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桃夭三千丈
作者:Raphare酱 | 分类:历史 | 字数:5.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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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梦令〈中〉
路疏遇从床上撑起身,眉头锁得极深,隐含着凌厉的目光投向秋生:“今日不用上朝吧?几时了?”
秋生稍有尴尬地看向另一头也才刚刚醒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渊公子,却也不再忌讳什么,道:“皇上派人来转告公子,今日请公子去日暮宫走一趟。这里有道密信,似乎近来日暮宫不准武人上山,正巧献微帝忌辰将近,皇上不准备大办,却合例要让礼部去日暮宫先祭祀一番再入太庙参拜,皇上让公子同几位大佬一起去。”
天光帝前皇帝年号显顾,谥献微,因如今太上皇尚在人世之故,献微帝的忌辰仍如前朝操办。路疏遇还是新人,并不必插手过多。
他接过书童递上的密信,应了句“知道了”便对渊公子道:“看来今日或许晚些回来甚或不回来也不一定。你不用管其他的,休息够了再起来,我答应帮你找的几本折子戏都在书房,你要的话叫秋生带你去找就是。要是不想等了就回青郎坊吧,代我向坊主问声好,下次你们在梨园开班我一定去。”
渊公子笑着将被衾拥紧了些:“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文人就是麻烦,还是你拿我当秋生这般大小?”
“是。”路疏遇笑道,“秋生,替我更衣吧。”
清晨时分,韵歆方起便有侍人捧了衣盒进来,方后端进面盆伺候洗漱。近日与他处得尚佳的侍女道:“公子起的好早。婢子昨日应下了上头送来的吉服,今早怕扰了公子清梦便在外屋熏了衣物,不知公子喜不喜欢。宫主说公子今日不必早起,近来天雨,去神殿上香再见几位长老也不须太多时辰,巳时再去也不晚。”
韵歆看了一眼礼冠,笑道:“而今我方及双十,并无父兄加冠,今日倒劳教姑娘了。”
侍人似乎有些惊讶,又像被他笑容所慑,一时面红起来,慌忙垂头施礼,躬身连道:“婢子不敢,婢子不敢。”
韵歆含笑刚要开口,却叫门外传来的声音盖了过去:“听这阵势,知道的是我日暮宫的奴婢失礼冲撞了七公子,没得还以为七公子是那吃人的罗刹恶鬼,吓了人家姑娘呢。”满面桃花的人嬉笑着凑近满面桃红的婢女,伸手抬起女子姣好的面孔,片刻便松开手,续道,“多漂亮的女子,师父果真是偏心。你瞧瞧你架子多大,师傅怕这样貌美的姑娘都不入你法眼,早早唤了我来侍候你呢。”
“宫主呢?”
萧湘一耸肩:“谁知道。”转而换了口气,“不过你也该换个叫法了,哪来这么生分?嗯?”
韵歆看他一眼,转头对侍女道:“宫主叫你在我这里当差吧。我有个故人与你重讳,今日起唤你罗衫可否?”他弯了眼睛,扬起更令人目眩的笑容,“退下吧。”
侍女低头掩住表情,轻轻和其他人一道衣退出了房门。
萧湘一脸惯常的笑容,从衣笼上取下衣服上下打量,道:“这衣服可贵了。每次只有这种时候,我才知道咱师门有多财大气粗。”
韵歆笑道:“莫非柳师姐苛待了二师兄?”
萧湘长叹一口气:“你不是不知道她……”见韵歆的目光似乎还在追着门外的人不放,于是弃了要抱怨的话,上前将人扯到广屏后面,笑道,“师父说过日暮宫是好地方吧?这等可怜见的姑娘上院可多的是呢。”
韵歆不语,视线缓缓扫到萧湘青白衣带间的如意绦穗,伸手要拿,却让萧湘后退半步躲了过去。他掩下眼中的戒备,抬头看萧湘的表情时眼中已渗入了民间传唱的如同流朱一般的喜色:“上皇在位时曾有将在日暮宫祈福后赏给各朝臣的如意结与师兄的有些相似,我只是好奇二师兄怎么会有。不过师兄早便在上院,有这个也不奇怪,失礼了。”
韵歆已经将话说得很直白,萧湘听出他话里有话,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二师兄,六师妹请你去喝茶,你干嘛呢!”门外传来柳嫣如的声音。萧湘闻言没可奈何地长叹口气,回头对韵歆道:“这两位千金都开罪不起,我怕是得去一趟了,你一个人没关系吗?不然我唤方才那姑娘进来?”
“不必了,”韵歆道,“相比柳师姐,二师兄似乎更忌惮沈师姐啊?”
“你不知道,”萧湘僵着一张脸,“大师兄是她亲哥,代师父打理日暮宫上下,别看他整天臭着脸一副公正样子,没人比他更护短了。这位大小姐连师父都敢肖想,胆子大到没边,又仗着身子骨不好咱不敢闹她,可没你四师姐好对付。只是这次不知道又是什么苦差事了……”
“小师弟,赶紧叫萧湘出来,今儿你去神殿千万别让他搀和,这人浑身没一点好气儿,小心败了你的运势,今天就借师姐用用吧——”
这种话让韵歆没法回应,于是萧湘匆匆答应一声便作势要走,临行前还道:“去了神殿需要净身半日,你身体吃不消的话,袖些点心进去也无妨,守着你的神官一般不会盯得太紧,动作小些就好。”
韵歆应下,送他到门口,顺便向柳嫣如道了声早目送二人离开,转身用力却又全力克制地关上房门。
走到桌边坐下,他倒出一杯隔夜冷茶送到嘴边,在茶水将要入口之际,他松开手,任茶盏掉落下去,而后用力将桌上一套茶具与一只烛台尽数拂到地上,用力压抑着将要出口的低吼。
日暮宫的人与朝中往来并不奇怪,可他哪来的怒气?
力颓地垂下头,双手插入发根,握紧十指,然后闭上眼睛等着平息。如同入京后的十多年里愤怒时一样。
只是又想起来了。
幽深的地牢,明灭的烛花,不堪入耳的惨叫,以及那穷途的困兽要他听进去的似真似假的真相。
他想起了很小很小时候家里的画面,托父亲几根银针的福,他还不至于完全忘记自己最单纯最幸福的时候。如果四岁全家惨死时父亲没有护着他,如果端王没有收容他,如果后来没有进京,他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个人,那是除了父亲以外对他最好却同时也对他最残酷的人,逼他用刀剔开活人骨肉却同时教他如何在不加重身体负担的情况下尽可能学会防身术的人。他曾经唯一全心信赖并奉为师的人。他放开手,睁眼看到指间有几根过长的发。是他教他不可轻易铰发,如同不可轻易放下。
老师啊。
他绕回屏风后,为此生的又一次转换穿上最华丽的战袍。
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贴在门扉外的少女看着地上的碎瓷残烛,某个地方莫名柔软成一片,渐渐升起一股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近乎怜悯的不忍。她名为茗烟,同他的故人重讳。长和公主的闺名并不广为人知,普通人家也不能避讳,可是,房里的人,执着着的,是什么呢。
幸而韵歆不会武功,便没有发觉她难以抑制的艰难叹息。
辰时过后,韵歆入神殿拜祭太一,并入净室静习半日,沐浴抄经,不得进食。
纤云一直没有出现,本来也不意外,但自韵歆清醒过后,纤云时常出没的气息便已经令他熟悉,今日虽不算失礼,按他往常行径也应该出面应付少许。他想,应该是在办要紧事吧。
是日午后。
“神官前辈已经睡下了,客人该露面了吧。”韵歆看了看方才无端伏在案上的神官,确认性命无碍后走到窗前说道。
依旧下着雨。室内袅袅的烟气绵延入雨,一直不见消散。
韵歆叹口气,这味道同当年东宫与太子一同听太师教课时的熏香一样。不该在这种时候怀念的。
“阁下若不肯现身,我便当阁下弃了这个机会了。是否面谈,还请审慎行之。”
转回身到书案,重新提笔续抄方才放下的经文。
窗棂处传来声音,韵歆头也不回道:“无茶待客,还望见谅。”
“下官拜见太傅大人。”
倏然回头。
路疏遇重新叩首:“下官路疏遇,拜见太傅大人。”
“免礼。”韵歆平静道,“请坐。”
路疏遇端正坐下,韵歆搁笔,在他对面坐下,问道:“陛下叫你来的?”
“是。日暮宫近来不许武人上山,陛下无法,只得叫了下官来。”路疏遇答道。
“你不会武?”韵歆看向倒下的神官,不知为何觉得格外轻松,笑道,“这是……”
“侥幸而已。”
“这样吗。”韵歆看向他,“我……似乎认得你?”
路疏遇这才不忌讳地抬起头来,任韵歆仔细打量的同时也认真打量着他,随后道:“是。否则皇帝陛下不会提下官入部。下官姓路,鄙名疏遇……乳名,元虎。”
韵歆几乎要站起身来:“你是,路元虎?”
“皇上说大人乃奇人也,果然不错。”路疏遇道,“下官幼居衡阳,幸为大人玩伴,当年下官萱堂卧病与家中事故,皆有赖令尊相助。后下官举家迁离,便再未与大人相见。”他停了停,道,“但是那些,下官均记不得了。当年大人较下官年幼,却能记至今时,令下官铭感五内。”
韵歆看着他,许久笑道:“我也不记得了,只是略感相熟而已,但不知能否以当年发小之情,觍颜求阁下一事?”
路疏遇道:“皇上不会知道大人在此的。今日正逢大人参习,下官本来应该见不到大人,自然不知大人是否身处国宗。今日冒昧求见,只是想要大人知道下官在朝。日后若有幸同朝为官,还请大人提携。而令尊于家父有再造之恩,日后大人若需下官一己之力,下官在所不辞。”
“好。日后有机会,当与阁下把酒月下,一叙旧事。若无旧事可叙,也宜结为知己。”
“谢大人,那下官便告退了。”路疏遇向窗户走去,临行又道,“献微帝忌辰便在初夏,近段时日国宗内当是鱼龙混杂,大人还是小心为上。”
韵歆问:“他还好吗?”
路疏遇跃出窗下,应道:“后宫无波,前朝安澜,虽难道为得心应手,也可称实权在握。皇上英明。”
所以,其实他也并非必要,对他而言。
在祗絮明宸那里,唯一必要的人,应该是段影衣吧,那个美丽强大的太子妃。
至今为止,他手上都还残留着当年觅慈庵的花香。他只是想为初生的小世子求一枚寄名锁,回去面对的却是再不会鲜活的花颜。
也是那天,在觅慈庵遇到了,宇文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