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歇马镇
作者:齐云久枝 | 分类:历史 | 字数:113.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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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谭国凯故意装病蒲管家心领神会
看着程向东走下台阶,程班主在谭老爷的耳旁低声道:
“他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程班主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走下台阶的程向东。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程向东,“小时候的事情”特指“琛儿小时候梳三根辫子”的事情。
谭老爷和蒲管家将程班主扶进车厢,程班主也没有客气,因为程向东在跟前,话自然会少一些。
谭有礼钻进车厢,掀起左窗帘:“大伯,我们走了。”
谭国凯望着程班主:“为礼,一路上好生照顾程班主。”
“大伯请放心。”
谭国凯又走到二顺子的跟前:“二顺子,马车赶稳当一些。”
“老爷放心就是。”二顺子说完后,收起脚蹬,坐上马车。
“一路顺风。”谭老爷道。
二顺子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车朝东驶去。
程班主掀起车后窗帘,看着站在台阶下的谭老爷和程向东。
虽然两个人的脸和身影不是那么清晰,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程向东就是谭老爷的亲生儿子琛儿,一样的脸型,一样大而深邃的眼睛,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身高。
除了十七号晚上谭老爷为程家班接风洗尘、昨天中午给程家班人敬酒和晚上看程向东主演的《四郎探母》,今天早晨算是谭老爷和程向东第四次见面,
最重要的是,今天清晨,是谭老爷和程向东单独在一起。
在目送马车朝中街驶去的同时,谭老爷用眼睛的余光瞅着伫立在淡淡夜幕中的程向东的脸。
在这张脸上,有一双和自己一样深沉的大眼睛,这双眼睛里写着“疑问”两个字:义父突然决定出一趟远门,而且是和谭老爷的侄子欧阳谭为礼一同去的。
昨天晚上,义父从和园回到熙园以后说出远门的事情,他就有点纳闷。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过去,不管程家班到什么地方,义父从来都不曾离开程家班这么长时间。
关键是老爷亲自为义父送行,所以,程向东觉得,义父这次出门所办的事情,绝非寻常之事。
当然,在程向东的眼睛里面还有另外一种情绪,那就是高兴,义父把程家班交给自己和大师兄,这说明义父觉得自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最值得高兴的是,昨天晚上,他的演出得到了大师兄和师哥师姐,师弟师妹的认可,他初次登台,没有把戏演砸,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师傅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而且决定十九号晚上的戏还让他顶替大师兄,这本身就说明自己可以在戏台上独当一面了。
这样,他就可以在程家班一直呆下去了,至于寻找生身爹娘的事情,他已经打算不再去想了。
一切随缘,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程向东目送马车消失在北街和中街的拐弯处,他并没有在意投注到自己身上的谭老爷的眼神,他不可能知道义父这次出远门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至少是暂时还不可能想到。
在这一瞥中,谭老爷的眼睛里面至少有两种情绪:爱怜和激动。
这是谭老爷和程向东最近距离地站在一起,虽然夜幕还没有完全散去,但谭老爷能看清楚程向东的脸。
额头、眉弓、眼睛,鼻梁,颧骨、嘴唇和下巴,包括耳朵,谭老爷越看越觉程少主像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他甚至觉得程向东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的呼吸和身上的气味都像自己。
“少班主,今天晚上唱什么戏啊?”这是谭老爷第一次和程向东说话。
“回谭老爷的话,义父已经交代了,今天晚上唱《七仙女》,明天晚上唱《拜寿》,不知道谭老爷意下如何?”程向东转身退后一步,非常谦恭道。
“《七仙女》,很好啊,夫人肯定非常喜欢。今天晚上,少班主也上台吗?”
“今天晚上,我顶替大师兄,让谭老爷见笑了,向东虽然在程家班呆了十几年,但学艺不精。”
“不瞒谭老爷,我大师兄在青州唱哑了嗓子,我只是临时顶替他一下,谭老爷请放心,大师兄的嗓子已经好多了,明天晚上,大师兄就可以登台了——大师兄是程家班最厉害的角,大师兄说,在谭家大院的最后一场戏,他一定要登台演出,这样才对得起老爷太太对我们的厚爱。”
“少班主,你唱的很好,我很喜欢少班主扮演的杨四郎。”谭老爷和程向东四目相对,他的眼睛里面放出光来。
“谭老爷谬赞了。向东唱的不如大师兄好,”
“程少主,如果魏师傅的嗓子还没有好利索,你明天晚上继续替魏师傅登台演出,无妨的。”
“向东要感谢谭老爷和太太才是。”
“感谢我和太太,这是为何?”
“老爷和夫人不挑戏,我们程家班走南闯北,不管到哪里,都是人家挑什么戏,我们唱什么戏,唯独老爷和夫人菩萨心肠,知道我们唱戏人的辛苦和难处,要不然,义父也不敢让向东顶替大师兄登台演出。”
“向东是一个知道山高水低的人,和大师兄相比,我唱的确实不行,可老爷和夫人一点都不挑剔。向东打心眼里感谢老爷和夫人的宽容和仁慈。”
程向东后面的话,谭老爷没有听进去,他突然低下头,用右手托住自己的额头,左手扶着高台右边的柱子上。
“谭老爷,您——您这是怎么了?”程向东扶住了谭老爷的腰。
“老爷,您是不是不舒服?”蒲管家说完后,冲进院门,他想去喊人。
“我没事,大概是这几天事情太多,有点累了。蒲管家,你回来。”
“谭老爷,我先送您回和园,然后再请大夫。”程向东托住谭老爷的右胳膊。
“有劳少班主了。”
程向东将谭老爷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然后用左手托住谭老爷的腰,架着谭老爷,一步一步朝院门走去。
谭老爷的右腿跨进门槛的时候,蒲管家跑了过来,他听见老爷在招呼他。
“蒲管家,恐怕要请大夫给老爷把脉。”程向东道。
蒲管家转身朝门房走去,他想叫醒看门人——让看门人去请梁大夫,结果被谭老爷叫住了:
“蒲管家,我没有事,我们先回和园,如果再不舒服的话,你就派人去请梁大夫。”
蒲管家只好作罢,他将谭老爷的左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
两个人架着谭老爷朝大院东边的长廊走去,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在睡觉,四个大院的正门都没有开,所以,要从大院东边的侧门走进和园。
和园的东侧门半掩着。
蒲管家将门完全推开。正在扫树叶的紫兰立马放下扫帚,迎上前来:“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紫兰,你声音小一点,不要吵夫人睡觉,我没事,躺一会就行了。”谭老爷道。
此时,天已经有些亮了。
蒲管家和程向东将谭老爷架进卧室。
凤儿和金玲也走出房间。
紫兰和风儿将老爷扶上床,放好枕头,盖好、掖好被子。
蒲管家仔细打量了谭老爷的脸色:“老爷,我看您的气色不怎么好,我还是去请梁大夫吧。”
谭老爷一把拽住了蒲管家的胳膊:“我说没事就没事,梁大夫年纪大了,能不惊动他就不惊动他,昨天晚上,梁大夫在我这里呆了很久,很迟才回家。”
蒲管家还想说什么,卧室的门被推开,昌平公主在梅子的搀扶下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一定是听到了动静。
“老爷,”昌平公主走到床边,“您这是怎么了。”昌平公主望着老爷和程向东道,昌平公主一进门就看见了程向东。
此时,程向东正站在床边,谭老爷的头靠在三个靠枕上,程向东就站在谭老爷的旁边,两张脸呈现在大太太的眼前。
近距离地打量着两张脸,昌平公主越发觉得少班主的长相非常像老爷。
“夫人,您怎么来了?”蒲管家道。
“我听到了楼下说话的声音,就走到窗户跟前看了看,这才看到你们,蒲管家,你怎么不去请梁大夫啊!”
“昌平,是我不让蒲管家去请梁大夫的,**病,躺一会就好了。”
“谭老爷,大太太,向东告辞了。”程向东觉得自己杵在屋子里面不合适——他是程家班的人,和园和老爷的房间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谭老爷和昌平公主都希望程向东多待一会,可又想不出以什么托词把程向东留在屋里。
蒲管家看在眼里,他完全能理解老爷和太太的心情——他甚至希望程少主就是老爷太太十九年前弄丢的儿子琛儿:
“少班主,你稍等片刻,如果老爷还不舒服的话,我得去请梁大夫,你在这里还能帮一点忙。”
此时,屋子里面有紫兰、金玲、凤儿三个丫鬟,程向东在不在都一样。
谭老爷和昌平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程向东,他们都希望程向东留下来——至少不是马上就离开。
“少班主,你愣在那里作甚,倒一杯热水给老爷啊!”蒲管家道。
平时,倒水的事情都是由丫鬟们做的。亏蒲管家能想得起来——不过,此时此刻,程向东又不能不听。
紫兰刚想朝圆桌走去,被蒲管家拽住了衣袖:“紫兰,你去弄一盆热水来给老爷擦擦脸;凤儿,你去弄一个暖壶来;金玲,你往火盆里面加些木炭——瞧这鬼天气,说冷就冷了。”
紫兰、凤儿和金玲都有事情可做,那程向东就只能倒水给老爷喝了。
紫兰愣了一下,然后拿起铜盆走出——今天早晨,她感觉蒲管家怪怪的——凤儿和金玲也有同感。
只要有事情做,程向东还是愿意留下来的,他走道圆桌跟前,倒茶这种事情,程向东经常做,他不是经常伺候义父吗!
圆桌上有个茶盘,茶盘里面有一个青花茶壶和一个紫砂暖壶,还有几个倒扣着的青花茶杯和紫砂茶杯。
程向东打开青花茶壶的壶盖,看了看壶里面,壶里面有半下凉白开。
他拿起一个紫砂杯,端起青花茶壶,往里面倒了一点凉白开,然后打开暖壶的盖子,拎起暖壶,往茶杯里面倒了一些热水。最后用双手端着茶杯走到床边。
昌平公主看了一眼程向东,从程向东的手上接过茶杯,放在老爷的手上,夫妻俩对视片刻,然后将视线同时聚焦到程向东的脸上。
谭老爷已经从夫人的眼睛和表情里面捕捉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情绪,他有理由相信,作为母亲,当她看到和自己的丈夫相貌如此相似的程向东的时候,一定比自己更敏感。
谭老爷从夫人的手上接过茶杯,喝了几口水——水温恰到好处。
程向东也注意到了谭老爷和大太太的眼神,但他看到的只是和善与慈祥,凭借他大脑里面储存的信息,此时此刻,他是不可能捕捉到谭老爷和大太太眼睛里面的舔犊深情的。
“程少主,你今年多大年纪了?”昌平公主有点迫不及待。
“回太太的话,向东今年二十一岁。”
“你在程家班多少年了?”
“十二年。”
“你义父待你如何?”
“义父待向东情同父子。”
“在程家班之前,你在什么地方?”
“在普觉寺。”
“普觉寺谁收养的你?”
“悟觉住持。他待我也很好。”
昌平公主还想问什么,程向南和尧箐小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尧箐小姐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毛皮外套,衣襟敞开着,扣子没有扣,腰带也没有系上。
“母亲,听到动静,我们就过来了。”程向南走到昌平公主的跟前。
“伯父这是怎么了?”尧箐小姐说完之后,望了望站在床前的三个人——她想从三个人的脸上找到答案。
尧箐小姐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片红晕,因为她看到了站在大太太身旁的程向东,进门的时候,程向东的脸是背着她的。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这是尧箐木小姐第一次以素面面对一个异性的年轻男人——还是一个让自己情不能自已的年轻男人。
老爷和太太毕竟是长辈,太太匆忙起床往老爷的房间跑,一定是老爷的身体出了问题,作为晚辈,在这种情况下,就讲究不了那么多了,虽然有些失礼之处,但情况特殊,老爷太太是会原谅的。
在家里,即使是见自己的爹娘,也一定是在化妆打扮之后。
现在,程向东就站在她的面前,自己头发散乱,睡眼惺忪,衣服不整,如此这般,毫无修饰,素面朝天地站在程向东的面前,程向东会怎么看自己呢?
恰恰相反,尧箐小姐的突然出现,完全出乎程向东的意料,他将自己定格到尧箐小姐身上的眼神迅速移开。他已经看出了尧箐小姐的局促、拘谨、羞涩和慌张。
程向东没有想到能在老爷的房间里面看到尧箐小姐。
十七号下午,雨中,二亭桥上的不期相遇,尧箐木小姐的两次凝望,在程向东的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程向东只是觉得尧箐小姐的凝视非常特别,她人长的非常端庄秀丽,至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程向东还没有来得及去想。
今天早晨的这一望,对程向东来讲,已经足够了,在程向东来看,素面的尧箐小姐较之施了胭脂水粉之后的她更显清丽脱俗,程向东欣赏这种天然无饰的美。
程向东和尧箐小姐之间虽然没有眼神上的交流。但他们在心灵上已经有了一些交流,冰雪聪明的程向南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因为程向南和尧箐小姐的突然出现,昌平公主和程向东的谈话只能告一段落:
“女儿,让老爷静静地躺一会,你领程少主到我的房间去坐一会,待会儿,留你哥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程少主,你随向南小姐到楼上去吧!让老爷好好休息一下。”蒲管家道。
“蒲管家,要不要请大夫给老爷看一看啊?”
程向东紧缩眉头道,从十七号傍晚老爷设宴亲自为程家班接风洗尘到今天,程向东对谭老爷有了一种亲切感,基于这种亲切感,他关心老爷的身体,就不足为怪了。
对谭老爷来讲,程向东的话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关心了,他总觉得程向东和自己在心灵上是相通的,而这种心灵上的相通极有可能和血缘有关系。
“程少主,你放心,我没事——我已经好多了,去吧!我躺一会就去吃早饭。”
“向南,你一定要留少班主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向南、尧箐,你们领程少主到夫人的房间里面去坐坐。待会儿,你们一起下楼来吃饭。”
老爷和夫人让程向东到夫人的房间去坐坐,是有些考虑的。
“向东哥,跟我走。”程向南走到程向东的跟前,挽住他的胳膊朝门外走去——程向南也希望程向东就是谭老爷的大太太的儿子。
程向东望了一眼谭老爷和大太太以后,随向南走出房间,尧箐小姐跟在后面。
之后,谭老爷把蒲管家支走了。
四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昌平公主坐到床边:“老爷,您好些了吗?”
谭老爷掀开被子,穿鞋子:“我身体很好,刚才,我是装病。”
“装病?”
“我不装病,程少主怎么会送我到和园来呢?我不装病,你怎么会在我的屋子里面见到程少主呢!”
昌平公主已经听懂了老爷的话:“老爷,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程少主和你的长相一模一样啊?”
“他和我年轻的时候尤其像——太像了。一举手,一投足,处处都像。刚开始,我只是觉得有点像,可蒲管家说像,程班主也说像,昌平,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老爷,今天一大早,您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和程少主在一起呢?”
“昌平有所不知,你听我慢慢跟你说,今天早上,我和程少主送程班主和为礼到安庆去?”
昌平公主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原来,老爷已经想到她前面去了,老爷不但想到了她的前面,他还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老爷,程班主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这程少主当真是我们的儿子琛儿?你请程班主到安庆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昌平公主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她显得很激动。
“昌平莫怪罪国凯,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国凯怕昌平承受不住,万一弄岔了——这些年,昌平已经很苦了。”
“老爷放心,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所以,老也不要担心昌平。老爷快跟我说说,程班主——他——他是怎么跟老爷说的?”
“昌平,你不要着急,我先问你,你记不记得琛儿的屁股钩里面有一个蟾蜍模样的胎记啊!”
昌平公主愣住了:“没有啊,你是说,程少主的屁股钩里面有一个蟾蜍模样的胎记吗?”
“不错,可能是我们当年看得不仔细,胎记长在屁股钩里面,我们疏忽了,琛儿生下来的时候,胎记可能非常小,也比较淡,不起眼,所以,我们没有在意。”
“胎记与生俱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翠云在给琛儿洗澡的时候,我检查过多少回,胳肢窝和股沟,我都看过,确实没有老爷所说的蟾蜍状的胎记。”
“要不然,昌平也不会想在翠云抱走琛儿时候在他的手腕上留下牙印。看来是我们空欢喜一场啊!”
昌平公主的脸上立刻笼上了一层失望的情绪,“程少主的长相确实很像老爷,但并不等于他就是我们的琛儿,胎记是不骗不了人的。”
“昨天夜里,我已经把梁大夫喊来请教过了。”
“老爷快说,梁大夫是怎么说的呢?”
“梁大夫说,胎记有两种,一种是一生下来就很明显,就能看见;一种是颜色很淡,加上胎记比较小,不容易看到,这是常有的事情。梁大夫的小儿子文博,夫人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