门外,自己进到门内。马元贽进来后,邓属出门,顺带着关上了门。
我躬身行礼道:“马中尉见谅!贸然相邀,唐突了。”
“行了,有何事,快些说,莫要被人察觉。”马元贽不耐烦又警觉地说道。
我遂接过话道:“今日见马中尉是想告知,泾州长史裴识手中握着鱼弘志与尚恐热勾结,意图谋反的证据。他过几日就会去找中尉与他一起参鱼弘志。”
“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马元贽眯着睡眼,疑惑地看着我问道。
我邪魅一笑,回道:“马中尉不该问问此事真假和应对策略么?我怎么知道的,有什么要紧?”
“那就说说吧!”马元贽瞪着我回道。
我遂背过手去,跟他说道:“我已查实,裴识手中的证据是伪造的。”
“什么?他这不是找死吗?”马元贽皱着眉头说道。
我忙笑道:“呵呵···他是找死,还是有别的目的,马中尉不该想想吗?”
“难道是想拉着我,与他陪葬?好狠地心,我何时曾得罪过他?”马元贽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回他道:“中尉先莫急。他手中的虽是伪证,但一般人察觉不出,除非是作伪的绝顶高手。因此,就算这证据公之于众,他也未必会获罪。”
“那他目的为何?难不成妄想用这些就可以扳倒···他背后到底是谁?”马元贽不解地问我道。
我笑着说:“中尉终于想到他身后之人了,呵呵···阁下想想朝局,还有谁惯用此等手段,其用意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李···不,饶阳公主!他是想借咱家之手······”马元贽脸上的肉微微颤抖着,没有把话说完。
我接过话道:“嗯!正是借中尉之手除掉鱼弘志。不过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在除掉鱼弘志之后,他可安排人查出证据的真伪,再借此为难中尉。”
“这个蛇蝎妇人···”马元贽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在一旁看着他,心中偷偷乐着。正在我乐着时,马元贽转身向我说道:“咱家不会上他当的,谢阁下坦诚相告!”
马元贽说着就打算出门,我忙冲他说道:“他这般算计中尉,难道中尉只是恬退隐忍吗?”
“阁下以为,该如何应对?”马元贽站住脚步,背对着我,幽幽地问道。
我遂答道:“当然是将计就计,反治其身。”
“如何将计就计?”马元贽转过身,眯着眼问我道。
“我已决定,刺杀鱼弘志!”我走上前与他对视,回他道。接着我收回眼神,在屋内踱步说道:“既然裴识打算来找中尉,中尉不妨以查证为由,先将他扣下。等到时机到了,再将他推出来,逼他供出饶阳公主,在朝堂上占得先机。”
“何谓时机到了?”马元贽又问。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边走边说:“待我的人,刺杀鱼弘志得手以后,中尉可将裴识带到陛下面前。在朝野得知鱼弘志意欲勾结外邦谋反的阴谋后,中尉还怕没人对鱼弘志落井下石吗?过后,再将那些证据中的作伪之处告知鱼弘志手底下人。等那些东西被捅到陛下面前,中尉可再审问裴识,让他招认是饶阳公主在背后策划的此事。之后只要中尉将鱼弘志厚葬,并诉说是受到裴识蒙骗,右军的人自然会效忠中尉,并与中尉一起去对付饶阳公主。”
“厚葬?”马元贽疑惑地问。
我停下脚步,看着马元贽,邪恶一笑,说道:“哼···能亲手了结鱼弘志,于我来说就足够了。至于那些虚浮的东西,让他得了,又何妨?人都死了,他还能享用不成?为中尉计,再揪着此等小事不放,就是鄙人不识大体了!”
“那阁下打算如何刺杀?”马元贽打消疑虑,继续问道。
我遂又迈开步,边走边答道:“我会布局,让鱼弘志落单,然后刺杀他。当然,还需要中尉的配合才行。”
“要咱家如何配合?”马元贽又问。
我答道:“刺杀之事,无需中尉助力。不过在刺杀之前,需中尉先将西郊大营中听命的将士,调至城外埋伏着。”
“你想作何?”马元贽有些担忧地问。
我笑道:“呵呵···中尉无需激动,这么做不过是为防万一。你我都知道饶阳公主是何种人,若是在朝堂上吃了亏,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要知道,饶阳公主手中还握有青衣卫,虽说人不多,可战力却不弱。再说,鱼弘志死后,若是他手底下的人不安分,发生哗变,岂不是很麻烦?”
“理是这个理,只是···”马元贽嘴里嘟囔着,自己思索片刻后,又问我道:“咱家为何要信你?万一···你一击不中,咱家擅自调兵,岂不是自寻死路?”
“中尉的兵只是埋伏在城外,有何要紧的?我也无需中尉信我,等我刺杀成了之后,中尉再放兵士进城。若我一击不中,中尉可暗中将城外埋伏的兵士,带回西郊大营,对外只说是练兵。当然,中尉也可不埋伏兵士于城外。只不过,在我刺杀鱼弘志以后,城中若发生什么变故,中尉将束手无策。我想中尉,不会愿意看到‘人为刀俎’的情况发生吧?”我对鱼弘志一面劝说,一面恐吓道。
“你的意思我知晓了,打算何时动手?”马元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问道。
我看着他,本想告知他的,不过转念一想,还是留一手吧。遂笑着对他回道:“中尉莫急,时候到了,我自会派人去联系中尉的。”
马元贽听完,睁了睁睡眼,看了我一下,之后转身打开门。
我对着他背影,行礼道:“中尉慢走!”
随后邓属进来,我与他又循着来时的路线,返回万金斋。在离万金斋三巷之地,邓属出到车外,吹了一阵长短相间的口哨。
待邓属回来车内后,我问他道:“邓领卫,这是?”
“哦···就是让咱们的人,将那些盯了一晚上的眼睛赶出去。”邓属笑着跟我解释道。
我遂笑着冲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等回到万金斋的住处,萧秀和简从正在下棋,两个姑娘也还在。在我进屋后,简从跟我行礼告别,之后就跟着邓属出门了。没等我坐下,马新莹也起身出去了。
萧秀问我道:“尚兄,一切可还顺利?”
“嗯!马元贽本想退缩的,被我逼住了,只得与我们同行。”我接过珠玑递给我的茶水,回萧秀道。
“来,吃些东西,暖暖身子。”马新莹端着个托盘进来,边走边说。
马新莹将托盘摆到我跟前的案几上,里面有几张灰绿的饼,还有一碗羊汤。我拿起饼,不解地问:“这饼为何是这般色泽?”
“荞麦做的,色泽自然会暗些。”马新莹抢着答道。
我没特别在意,也确实饿了,点点头,就咬了一大口。立刻就能感觉到,嘴里被苦味填满了。
在我准备吐出来的时候,马新莹命令般喊道:“不许吐!”
我被他一吓,囫囵吞了下去。然后皱着眉,对马新莹说:“苦的······”
“苦荞麦当然是苦的!这个能安神、活气血,可是极好的东西。”马新莹跟我介绍道。接着额得意地坏笑,跟我说道:“嘻嘻···怎么样,好吃吧?这些可都要吃完呀,小先生!”
我眉头皱地更紧了,委屈地看向萧秀和珠玑。只见萧秀的表情,好像在说,让你曾笑我,现在尝到滋味了吧。珠玑则是在一旁掩面偷笑着,完全没打算为我开脱。我喝了口羊汤,齁咸,可看着马新莹,也只能憋屈地一口咽下去。接着在马新莹不怀好意的注视下,不情愿地又咬了一口饼。
嚼着嚼着,我却嚼出了甜味来,嘴里习惯了那个味道,倒是觉得有些喜欢上了。由于饼没咸味,咬一大口饼,再去喝羊汤,就觉得不咸不淡,刚刚好。
大概世间的事,皆是如此,一旦习惯了,就觉不出苦乐。有时候能苦中作乐,即便再苦,也能自我化解,自娱自乐。有时候乐着乐着,就乏了,再乐的事,也觉不出乐来。
想罢,我瞥了一眼萧秀与简从下的棋盘,遂自顾自地叹道:
娇颜喜色侍归寒,静夜强逼咽苦咸。
棋至收官须稳健,苦嚼尽味始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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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诗,最初始版本为:
娇颜喜色侍归寒,静夜强逼咽苦咸。
棋行官子不可乱,苦到尽头始觉甜。
我个人觉得,初始版本的后两句,虽然有些不合平仄格律,但读起来更上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