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帅与少帅:张作霖与张学良全传
作者:田闻一 | 分类:历史 | 字数:20.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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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悲歌一曲巨流河(2)
三
连山,古属幽州,地形独特,面向葫芦岛,平地兀立,特立独行,从东到西,纵横数十里。奉军在这里依势而建的连山要塞,一下子成了张作霖的救命符,成了郭松龄一道很难逾越的难关。敌对双方在这里较上了劲。郭松龄进攻受阻受挫。
连山要塞的建成,是姜登选的慧眼独具,是他对奉军独有的呈现。
1922年第一次直奉大战期间,很有战略目光的姜登选向辅帅张作相提出,连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战况不好,为预防直军乘胜追击,长驱直入,他提出在这里依势造形,打造出一道类似法国马其诺防线的防线。张作相深以为然,报经大帅批准后,铺帅张作相特别安排姜登选在这里督促打造,历时半年完成。连山要塞三道防线,层层环绕。防线前设多道铁丝网等障碍物。防线内,暗堡、地道、战壕层层相通,交相互织;防线内多方位配置先进火炮、重机枪、暗堡和足够的粮食,淡水……战时,连山要塞可容四至五万守军,坚守半年一年决无问题。
郭松龄亲率一支约3万人的精锐突击部队,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在连山要塞受阻。
黑夜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掩盖了一切。白天,打得急风暴雨的两军,这时处于休战状态。就像两个重量级的拳击手,在先前搏斗中,双方打得鼻青脸肿而难分胜负。这会儿,双方都坐在一边休息、喘息,用肿起的眼睛仇恨万分地打量着对方,思量着再次较量时如何将对手一拳打倒在地,一拳致死。连山要塞很安静。表面上的安静,往往掩盖着暗中的万分凶险。
山下,夜幕憧憧中,横臥着郭松龄一路呼啸而来,权作司令部的指挥车。这列指挥车,就像睡过了去似的。其实,这是一种假像。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这列外表普通的绿皮客车中段,有一扇窗户一直亮着灯。窗户内垂着厚厚的金丝绒窗帘,目的是让灯光尽可能不被暴露,但晕黄的灯光,还是透过窗帘的缝隙,有丝丝缕缕,流泻到了窗外。骑在断头钢轨上、蹲在黑暗中的这节列车四周,有不少游动的哨兵,可谓戒备严密。
山下,成建制的部队,手中抱着大枪,席地而睡。露水下来了,东北11月的深夜很有点冷,但这些天来,一直在战斗的郭松龄部官兵委实太累了,他们就这样天当被子地当床睡了过去,睡得很香很熟。他们大都是东北兵,睡梦中,他们也许回到了虽然破败简陋贫穷,但有一分特殊温暖的家家,见到了年老的爹娘……这些天,长官反复对他们宣讲,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要去“清君侧”;就是要把蒙蔽大帅、大帅身边的坏人杨宇霆类等清理出来,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因此,他们大都作战勇敢。
郭松龄权且作为指挥部的车厢里,当中茶几上拄一只拳头大的红蜡烛。烛光幽微,烛液不时下滴,像是在流泪。急速消瘦下来的郭将军,将披在身上的军大衣不自觉地挟紧。他紧锁一副漆黑剑眉,坐在那里,久久面对着铺在桌上的连山要塞地图沉思;要时站起来,在车厢里来回踱步,不无焦急焦虑。这时候他身边所有的参谋、警卫、弁兵以及夫人都没有睡,都在关注他。他们不出现,不等于他们不存在,他们是尽量不来打扰他的思绪。
将军渴了,走上去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茶缸,只喝了一口,水太凉了,就放下了茶缸。这时,夫人韩淑秀适时出现在他身边,她提起旁边一只暖水瓶,给他缸子续上滚烫的开水,表现出特殊的关切。小弁兵也趁机上来,将桌上那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拿开,换上一根小孩拳头般大小的新蜡烛。于是,车厢内陡然亮堂了些。弁兵知趣,见将军没有别的吩咐,影子似地退了下去。
“茂宸!”妻子走上前来,伸手将丈夫的大衣领子理了理,用一双大眼睛爱怜地看着丈夫,关切地说:“你是不是遇到了难题,需不需要把他们找来商量一下?集思广益嘛?”妻子口中的他们,是他的相关下属。
“那倒不必!”将军素来清亮的声音这会儿有点发哑,他走上前去,在暗淡的烛光中,弯下腰,指点着铺在小桌上的连山要塞图,对妻子说:“我们现在遇到了**烦。连山要塞很难啃。而且,趁我进攻受阻,张作霖调汲金纯师赶来增援,妄图打我一个前后夹击。目前,我进攻的另外四路部队,都在看着我们。时间、时间!”他指点着军用地图上的连山要塞说:“时间上,我们耽误不起。又是姜登选,连山要塞就是他搞出来的,他死了都要同我作对!”说着,又在屋里踱了开来。韩淑秀知道二人的关系。毕业于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姜登选,在校时,很佩服他的老师,就是后来在中国作恶多端的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冈村宁次也很欣赏他这个中国学生姜登选。姜登选很得了冈村宁次真传,将连山要塞真个打造成了铜墙铁璧。
“茂宸,不要急?”妻子安慰他:“你不是常说,每临大事有静气,多想出智慧吗!没有过不去的桥。”
“是。”郭松龄停下步来,点点头,若有所悟。他思索着喃喃自语:“狭路相逢勇者胜。千万不可粗枝大叶。”他看了看戴在手上的瓦时针夜光表,对妻子说:“别担心,你去睡一会吧,天快亮了。我自有办法。”
“那好!”妻子说:“我在这里反而会耽误你。你也抓紧时间睡一会吧!”作为妻子,也只能如此了。看丈夫点头,韩淑秀将通往权且作为卧室的车厢的门帘一掀,进去了。
新的一天来到了。这天,郭松龄并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沿袭昨天的战法――猛攻。
曙光刚刚撕破夜幕,郭军就对连山要塞发起猛烈炮击。这天的炮击比前两天更为猛烈。
连山要塞约五百米开外,是一片密林。密林中,隐藏着的郭军成百门大炮,打出第一个齐射急射。成千上万发炮弹,带着可怕的啸声,像道道通红的闪电,咚咚咚砸向连山要塞。一时,浓烟升腾,天地间似乎都在震动。
郭松龄在临时搭起的暗堡内,举着手中的望远镜,从瞭望孔中看出去。炮兵是战争之神!而且,郭松龄向来看重炮战、擅长炮战。他手中也有这个能力。他掌握的军团,原是奉军中的精锐,装备最好。炮兵、装车兵等一应现代战争所有的要素全都具备,是支御林军,常胜军;是大帅张作霖起家和安身立命的资本。这时,随着铺天盖地的炮击,连山要塞的第一道防线内,被炸得四处腾起浓烟烈火,惨叫声声,守军的残肢断臂随着浓烟黑火和崩裂的工事升起空中。
然而,连山要塞也不是好惹的。要塞用同样猛然的炮火还击。这倒是郭松龄希望的,他期望从中发现敌方隐藏很深的火力点。然而,他又惊又失望。从连山还击的炮声中,他惊异地发现,连山要塞添置了不少从日本引进的杀伤力很大的大口径的加农炮、野战炮……但是,让他失望的是,要塞隐藏很深火力点很少暴露。更要命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消耗战,连山要塞消耗得起,他郭松龄消耗不起。他只能速战速胜!
没有其它好办法。在炮群开始向要塞纵深延伸射击时,他只能按原计划下达冲锋的命令。
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上天。成千上万的郭军开始了集团冲锋。这些穿着深灰色军服,打着绑腿,头戴钢盔,配备了奉军最好武器、训练最好的官兵,突然间,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挺着上了雪亮刺刀的步枪,呐喊着,涌潮般朝前冲去。
如果遇到一般的敌人,哪怕就是遇到国内最能打的吴佩孚的精锐部队“刺彭”的部队,在这种猛烈冲击下,敌人往往也会沉不着气。然而,因为有要塞壮胆,守军显得异常沉静、沉着、节制、充裕。他们不急着开枪阻击,而是当进攻部队暴露在要塞前面开阔地时,咚咚咚、哒哒哒、砰砰砰、轰轰轰!要塞守军这才猛烈阻击。火炮,轻重机枪、步枪、手**等轻重武器多角度多侧面织成的死亡的网,网住、罩住了进攻部队。那些隐藏在地堡、暗堡里的马克沁重机器、日本歪把子轻机枪一起开火。刹时,冲锋的郭军像是被一把把锋利无比的镰刀成片成片割倒在地的麦草,尸横累累,进攻失败了。
郭松龄心情沉重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心中痛惜,可惜我这支部队。他不达不下达了停止进攻的命令。。
这天的激战,在黄昏到来时结束了。
第二天双方保持沉寂,处于一种僵持。而僵持,对于战争的双方都是最可怕的。因为僵持中很可能孕育、蕴藏、实施着什么阴谋诡计。意味一方对另一方可能突然实施的、一剑封喉的致命打击。
这一带的居民早跑光了,空阔的旷地上无声无息,一派萧瑟,好像沉入了冰河期。在那些破房烂瓦的边缘,几棵被炮弹斩断头,硝烟薰黑了的歪脖子树上,间或有几只寒鸦栖息于上,乱噪一阵又飞走了。
郭松龄再也拖不起了,他忧心如焚。情况开始变得对他不利起来。也就是因为连山要塞打不下来,达不到战略目标,他的同盟军同盟者开始背叛他。大端有三:一是西北王冯玉祥,说好了届时出兵相助,现在收回成命。二是李景林更是邪门,突然倒了回去,重新倒向了张作霖。三是在热河一带称王道霸、在长城内外出没的大土匪阚朝玺、汤玉麟在失望之余,对他落选井下石。这几个大土匪投降了张作相,为挣表现,对他的另外四路部队进行攻击。不要小看这些土匪!阚手中有一师一旅,汤有骑兵一师,于也有骑兵一师。虽然这些土匪队伍不能同正规部队相比,但也拖住了他的后腿……郭松龄已经到了前进一步生,后退一步死、甚至可以说不进就死的地步。
天无绝人之路,郭松龄不该死。就在兵陷连山的第三个晚上,郭松龄愁肠百结,无计可施时,情报处长皮得相突然来向报告,发现连山后面的海面结冰封冻了……
“怎么会?”郭松龄闻言一惊一愣一喜。辽西常年气候他是知道的。农谚云:“小雪封地,大雪封河。”现在还是小雪时节,海面这时怎么会结冰呢?可是,长得像个猴子样的情报处长皮得相再三给他保证说,如果没有结冰,他情愿被郭司令当场枪毙。
“那好!”郭松龄把军大衣一披,手枪一插,当即带上一个警卫班,要皮得相带他去看海。连山要塞是依偎着皂篱山势打造起来的。猴子似的皮得相带着郭松龄趁夜摸到了皂篱山下的海边一看,海面果真冻得硬梆梆的。这太神奇了!郭松龄不禁以手加额,感谢苍天。
对连山塞猛烈的突袭,是这天晚上最寒冷的子夜时分。要塞守军除了夜巡的哨兵,都已安然入睡。已经打了几天,进攻郭军受到沉重打击,加之战场出现了一系列不利郭松龄的情况,连山要塞守军,从辅帅张作相开始从上至下都放松了警惕。在他们心中,原先活蹦乱跳,无法阻止的“郭鬼子”,已经成了一条窜进网的大鱼,就等着他们起网抓鱼了。但他们忘了,郭松龄既然被称作“鬼子”,就有常人不能之能、之鬼。
猛烈的突袭来自来防线最薄弱的后方,这是守军完全没有想到的,守军被打了个猝手不及。猛烈的枪声、猛烈的攻击,在皀篱山后突然响起、发起,是如此惊天动地、如此突如其来,如此惊心动魄!让喜欢脱光衣服睡觉的东北大兵们,从梦中惊醒,懵里懵懂中,听说郭鬼子的部队打上来来了。惊慌失措的他们赶紧穿衣服,找枪,没有了抓拿。官找不着兵,兵寻不着官……混乱、狼狈,就像一群炸了窝的马蜂,乱跑乱蹿。
猛烈的枪声,在静静的下着小雪的深夜里听来格外猛烈、惊心。要塞后面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在呐喊……山下腾腾的火光和声声爆炸引发的浓烟烈火冲天而起。本来组织严密的连山要塞完全混乱了。前面守军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郭鬼子的部队打来了,前面守军赶紧调过枪口对后面射击,而后面涌上来的丢盔弃甲的守军,昏头昏脑中对前面守军开枪还击。很快,连山要塞乱打成了一气,乱成了一锅粥。“郭鬼子”抓住机会,对要塞前后进行夹攻,将连山要塞一锅端了。
天亮了,战斗基本结束了。披着军大衣的郭松龄,从他所站的皂篱山最高处,举起手中的高倍望远镜望下去。出现在他镜头中的景像让他差点笑出声来。
被皂篱要塞切断的铁路线上,大批溃败的奉军,铺天盖地,起码有一国、二万人,往寥寥几辆停在铁道线上的火车争相涌去。这几辆火车的车厢里已经塞满了兵,其塞满的程度,犹如是塞满了沙丁魚的罐头,严严实实,已经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缝隙。而车厢顶上也坐满了兵。这些火车很可怜、很勉强地起动了,因为大大超载,火车走得慢极了。从山下看去,就像一条条垂死的蛇在挣扎蠕动。
呜――!
呜――!
那几列火车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地沿着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钢轨,艰难地朝前挪动。铁道线两边,大批没能挤上车的奉军官兵,一边大声谩骂着上了车的官兵,不管不顾地朝车上涌,将上了车的官兵往下拽;而上了车的官兵又一个劲地将想涌上车来的官兵往下推、搡……极度的混乱中,有些被挤到车轮下的兵,被吭哧吭哧而坚强有力的车轮辗断了手或腿,哀叫声声中,血流遍地。大批无法逃生的官兵,因为愤怒,有人对车上的“兄弟”开枪了,车上的兄弟进行还击,这就又相互搁倒一些。侥幸挤上车去的奉军官兵,因为车厢内太挤,呼吸困难,你推我搡,往往上演武打。混乱中,被挤死踩死窒息而死的官兵很多。
而连山要塞主将、辅帅张作相等高级军官不在此例。看情况不对大势已去,他们昨晚上就脚板上擦清油――溜了。张作相及手下大将汲金纯、越止香、陈九锡等都有专车,他们比泥鳅还滑,溜得快极了。
四
1925年岁末,经一路征战,千辛万苦,死伤累累,郭松龄率部抵达巨流河。这是最后一道天险。如果郭军过了巨流河,奉天就指日可下了。张作霖拼了!他拉出全部家当,在河对面摆开决战架势。
在张作霖的作战室里,他像只暴跳的苍狼,用手指着壁上那幅硕大的军用地图上一个点――那是与葫芦岛隔海相望的、在他的地盘上辽宁营口,倒抽了一口凉气,对手下大将吴俊升等一班将佐谈虎色变地说:“这郭鬼子居然给我来这一出,亏他想得出!如果不是日本人及时出手,拦截了郭鬼子,让他们上岸对我们发动突袭,保不定我们就完了……”张作霖这里说的是,郭松龄一边在巨流河那边摆出决战架势,吸引奉军注意,另一边私下派出一支约5000人的精锐突击部队,在一个晚上从葫芦岛乘船出海,企望到营口登陆,从背后迂回给他一个侧击!郭部刚出海,遭到日军一批军舰截击被堵了回去,双方也没有开火。日军帮了他的大忙。事后,关东军司令部将这事并有关郭部的多个情报一并通知了他。
吴俊升点点头,他提醒大帅:“日本鬼子是不会白帮忙的,他们马上就会登门要债。”大帅手下另一大将,第九军军长,有“智多星”之称的韩麟春,想得更深些。他认为,日本鬼子这一着,显然是做给我们看的。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决定我们双方的命运;他们可以帮我们,也可以帮“郭鬼子”。问题是谁出得起价!
少帅张学良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反驳韩麟春:“这点,你就不了解郭松龄了。这个人向来讨厌日本人,他曾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过,要我设法说服大帅,联系关内关外所有同仁、力量,把日本人赶出东北!”看大帅闻此言神色有点赧然,少帅没有把话说下去。
真是说鬼鬼到。
这时副官张章进来报告:“满铁事务所所长龟田,有要事求见大帅。”
“要账的来了!”张学良、吴俊升、韩麟春都这样说。
“那你们先回避一下吧!”大帅说:“我要看这个家伙有些啥子名堂,他要对我说些什么。”
大帅从作战室移尊隔壁客厅,吩咐小张副官带龟田进来。
奉天满铁事务所,名义上是日本人设在奉天管理满州(东北)铁路事务的专职机构,其实远不止于此,这是个神通广大、通天达地的特务机构。事务所所长龟田是一个大特务,也是一个东北通。
龟田进来了。日本人的虚礼是很多的,一进门,就将礼帽拿在手中,对大帅鞠躬问好。这是个五十来岁的日本人。虚胖、矮个、眼镜、秃头,穿一身黑色西装,脚蹬一双擦得漆黑锃亮的黑皮鞋,嘴上护一绺日本招牌式的仁丹胡,右手腕上,挂一根拐棍。表面上文质彬彬,客客气气,俨然一绅士,但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他那副眼镜后小眼睛中的眼神、相当诡谲敏锐凶狠。
大帅落坐在当中大沙发上,手一指,示意客人坐。龟田隔玻晶茶几坐在大帅对面的沙发上,将拐往边上一靠,摘下头上的博士帽,身边一放。谈判的架势摆起了。
弁兵上来,给客人上了茶点,又退了出去。
龟田端刀直入地问大帅:“郭鬼子部精锐昨晚趁夜幕掩护,乘船出海,欲迂回侧击奉军,为我海军拦截,阴谋未逞。不然,大帅的麻烦大了。”龟田慢条斯理说时,敏锐阴蛰的目光,透过眼镜、在大帅显得清白憔悴的瘦脸上,己扫了几个来回。
“另外,关东军情报部门给大帅提供的相应几个情报,想来大帅都知道了?”
“是。”张作霖淡淡地笑笑,说:“对关东军的帮助,深表谢意。”
真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龟田笑扯扯地说:“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大帅一句,此次决战,大帅有几分胜算?”开始步步深入、紧逼。
张作霖略为沉吟,客观地说:“胜负一半对一半。”
“大帅过于乐观了吧?”龟田阴险地一笑,掰起指头算了一笔账:郭松龄现手中有五个军,约7万余人,仅人数上而言,是决战奉军的一半。但就其部队装备配置,战斗经验、战斗素养相较,大帅的部队差郭军很远。另外,郭军乘胜而来,气势很盛,且奉天遥遥在望,离郭军终极目标只有一步之遥。加之郭松龄给他的部下许多盅惑、许多许愿,决战中,郭军肯定拼死相争……如此综合一算,大帅胜算不多。对日本人所说,张作霖心中承认是实。既然日本人是上门谈生意的,那就不如摊开了说。
“阁下是手眼通天的人。”张作霖直截了当问龟田:“你是受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所托来的吧?”
“是,又不是。”来人傲慢地用手托了托眼镜。
“怎讲?”
“我不仅代表关东军司令部,而且代表陆军省来的。”
“好!”张作霖说:“那我们就在月亮坝下耍关刀――明砍。说吧,你们可以给我提供何等样的帮助?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痛快!”龟田将手一拍,随即一一保证、并明细开价:
一、 我方可以确保郭军不从海上偷渡迂回闪击。
二、 我方可以确保郭军不使用南满铁路继续北上。
另外有二:
1、 给奉军每个军派出多名军事顾问。
2、 给你方提供重炮200门,炮弹10余发……
总之,我关东军可以保证大帅在巨流河大战中获胜;进而消来郭军。如果需要,必要时,日军可以直接参战。
日方需要回报的,大端有二:
一、 承认日本人有在满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权和居住权。
二、 希贵方同意日方在满洲东边道、洮昌道等满洲各重要城市开设领事馆。
龟田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将这些背书似的一一说完之后,唰地一声,将带在身边的黑色三倒捌小提包拉链一拉,拿出打印好的条约,一式两份。站起身来,双手捧给张作霖,请大帅过目,签名。然后,大帅留下一份,他拿走一份。张作霖接过一看,条约是用雪白A4道林纸打印好的,中日文对照。一式两份条约上,关东军司令部已经盖好大红公章,那大红公章,很有点触目惊心,就像是泼洒的一滩鲜血。
“狗日的日本鬼子!”张作霖在心中暗骂。对他而言,事情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将这打印好的条约接过手中,细细看了看,感到沉重,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不依龟田所说,不答应日本人提出的条件,不在这个条约上签名行吗?不行、断断不行。稍微踌踌,“胡子”出身的大帅心中有了好主意,他在这两份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留下一份,给了龟田一份。龟田万分珍惜地收起来,这就站起来,适时有礼地向大帅鞠躬,告辞。临别,心满意足的龟田再三向大帅保证;并对大帅的“慷慨”表示感谢。
龟田刚走,隔壁屋子里的少帅张学良、吴俊升、韩麟春以及随后赶来的王永江走了过来。大帅给他们说了他同龟田谈话内容,并将他同龟草签的条约给他们看了。
“哎呀,大帅!”王永江很着急,满脸义愤,指着条约说:“‘承认日本人有满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权和居住权’,这岂不是变相承认日本人对我东北的长期占领!”王永江对条约字斟句酌,一一念了出来;张学良、吴俊升、韩麟春面面相觑,又惊又愣。
“此一时彼一时。”不意大帅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似乎要把他对日本人的轻蔑、捉弄之意全部倾泻出来。笑够了,他将拿在手上的“条约”抖抖说:“在咱老子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张纸,一张一钱不值的废纸!只要日本人帮我渡过了这道难关,以后老子统统不认。”大家一愣,随即明白了大帅意思,大笑不止;王永江、吴俊升、韩麟春将大指拇一比,佩服万分地对张作霖说:“大帅,真有你的。”
最了解郭松龄的,果然是少帅张学良。在龟田找上张作霖门之前,总想两面吃糖,总想菜刀打豆腐――两面光生的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就派了一个叫浦权的大佐上门找郭松龄谈判。郭松龄会说日语,但他不说,这是保持民族尊严,而是让麾下中校参谋,精通日语的盛世才当翻译。盛世才,字晋庸,原名振甲,又字德三,辽宁开原人。别看他当时是个当时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后来可了不得,先后作过国民**国防部上将参议,中华民国陆军上将……特别是,当他作“新疆王”时,在国共两党之间翻来覆去,1949年解放前夕,下令杀害了毛汉**的胞弟,蓍名的毛泽民等共产党人――这是事话。盛世才也是毕业于日本东京士官学校。
郭将军高坐其上,戎装笔挺,很威严。盛成才坐在旁边担任翻译兼记录。浦权大佐是个典型的大和民族子孙,也是典型的日本职业军人,40来岁,矮而墩实个子。黄憔憔的寡骨脸上戴一副黑边眼镜,唇上护一绺仁丹胡,呈X形的腿上穿一双黑皮靴,腰带上挎一把几乎着地的日本军刀。
郭将军示意来人坐,有话直说,说时一笑,很讽刺也很有火气地说:“我们中国有句话叫两军相争,不斩来使。”盛世才开始翻译,其实这些日本人都是中国通,东北通,中国话他们完全听得懂。这里,郭将军话中的本意是,你这样的日本人,我真想斩了你。
“哈依!”浦权大佐机械地喊操似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弹簧地弹起,上前两步,将一封标有关东军司令部字样的大信封递给郭松龄,看郭将军接在手中,浦权大佐机械地退后两步,坐在郭将军指定的那只四四方方的矮凳上,像是在受审。
郭松龄接过看了。是一份日本田中内阁就日本关东军军部月来就张作霖的奉军与郭松龄的东北国民军的交战情况及巨流河决战的展望。指出若两军决战,奉军很可能战败。而如果日本关东军出面,受帮助的一方必胜,反之,必败。内阁的批复很原则很简炼很诡,意味深长,要关东军司令部“相机行事!”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了。郭松龄看完后,把信函摔在桌上,调头对盛世才说:“你问他,‘相机行事’是什么意思?”不等盛世才用日语翻译,浦权大佐已经急了,他将握在手中的日本军刀在地上一拄,用一口流利的中国东北话说:“郭将军之所以一路所向披靡,请不要忘了,是我们日本人的南满铁路帮了你的大忙。而且,现在郭将军的指挥车也还骑在这条铁路上。”
一丝不屑的冷笑,挂在郭将军有棱有角的脸上,他对来人说:“你有话直说!”
“金复海盖!”这是一句日语。也许关东军代表浦权大佐知道郭松龄不好说话,怕明说出来遭到郭松龄拒绝,这就转山转水地、遮遮掩掩用日文来表述。日本人要郭松龄将“金复海盖”给他们,这样,他们就可以帮助郭松龄。郭松龄当然懂,日语的“金复海盖”,就是指我国的辽东半岛。
“你们的意思是!”郭松龄很气愤地说:“你们日本关东军给我提供帮助,帮助我打败张作霖,来换取我用整个辽东半岛回报?”
“是的!”日本关东军全权代表直言不讳。
“休想!”郭将军将桌子一拍站起,指着矮了他半截的日本关东军全权代双浦权教训:“你们打错了算盘,看错了人!我郭松龄之所以起兵讨伐张作霖,主要就是因为他丧权辱国……我军将士,之所以跟着我郭松龄讨伐张作霖,根本的原因正在于此。”
“这是郭将军最后的意思吗?”浦权大佐,像一条被刺激了的眼镜蛇,一下昂起头,看定郭将军,龇牙咧嘴;他发出了最后通牒:“既然如此,我代表关东军司令部,首先向你郑重宣布,即日起,南满铁路禁止你的部队使用。这条铁路,是日本国满铁事务所同张作霖大帅取得谅解后修建的。”停了停,他看郭松龄没有吭声,以为打中了郭松龄要害,谈判有门,深说下去:“郭将军没有骑兵,缺少汽车,在满洲大平原上作战,你依靠的完全是这条铁路。试想一下,你的部队如果离开了我们这条铁路,就完全失去了机动能力。最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郭将军不会不清楚吧?况且,非此即彼。郭将军不需要我们帮助,难道张大帅就不需要吗!”
“我们中国人之间的事,我们东北人之间的事,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要你们日本人来插手!”郭松龄说时,果断地将手一挥,他将日本关东军全权代表浦权大佐赶了出去。
巨流河决战的胜负,还没有开始,其实就决定了。
五
巨流河决战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是一场还没有开始就知道了结果的战争。对郭松龄和他众多的将士而言,这是一场为正义、为理想进行的献身之战、悲壮之战。
决战首先从炮战开始。
那些天,巨流河两岸炮声隆隆,从早到晚,经久不息,把天地都打红了。把黑夜打成了白天,把白天打成了一炉血红的融化了的炽热钢水。日本人为奉军提供的直径八英寸的大炮弹,带着可怕的啸声,从巨流河那边排山倒海般一个劲向巨流河这边的郭军阵地倾泻。这样,一边是底气十足的疯狂倾泻,一边是绵软无力的、越来越稀疏的还击。奉军的空军也出动了。那些在空中飞得慢腾腾的、老式的双翅膀黄色飞机,可以从天下往地下投弹……在实际战争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在那个时代,飞机在中国是稀罕物儿。在地方军事集团中,不要说用飞机作战,看到过飞机的,都没有几个人。因此,奉军每天有不多几架飞机参战,大模大样、耀武扬威地在天上飞,本身就是对参战奉军的极大鼓舞,是对郭军士气极大的打击、威摄。
奉军天上地下交相配合,打的是一场优势占尽的立体化战争。在奉军绞杀式的强大炮火打击下,郭军不得不往后退缩、收缩。奉军突破了郭军防线,大批骑兵过来了,机械化部队过来了……过了河的奉军大部队骑兵,对没有骑兵,完全没有机动能力的郭军造成了致命威胁。
那些天,从早到晚,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厮杀场景重复出现,相当惨烈悲壮。东北大平原上,随着“冲啊!”、“杀啊!”打雷似的喊杀声从天边滚来。大队奉军骑兵出现了。蹄声嗒嗒,像是擂起了千百面沉重的战鼓。千百匹战马组成的方队,像快速移动的钢铁长城,带着森然杀气,闪电般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倏忽而致。千百个粗喉咙里猛然迸发而出的喊杀声是可怕的。千百把雪亮的战刀举起、落下间,必然是经不起冲击而又坚守阵地的郭军官兵的惨叫声声,残肢断臂就像森林中被快刀猛然一阵削劈,纷纷坠地的飘飘树枝。有意志不坚定的郭军官兵,在这种冲击下溃逃、溃败,还有投降。
最后时期,宁死不屈的郭松龄,将他所剩不多的精锐部队集中到两点坚持、坚守。一是他的司令部所在地新民镇;二是白旗堡――这是郭军最后的仓库重地。
郭松龄是完全可以逃生的,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肯后退,只要他肯退到关里去。西北王冯玉祥明确表示,欢迎他去。同样欢迎他去的,还有阎锡山,还有吴佩孚等等。然而,他一概拒绝,他决不后退,只能前进,哪怕战死,他是不成功则成仁。他曾经多次劝导妻子韩淑秀离他而去,韩淑秀坚决拒绝,要与他同生共死。
这天一早,最后惨烈的决战,从白旗堡开始。
茫茫雪原上,白旗堡一带居民早就逃光了。白旗堡人去房空,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寥落的白旗堡前面,原先有一片杨森林。为了保持视野开阔,便于阻击、打击奉军。白旗堡守军团长王先命令部下将这片树林全部烧毁。王团在白旗堡之前构筑的阵地坚固,且有纵深。里面战壕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多个暗堡交相分布,轻重机器配置到位,整整一个加强团,足有上千名官兵作好了战斗准备。
天刚放亮。前方青灰色的地平线上,突然刮风一样,刮来了奉军大部队骑兵。王团长从暗堡里举起望远镜看出去,不由暗暗吃惊。冲来的奉军骑兵,足足有一个师。这个师的骑兵,在进到白旗堡几里远外,在王团火力打击点外停止前进,开始整队。这是一个炮兵集中打击骑兵的最好机会。王团长立刻要通了司令部郭松龄的电话,同郭司令通了电话。听得出来,郭司令根本没有休息,他说话的声音瘖哑、干涩。听完王团长的报告,郭司令说,好吧,我立刻尽可能为你提供炮火,让炮兵支援你们。现在,请你报敌人的远近,射击参数。
这些,本该是作战参谋的事,哪要一个总司令来完成,可見郭司令事无巨细,可見司令部人手很紧,已不成建制。
随后,新民镇方向的多门大炮,开始对逼近白旗堡的奉军骑兵进行炮击。
排排呼啸的炮弹,像道道红色的闪电,从白旗堡上空掠过,猛烈地在奉军骑兵部队中爆炸开来,让这些骑兵部队跳起了奇怪的舞蹈。在一阵人仰马翻中,在阵阵腾起的浓烟烈火中,多匹战马完全不听指挥、不受控制,它们扬起四蹄,驮着身上的官兵,朝四面八方疯跑而去。敌人的建制乱了。
“打得好,再来,再打!”就在王团长高兴得握起拳头呼叫时,新民镇方向泼来的炮火支援,很快被随之而起的、从反方向来的、强大的奉军炮火覆盖、泼灭。奉军的炮火太为猛烈强大了,可谓铺天盖地。朝新民镇、朝白旗堡暴风骤雨般泼洒而来的炮火,用的那些大口径、杀伤力强大的大炮、炮弹都是日本关东军的。这时,守军王团长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大炮本身就是日本关东军打的,关东军已经局部秘密参战了。排山倒海的重炮,不仅打哑了为白旗堡提供炮火支援的新民镇炮兵,而且覆盖了白旗堡。白旗堡防线被打乱了、打砸了、打残了,部队伤亡惨重。这时,恢复了建制的奉军骑兵大部队,对白旗堡开始集团冲锋。
“杀――!”蹄声阵阵中,连大地都在颤抖。雪原上,席卷而上的骑兵,个个手上都举着雪亮的马刀,喊杀连天,气势惊人。
王团长下达了全团全力阻击的命令。
这时多架参战飞机出现在白旗堡上空,不是奉军那种老式飞机,而是日军飞机。一架架标有红膏药旗的轰炸机、战斗机开始向地面上俯冲、投弹、扫射。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在呐喊、到处都在喊杀、都处都在响着枪声、炮声……这会儿不仅是白旗堡,在郭军防守的纵横百里之内,郭军在全线遭受奉军日军双重的搅杀、蹂躏。
势单力薄的王团官兵防守的白旗堡阵地被敌炸烂、撕开、撕裂了。最后时刻,王团长抓起电话机,希图向在新民镇的郭司令报告。“喂喂!”可是回答王团长的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电话线断了。
王团长身边弁兵已经被打死。在冲上来的奉军喊出“缴枪不杀”“弟兄们不要再给郭鬼子当炮灰”声中,王团长跳出战壕,拔出手枪,他要亲自战斗了。他与游魂似冲来的一名敌骑迎面相撞。这名骑兵很年轻,骑在红马上,一手挽着马缰,一只手将马刀高高举起,威胁王团长放下枪投降。王团长出枪要打之时,这年轻骑兵将手中马缰一放,双腿一夹,高大的红色战马一下冲过来,将王团长迎头一撞;就在王团长倒地之时,那兵将手中马刀高高举起,呼地一声劈下来,马刀像一道雪白的闪电,在王团长右肩上一点。王团长惨叫一声,身子微微一抖,雪亮的马刀,从王团长的右肩进,左肋出。团长半个身子斜飘起来,然后倒地,血溅如雨……
白旗堡丢失。
这天黄昏时分,郭松龄的司令部所在地新民镇也到了最后时分。郭军还在作最后抵抗。尚未打哑的大炮,更多的是机枪、步枪零零星星地对进攻的奉军拼命阻击。新民镇内已经在进行巷战。残垣断壁间,到处是持枪跃进射击的郭军官兵身影。到处都在呐喊、到处都在战斗、都处都在响枪炮、到处都是尸体。辎重车和炮车纠缠到了一起,加重了纠乱的程度。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惊马,践踏在受伤者身上……有 些司令部的文职人员吓懵了、吓昏了,没来由地乱窜乱跑。好些士兵和军官在互相寻找。更多的是一些勇敢的伤员,靠在断壁残垣上,一面流血,一面在寻找着攻进来的敌人射击。有的郭军卧倒在雪地上,把枪放在马车或车轮上向敌人射击。眼前是不断升起的浓烟烈火。大炮的轰轰声和间杂其间的机重机枪发出的咯咯的或阴沉或清脆的枭叫声淹没了一切。肉搏战已经在镇上展开,刺刀和刺刀交刺对杀发出可怕的吭嚓吭嚓锐响……
夜来了。郭松龄最后把他的警卫团也用出去了。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郭松龄要妻子韩淑秀通知司令部里所有人,马上要撤离。愿意跟他郭松龄走的人走,不愿意跟的随意。最后时刻,在残破的司令部里,郭松龄给他几个尚在指挥部队、坚持战斗的军长分别打去电话。电话中,他说,为了尽可能保全弟兄们的生命,他即刻宣布下野;为了不再作无谓牺牲,他让几个军长不再抵抗;要他们事后,把所有责任推到他郭松龄身上……
几个军长表示遵命,唯有魏益三不从。魏军长说他要率部队连夜寻求突围,把部队拉到关内去,去寻求冯玉祥的支持,待机东山再起,为郭司令报仇,完成郭司令遗愿。他要郭司令放心。电话中,他们互道珍重。从不流泪的郭松龄流泪了。“保重,益三兄,来生再见!”郭松龄说完这句话,轰地一声,电话线被炸断了。
魏益三果然说到做到。过后,他先是倒向冯玉祥,最后倒向国民革命军,任过国民革命军第30军军长,参加过抗日战争……1949年12月在昆明起义,站到人民阵营,1964年1月26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0。
妻子韩淑秀一脚跨了进来,她已经换了装。她窄衣箭袖,一头短发,一身精干。她腰上扎根宽宽的军用皮带,别支可尔提小手机,红朴朴的脸上,有一双寒星似的眼睛,英姿飒爽。她身上没有半点沮丧、胆怯,有的是能有幸能跟着丈夫赴汤蹈火,杀身取义的一腔豪情豪壮。
“茂宸!”韩淑秀对丈夫说:“坚持跟我们走的人,除了卫队中的兄弟,还有一些别的兄弟,共200多人。坚持跟我们走的,还有铙汉祥、林汉民两位老人,你看怎么办?。”
郭松龄似乎犹豫了一下。韩淑秀知道丈夫的担心,两位老人都骑不来马,纵然他们留下,奉军也不会把他们怎么的。而带上两位老人,务必增加突围的难度。
郭松龄不忍心丢下两个坚持跟他们走的老人,让他们留下这话,他说不出口。
韩淑秀建议丈夫,把200来人的突击队,再分为两个小队,他们夫妻各带一队趁夜突围。这样目标小一些,也让敌人分不清虚实。为了增加了丈夫突围成功的可能性,她坚持,她带两位老人突围。看丈夫似有不忍,韩淑秀坚毅地把手一挥,对丈夫下了命令:“就这样定了。茂宸!我们赶快分头行动吧!”郭松龄韩淑秀各自带着自己的小队,融入了黑夜。郭松龄带的大都是精干战斗人员,韩淑秀带的大都是老弱病残。很明显,韩淑秀将突围的希望留给了丈夫。郭松龄给妻子约定的会面地点是,百里地外的高台子。
坚持抵抗、坚强抵抗的新民镇,是第二天天亮时分才被奉军最后攻克。
郭松龄韩淑秀的突围,双双失败。韩淑秀这一路,走了不远就被奉军发现、拦截了下来。还算精干的郭松龄一路100余人,过了奉军布下的三层封锁网中的一层、二层,过第三层时,天亮了,他们被发现了,包围了。经过一场短兵相接的激战,郭松龄的卫士全部牺牲,郭松龄被俘。
不是冤家不对头。拿获他们夫妇的是杨宇霆。杨宇霆担心夜长梦多,竟假传大帅张作霖指示,将郭松龄韩淑秀夫妇地就枪决。
天边刚刚露出一抹血红的朝霞。刑场上,大块头杨宇霆喝令五花大绑的郭松龄韩淑秀夫妇跪倒。他们岂能下跪!他们对杨宇霆怒目而视,大骂不止、骂杨宇霆是个奸臣、小人,骂杨宇霆不得好死。
杨宇霆对郭松龄冷笑道:“你郭松龄英雄了一辈子,同我杨宇霆斗争了一辈子。怎么样,最后还是落到了我杨宇霆手里。不过,你只要说几句软话,我可以放过你妻子。”
“呸!”怒不可遏的韩淑秀冲上去,吐了杨宇霆一泡咬破了嘴唇带血的口水。她大骂杨宇霆是天下少有的无耻小人。她扬起一副剑眉,星眼圆睁,骄傲地说:“我能跟茂辰去死,是我的光荣、我的幸福。我死而无憾。我敢肯定你这个小人不得好死!”
“那我就成全你们夫妻吧!”杨宇霆转过身去,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手绢,将韩淑秀吐在他那张方脸上带血的唾沫擦去,然后手一挥,生气地对行刑队长说:“还不动手,等待何时!”
行刑队的枪声响了。郭松龄韩淑秀夫妇双双扑倒在东北的大地上。他们坚持不跪,是站住死的。他们的朝向和扑倒的方向,都是北方,那是向着他们的老家、东北方向。刽子手用的枪,是日本人提供的三八大盖枪。“嘎――砰!”枪声响起,前抑后扬,枪声呴得残忍而嚣张。这一天是1925年12月24日,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分,距郭松龄11月23日在河北滦县起兵一个月多一天。
张作霖对郭松龄恨之入骨。因此,他对杨宇霆先斩后奏并未追究。张作霖下令,将郭松龄韩淑秀夫妇暴尸三日。三天后,才有人来收敛他们的尸骨下葬。对于被郭松龄杀害的奉军大将姜登选,张作霖拨专款,派杨宇霆经办,在奉天南门外风雨台选址,为姜登选修建了一座很堂皇的姜公祠。姜公祠建成后,张作霖又率一帮大员前去祭祠。两相对比,张作霖的爱恨情仇,何等鲜明。
郭松龄韩淑秀夫妇一语成谶。仅仅四年后,不可一世的杨宇霆就被少帅张学良正法、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