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白月牵衣袖
作者:竹耳 | 分类:历史 | 字数: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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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身为将士,只有战死,没有败降
洛今寒从地形图里回过神的时候,帐外的人已是不知坐了多久。也不惧冷。安静的刚刚好。
似是听到了他的响动,半侧了身子,将凉透了的白粥又向里推了推,不一会儿,竟是幽幽唱起了歌,声音有些哑,军营里已是缺了水,这里还活着的每一个人,声音都有些哑,“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连,与君永相望!”
不曾想,这每日里给他送白粥的,竟是个女子。
伙房里偶尔会有女子。只是这女子,竟能在这军营里呆至了今日。
他听清了她唱的曲,随口便应了句,“你这曲子里少了两句: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
帐外的人似是想起了些旧事,“小时候别人教的,她们说那两句,不吉利。”
洛今寒便又随口问了句,“你也在等你的情郎?”
帐外的人摇了摇头,轻应了一声,“我在等我的哥哥。”而这首曲子,是唱给你听的。人事多错连,与君永相望。等回了京都城,可能再没有机会唱给你听。说完又将白粥向里推了推,“你好像不大瞧得上白粥,可我只会这个,你多少喝一点。若是在西窑,这白粥就是顶好的了,那里天寒,产不出这稻米,我哥哥也是个兵,所以若是西窑没断了白粥,即说,南境平安,那邱桑定然也是平安的。”
毕竟我阿爹守了西境一辈子,平安就是顶好的。
洛今寒从地形图里抬起头,有些讶异,“你一个女子,竟还有如果广阔的心境。”
风有些凉,一吐一吸间,都是滚白的热气,凤暖想,其实她才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只是小凤将军平安。“他们说,雍王是你的叔叔?”
洛今寒没去计较她这话问的僭越,倒是认真地“嗯”了一声,“老国主虽荒唐了些,算不得明君,可你都说了,他至少能让天下人都吃上一口饭。”
他是邱桑国尊贵的小郡王,喊老国主,也是一声叔叔。凤暖好歹也是将门之后,虽不懂行军打仗,却也知道,这莫峡关只能死守,无力反击,更无得胜的可能。这么个死地,他若不想来,便可以不来。再过上几日,若援兵还不至……“你不怕么?”
洛今寒的语气中染了些笑意,“你怎么知道我不怕?我包袱都打了,今夜就要逃了,结果你却来了。”
凤暖愣怔,她没想到,洛今寒竟是在与她打趣,顺着话头就接了下去,“那你把值钱的东西留下一半,我不喊人。”
洛今寒的笑声从军帐内就传了出来,接着却又低沉了下去,“我也害怕。但教我兵法的那个人说,身为将士,只有战死,没有败降。”
就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请战一样,大概是那几年在凤家军中生养出的骨血,还没被消耗殆尽吧。
凤暖知道,这是,她阿爹的话。她像是今日才突然想明白了凤枕眠为什么会那么讨厌洛今寒。他自不会是记恨他离开了西窑关。自洛今寒来到这莫峡关中,虽节节败退,但两兵兵力如此之悬殊,尚且死守了十数日,已然是非将帅之才而不能。凤枕眠记恨的,只是他有如此将才,却如斯浪费,天天只醉生在他的京都城里,过着世家子弟般走马观花的纨绔日子,生生糟蹋了这一身的骨血。
凤暖想,今日之后,她怕是会愈发的喜欢他。
可她想明白了凤枕眠的记恨,蓦然便有了些难过,知,今日之后,他与她,怕是再无可能。
“若是教你兵法的人今日也在,定是会说一句,你做的很好。”
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叫洛今寒仿似又看见了那人凛然于自己身前,连日来的溃败沮丧中,竟也不觉又生出了几分胆魄,“我这是,要谢谢你的认可了。”说完便又问了句,“你去过京都城么?”
去过。我还在京都城里瞧见过你,但你,却从未瞧见过我。凤暖笑了笑,张口就胡说八道,“我听闻京都城里,玉石路,琉璃瓦,玉辇金车,就连树上垂落下来的,都是绸缎。”
洛今寒也不去解释,只笑着去应,“那你知道有个凤将军么?他的妹妹就在京都城里。若我所料不差,他的援军不日就到。到时候,我带你去京都城,喝南淮阁的酒,听烟霞庄的曲儿,吃不羡楼的席面儿,你和你的哥哥一起,我大宴三日,就当谢谢你这三日里的白粥。只是……”洛今寒顿了一下,口气中的笑意便陡然散尽,“我将令牌给你,你连夜出这莫峡关,仗不打完,不要回来。”
洛今寒不知道,其实今夜,她本就决定了要走。凤枕眠给过她一块军令牌,便是让她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保命用的。凤枕眠还未回来,她虽很是担心才来的这莫峡关,但没准备将自己一并交代在了此处。有着那块军令牌,这莫峡关堵死的是他人,一直,都并非是她。“你是不是要赖账,我还等着你带我逛尽京都城呢。”
洛今寒哑然,声音很轻,却一掷千金,“不赖。答应了,就是答应了。”
声音陡然从身后传来,凤暖一个激灵就僵直了身子,怯怯然也不敢回头,只敢小心侧身看了眼他的鞋面儿,见洛今寒将空碗递过来,默了一默,才伸手接过,心口处很是有些紧张,也不知再说些什么,转身就跑远了。
这可能,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候了。可,已是很好了。
洛今寒目测这远去的身形,尚不到他的下巴,应是年岁不大。倒颇是有趣。
一路疾跑回了伙房,张皇间,凤暖差点将守在门口的老李头撞翻在地。
老李头揉着胸口,哀乎地问到,“做什么去了这么久,怪叫人担心的?”
凤暖给自己顺了顺气,也极努力地去压制自己慌乱的思绪,很认真的问了一句,“你说,打仗是什么?”
老李头似是不想深更半夜的还要去探讨这么有深度的问题,但又架不住凤暖那双求知若渴的眼睛,“大概,是多活一个,是一个吧。”说完又似是颇有些感慨,“这不打仗的时候,其实也是一样的,能过一日,是一日。我家那婆娘,嫁给我之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结果跟了我,竟都是些苦日子。再过几个月,她就要生了,我本想多赚些银子,让她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一些,也能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结果来了这兵营,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回去。”
老李头说的是十足伤感,凤暖也听得是十足慨然,“老李头,还真是老当益壮啊。”
这明明是一句赞扬的话,老李头,却生气了,他本就心生难过,现在恨不能将凤暖抡起来就打,“我要是抹干净脸,那也是生得俊俏模样!”
凤暖敷衍地点了点头,然后从腰间摸出一物,塞进到老李头的手里面,“拿着它,连夜出了莫峡关,抹干净脸,让整个京都城的人都能看见你的俊俏模样。”
老李头还在心生不满,差点一气之下就将这东西扔了,结果定睛一看,发现是个军令牌,慌慌张张地就又要塞回进凤暖的手里来,“你哪里偷的,快送回去!被发现了,要砍头的!” 凤暖将老李头的手轻推了回去,“不是偷的。你不都说了,多活一个,是一个。能过一日,是一日。”
两军对战的第十一日,雍王亲骑带兵于城墙之下,劝降。
洛今寒立于城楼之上,只说了四个字:一步不让。
他所料的不差,凤枕眠不日便带着援兵至,但彼时,莫峡关已破,关内烈火熊熊,累累尸骨,已几无活人。
清扫战场的时候,洛今寒没再等来那碗白粥,只于废墟中捡了一个荷包,绣了朵沧月莲,针脚粗劣,像极了那晚她跑走时,腰间挂着的那只。
平生第一次许诺,竟是失约了。甚至,不明她的身份姓名,不知她的真实相貌,只知道她站直的时候,尚未到他的下巴,身量还未长足,约只有十五六岁。
人事多错连,与君永相望。
这最后一句,也不吉利。
奕清听凤暖讲完,他记得这件事情,当时他找到凤暖并将她带走的时候,她的状态已很是不好,脱水得严重,不知何时陷入的昏迷。醒来后,听闻她是被人压在身上才活了一条命,那人极瘦时,转眼就嚎啕大哭,“如果我不乱跑,他是不是就不用救我,他是不是也就不用死了。我应该问一问他住在哪里的,我为什么不问一问,他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叫我怎么替他去照顾他的家人。”
当时凤枕眠就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进去。凤暖就像是那时候刚被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一样,抱着他,也如这般,嚎啕大哭。
其实自那以后,凤暖很少哭了。
所以此后,奕清从未再跟凤暖聊起过此事,她自有她的坚韧,因而由此他便也不曾知晓这段往事。看她现今的模样,果然,还是不聊的好,于是便问了一句,“所以,你是喜欢上了他挑食,还是爱洗澡?”
凤暖翻着白眼儿,不去管他,只自顾将她想说的话说完,“京都城里,人人当他是英雄,死守莫峡关,捍卫了京都城里所有人的性命。可能只有他自己觉得,莫峡关里每一条死去的人命,都是他的过错。”
她都尚且如此自责,更何况他呢。
奕清纳罕,“你躲在他的床底,听他说梦话的时候,听到的?”
凤暖的脸“腾”地一下有些红,那天他抱着她,对她说,“对不起。”
想至此处,又想到近日的种种,不觉便有些垂头丧气,“阿清,我这段时间,有些丢人。”
奕清倒是见惯了她丢人的样子,深不以为意,只斟酌了下语气,还是问了句,“后来为什么没有去找他?”
凤暖不知道他指的是洛今寒从莫峡关回来,还是他在京都城里大张旗鼓的寻人,但遑论是哪一种,答案都是一样的,“小凤将军除了行军打仗,其余时候,脑子都不大好使。不跟着,不放心呐。”
凤暖这里方说完,那里小凤将军的什么“你该知道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就已经远远地传来了,听口气,像是在威胁出诊的大夫。刚说完他脑子不好使,他就去威胁大夫,不过想想也对,月信不准这件事情,传出去,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然后回过神来,果然,哪里还有奕清的影子。凤暖“啧啧”了两声,教育起她来,就是稳重的阿清哥哥,可自己的事儿,怎么就是不能好好的解决一下呢。
这边小凤将军到了,远远地开口,果然又是一通教训,“你就不能听点儿话,少喝点凉酒。”
凤暖看着凤枕眠怒气冲冲而又忧心忡忡的一张脸,抬手就去捂耳朵,“阿清送我回来的时候,有些急,跑岔了气儿,你少说我两句,兴许今天还能追的上。”
话刚说完,就有一双大手按在她的头顶上,凤枕眠没再说什么,凤暖的鼻子却跟着有些发酸,她打掉凤枕眠的手,不打算将近日里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想着是不是应该说上几句体己话对小凤将军也关心一二,可再一回神,还哪里来的小凤将军。果然,改日是该问问,如果她与奕清同时掉进水里,他会救谁的问题。
凤暖重新在床上躺好,想那日花楼里,洛今寒虽喝的有些昏沉沉的,确是怎么能将人错认了带回郡王府的,大概,脑子不大好使的人,就是她的命吧。
其实,也不是不难过的。
许是,三生石上,没将她与他的名字刻在一处。
谁让,缘分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