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上，一月的南方和北方不同，冷是透骨子里的冷。赵彤把木偶抱在怀里，吸气呼气都像含了口面粉，一不小心就喷薄而出，冷得叫人藏不住话。街上寂寥无人，乞丐都罢了工。

艾念说：“这么冷的天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赵彤说：“姐姐，我冷。”

三个人中，赵彤穿得最厚，大棉袄，长披风。艾思想，赵彤和她们不一样，没受过寒冬，自然比他们怕冷些，可是一开始是谁说要出来的来着，貌似也不重要。

三人打道回府。进宅前见一群像是官员但又和以往官员穿着不同的人站在门前，黑帽、黑衣、裤腿用白布条绑得紧紧穿着黑色棉布鞋，后面有一人穿着与刘钟相似的衣服，也披着披风，军绿色的，鞋子是胶质的长靴。出来不见贾平，只有贾家管家在送人，贾平平时定不会这样失礼，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待他们离开后，艾思才领着人进门，与管家问道刚离开的人，管家看着鼻子冻得通红的赵彤不满的看了眼艾思，道：“是新**的人，找少爷说什么民主自由的，我们也听不懂。”接着话锋一转，说：“这么冷的天，艾小姐也不该带着小彤乱跑，女孩子腿脚再是利索，想要出门也是叫几个人跟着才好。”三人都不是小脚，艾念自小流浪没人管，艾思、赵彤家里思想观念都是比一般人开放。

民主、平等，艾思知道一点，刘钟自幼留洋，对那些更是赞赏向往。

那日见了艾念，她们二人就以为贾平让她们进宅是可怜她们，将她们留下当作下人，早早的和别人一样给主人端茶送水。贾平的房间没人候着，大家都知道贾平不喜有人伺候，见二人被特别对待以为是贾家公子转性便没多说什么。谁知贾平见到她二人站在房内就怒道：“谁让你们干这个的。”

刘钟也从贾平房间出来，打趣道：“文平好福气。”见姐妹两端着水略显尴尬，就叫她们把水放下，自顾自地洗漱起来，对贾平道：“现在外面都在说什么民主、平等，你觉得怎么样。”贾平没说话，坐在一旁椅子上，蹙着眉头。

刘钟继续道：“这外面变不变天和你是没什么关系，可我家那块宅子还是仗着当今天子，若真是变天了，我以后日子可不好过呀。”话说得为难不易，然人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丝毫没有焦虑之色，不等贾平回应，刘钟兀自站到艾思艾念面前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变天了，你们和外面的人就不用给人做奴才了，这样好不好？”艾思低头不语，父亲早早同她说过。

那时艾思还是个幼童，谁给一口糖就能跟谁跑的那种。父亲爱国心切，才不管艾思能不能听懂，每天都在她面前说什么“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她那时候不懂，现在大概能懂。可如今这情况就算变天了，广大百姓又怎么知道民主，伺候了大半辈子人，从哪里能明白平等，说白了，和小时候艾思听唐*一样，犹如天书。

倒是艾念说了:“什么民主不民主，平等不平等的，就算不变天，我们也只是找口饭吃，苟延这条不值钱的命，如果真变了天，我们这些人没了依靠，又没手艺，活着也是个问题，这变不变天的，左右不都是饿死。”刘钟明显不指望二人能说些什么，却没想这貌不惊人的丫头把问题看得那么透。

对着贾平道：“文平呀文平，你这家，我那家估计也要和那丫头说的一样咯，左右不都是个死，不过嘛，要是真变了，死也会死得自在些。”

贾平站起来说：“你该走了，日后要来也不要太晚，省得过夜。”话不投机，贾平答非所问，眉目间却冷了几分。艾思艾念也被叫退。也是那以后，宅里全都叫着她们两“艾小姐”，一个“艾大小姐”，一个“艾二小姐”，艾思更忧心起来。

路过堂房，贾、刘两人坐着不说话，桌上一盏歪了盖的沾有茶渍的杯显得格外难受，看了刘钟，脸上是难见的忧色。见她们回来，刘钟招了招手让她们进去，赵彤进了屋就紧依着贾平。情绪最能影响人，赵彤也能感知到，乖乖的站在贾平身旁不扰不闹。

刘钟问：“可在外面见到到什么人？”

艾思道：“碰到两个，看衣着是当官的。”

刘钟说：“是当官的，不过不是以前的官了。”

艾思不知道什么意思，赵彤是痴呆的人，不会懂这些，艾念从那会被问“民主、平等”后，也学着艾思静言，少言，不言。屋内有火盆，热气一上来把气氛暖得怪异十分。

贾平难得发问：“世道要变了。有人要修路，可是有几棵树挡道了，你说他们会砍那几颗呢？”艾思一听，果然如此，贾、刘两家虽是商家，可宅子里俨然过的和皇家一般，现天子倒下了，他们就是下一个。

艾思想了想道：“树大招风，肯定会把显眼、大的砍掉，可如果那棵树太大了的话，他们会不舍得。砍了他们也会失了遮荫地，得不偿失。要是那棵树不随风动，给不了他们那份阴凉，那剪几支枝桠也没什么关系。”

“真是好姑娘，可这棵树全是宝，掉几支树干也是宝，既然都是宝，他们可不会只捡那些残肢末尾。要是我，我得不到的，断然也不会留给别人，毁了也在所不辞。”刘钟笑道。

贾平也说：“欲望太大，填不满。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只会想占为己有，毁了倒不至于。”

刘钟满不在乎，笑着说：“文平呀文平，这天是逼着要变。”

六月天，贾家老爷子归逝。贾宅上下挂满缟素，幡布，平日不多见的人也全部上门，说几句节哀的话算是慰问。刘钟说：“老爷子是寿终正寝，然树一开始枯，病虫就会闻风而动，文平，你可是要早做打算呢。”贾平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

夜晚，送走宾客。艾思想贾平整天没见吃什么，就叫艾念备了些清淡的伙食。二人刚走进书房边，就见窗户上的两道人影，透出来的灯光是橘黄色，两道影子是黑色，一左一右，影影绰绰。听声音是赵彤和贾平，可是那么晚了，赵彤该是休息了才对，怎么会在这，难道发生了什么？

走近听到贾平问：“小彤觉得艾小姐怎么样？”

赵彤回道：“艾小姐？我们家有两个艾小姐，哥哥说的是哪个？”

贾平也是一愣，接着道：“艾思，你的艾姐姐。你喜欢她吗？”

赵彤道：“喜欢，可是我也喜欢小念，她们都陪小彤玩。哥哥不喜欢吗？”

贾平的声音久久才响起，轻轻的两个字：“喜欢。”

艾思的心紧促起来，哗哗的血在倒流，流向吹着风的脸，连着看窗上的人影也开始散乱。这天真的好怪，连风都是热的，可是，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喜欢”，那么好听。艾思慌乱着对艾念道：“你一个人送吧，我有些困了。”掠过艾念的笑，匆忙离开，落荒而逃也许就是这样。

不可否认的是艾思的确日日提防着贾平，或者说是贾家所有人，她没有什么能让人算计的，可对人的不信任是从骨子里流进血液的，她不能轻而易举的就信任某个人，可是贾平待她是真的好，会把赵彤喜欢的吃食留她一份，会在她发热时端药进来，哄赵彤一样给她蜜饯，是的，没有人会讨厌对自己好的人，她禁受不住那份好意的诱惑，再者，那句喜欢是真的好听，铿锵有力，清晰，尾音向下挑，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欢，喜欢，多么美好的词，她感觉当晚吹过的风肯定是从桂花树下转了个弯趟过来的，空气都是甜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