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大明
作者:黄如一 | 分类:历史 | 字数:23.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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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青词宰相之神仙打架
张璁能够得宠,首先是因为在“大礼议”中坚定地站在了明世宗一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善写青词。
所谓青词,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要求形式工整、文字华丽。比如著名“青词宰相”袁炜的这首代表作: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很显然,“青词宰相”就是指一些靠写青词受宠,最终登阁拜相的人,张璁、夏言、顾鼎臣、严嵩、徐阶、李春芳、郭朴、严讷、袁炜等一大批人都属于这个行列。明世宗崇信道教,和他哥哥一样,皇帝只是他们的第二职业。明武宗的第一职业是威武大将军朱寿,明世宗的第一职业则是炼丹术士。既然知道炼丹术士热爱道教文化,向他邀宠自然就要找准这个方向。当然,写青词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不比写八股文简单。文官们都是进士出身,自然都是顶尖的八股文高手,但未见得都会写青词。有人是不屑于钻营此道,但从一些“词臣”邀宠的过程来看,不同的人青词水平也是有高下之分的,而且差距还很大。
张璁最初以“大礼议”得宠,但此事逐渐淡化后,他能从好几位“大礼议”功臣中脱颖而出,主要就是靠写得一手青词。张璁其实在历史上有不少德政,其一就是前文所说刘瑾时代泛滥的皇庄、皇店,张璁入阁后牵头进行了全面清理革除;其二便是革除了太监擅权之弊。由于刘瑾擅权给人们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世宗朝在张璁的牵头下,重新强调了宦官不得干政的纪律并严加实施。首先是各地和军营中的镇守太监、监枪太监一律革除;其次是劝说明世宗严厉告诫身边的太监们老老实实做好服务员工作,不得干政;东厂虽然保留,但行为收敛,不得擅自外出刺探案情。所以,终世宗一朝以及其后的穆宗朝半个多世纪,宦官之弊得到治理,这一系列举动一度让明世宗被误认为是一位奋发有为的少年贤君。张璁也因为这一系列力压太监的强力举措,得以和文官极大地缓和了关系,但在青词这件事上,他最终还是被定性为一个谄媚皇帝的谗臣,为文官们所鄙夷。
明世宗以青词为标准,挑选宠臣,算得是权谋史上的一个创新。中华帝国早早地抛弃了世袭官制,庞大的文官系统是从普通公民中挑选人才来充任的。那从上亿普通公民中挑选出这三千多人,标准是什么?文官们自己的标准是读书读得好的就是好人,该当好官。明世宗偏偏要换个标准,写青词写得好的才是好人,才该当好官——然后咱们看到底谁当官。
张璁还曾撺掇明世宗干另一件大事——改进士独大为三途并举。所谓“三途”是指进士、举人、岁贡三种入官的途径。进士是顶尖学历;举人是次一级的学历;岁贡则是地方每年向朝廷推荐人才,在魏文帝(曹丕)创立九品中正制后、隋唐科举考试制度发轫之前是中国的主流选官方式。明代的科举制度已经很成熟,也非常严格。三千多个重要职务必须由进士充任,主要包括京官、都布按三司主官、府州县主官;举人主要充任府州县下设的中层干部(大致相当于现代的局长);岁贡生主要充任各级**的低级文员。而且进士出身的官员被称作“清官”,其余官员被称作“浊官”,这里的“清官”不是和“贪官”相对应的概念,而是和“浊官”相对。所谓“轻清上腾,重浊下凝”,清官在京官、地方主官这条上层路线流动晋升,浊官则在各级地方**的中下层路线流动晋升,形成“清浊分流”。其实就算是进士,如何任用也是由考试成绩客观决定的,一甲、二甲、三甲、庶吉士的任用方法皆有规制,不由任何人随意支配。人事制度越严格、越客观,就对企图揽权的人越不利,因为这样他们就无法自由安排“自己人”去占据重要官位。中华帝国自唐宋以来这种严格以考试成绩决定仕途的做法,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权力,避免任人唯亲、结党营私,现在张璁实际上是想放松这种束缚。
张璁最初作出这种尝试是因为他初入阁时,诸多翰林官耻于与其为伍,不听从号令,让他根本无法开展工作。张璁大恨,吹毛求疵地找到他们各种纰漏,将二十余名翰林官均贬出翰林院。但赶走这些人又怎么办呢?这些官位还是需要人来填呀,按规矩还是得进士,而且按理说还必须是一甲或者庶吉士,张璁根本找不到那么多符合条件的人,就算找来一样也不会听他的话。翰林院、中书科倒是有很多低级文员似乎对张璁很恭敬,但他们又不符合条件,当不了翰林官。于是张璁省悟症结的关键,提出放宽限制,三途并举,不一定只有进士才能当这些官。张璁提出的理由当然冠冕堂皇,大致就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之类的,只要是好的人才就应该用到好的岗位上之类。但所谓“人才”,这个标准怎么确定?科举考试本身是一个很客观、公正的选拔方式,也是一道坚实的防火墙,严防着结党营私者提拔“自己人”占据官位。张璁提倡以更宽松的规则选官,无非就是想绕开这道防火墙而已。历史表明,张璁的这个企图完全是失败的,甚至激起严重反弹,明朝恰恰就是在嘉靖朝形成了愈发严格的选官制度,幸进之门愈发被堵死。
张璁想搞三途并举,本质上是“大礼议”的一种延续,都是代表皇帝向文官(进士)这个群体要权。这种努力又归于失败后,明世宗专心玩起了他的青词,他只能从极为有限的进士中精挑细选出勉强能合他心意的人。
明世宗第一位宠臣是张璁,最初常让张璁撰写青词,张璁的水平也不差,但既然明确了这是一条幸进之路,就更有高手不断涌现。《明史》认为第一位“青词宰相”是顾鼎臣,其实这种说法不太准确。顾鼎臣只是“青词宰相”中最先以青词结交于明世宗的人,真正凭青词受宠并最先入阁的首推夏言。
夏言是正德十二年(1517年)丁丑科进士,明世宗登基时他正担任兵科给事中。夏言没有过多参与如火如荼的“大礼议”之争,而是专心进言本职工作方面的政务,并且表现优异,办理了裁汰包括锦衣卫在内的三千二百员侍卫亲军冗员等大事。明世宗全面清理皇庄时,夏言参加工作组,表现也很出色,除皇庄外还顺带清理出很多勋贵强占的民田,全部夺回归还给人民。在这个过程中夏言得罪了不少勋贵,但他毫无畏惧,坚持原则,引起了上层的注意,晋升为兵科都给事中。夏言还指出现在人事档案工作懈怠,孝宗朝有每个季度向御前报告文武百官履历的制度,现在废弛了,建议恢复。明世宗接受建议,并调夏言任吏科都给事中。
夏言在“大礼议”最**时避开了这个热点话题,并不表示他真的不感兴趣,这只是他的一种职场策略而已。当时正反两派有杨廷和、张璁这样的巨头,年轻一辈中又有杨慎这座不太可能超越的高峰,夏言冲进去多半也只能当炮灰,所以他选择了避实就虚,让你们先恶斗。他另找了很多当时为人所忽视的方面建言,反而引起了高层的重视。崭露头角后,夏言也开始插手礼制方面的问题,这毕竟才是世宗朝的核心问题。碰巧张璁、霍韬等人在建祭坛方面与明世宗发生了一点小分歧,夏言趁机进言,支持明世宗最初的动议。张璁、霍韬等大怒,心想我们因“大礼议”受宠,你一个小小的七品谏官有资格插嘴?未料这次明世宗站在夏言这边,痛斥两位旧宠,甚至将霍韬下狱。夏言从此成为新宠,被委以建设祭坛方面的重任。
张璁自认为是“大礼议”的胜者,非常傲慢,入阁后对百官颐指气使,无人敢与其相抗。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个夏言,让他非常恼火。他更没想到的是夏言攻击力非常强,而且似乎比他更得明世宗心意,之前只是深藏不露罢了。夏言连续弹劾张璁、方献夫,句句切中要害,二人无以为辩,只好请辞。夏言一战成名,后来又经常攻击张璁、方献夫、霍韬等。这其中的奥秘就在于夏言不但占据道义,青词水平也比张璁还要高一个档次,他写的奏疏也是充满道教文化色彩,让明世宗看了爱不释卷,所以在辩论中占尽上风。明世宗愈发宠爱夏言,超擢其为侍读学士,嘉靖十年(1531年)擢太子少詹事兼翰林掌院学士(翰林院多位翰林学士中实际执掌院事的一位)。
当然夏言也不是完全没有漏洞,就在此时他被牵涉进一桩大案。行人司正(负责颁诏的部门行人司的长官,正七品)薛侃上疏讨论立储问题,建议明世宗现在还没有儿子,可以选择近支宗藩当成太子培养,他日生了皇子再说。这其实可能是对明世宗以宗藩入继的一种理论补充,但当时明世宗正急于向太上老君祈祷赐个皇子,说不定已经得了三清赦命,马上就有星君降下,薛侃却来触个霉头,大怒,将薛侃革职。张璁趁机构陷说是夏言指使的,甚至一度将夏言移送司法。未料皇帝对夏言宠信之深,已经相信夏言而不相信老兄弟张璁了,处理结果居然是释放夏言,罢免张璁!看来真是人红了做什么都是对的,失宠了做什么都碰钉子。出狱后夏言立即晋升为吏部左侍郎,仍兼掌院学士。一个月后,礼部尚书李时入阁,夏言递补为礼部尚书。夏言以青词得宠后,一年之内就从谏官(吏科都给事中)跻身六卿(礼部尚书),创造了明朝历史上最快的升官纪录。明世宗嘉靖十五年(1536年),夏言以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嘉靖十七年(1538年),顾鼎臣才以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成为“青词宰相”,比夏言要晚两年。同年底,首辅李时去世,夏言成为首辅。嘉靖十八年(1539年)一月,夏言加少师、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这里的上柱国是唐宋官制中的最高级勋官,明朝官制中最高级勋官是正一品的左柱国、右柱国,并无上柱国一说,这是夏言自封的一个官号。
不过这就算是夏言的巅峰了,之后他便开始缓缓滑向深渊。尽管张璁已死,但其党羽还在,其中最厉害的莫过于武定侯郭勋。夏言入阁时推荐南京吏部尚书严嵩接替礼部尚书,本意是笼络此人。但严嵩却觉得夏言居然把自己当门客,很不高兴。然而严嵩又是一个非常阴险狡诈的人,他表面上对夏言奴颜婢膝,实则心中暗恨。当然,最重要的是夏言位极人臣后自身有所放松,对明世宗的侍奉力度明显减轻。顾鼎臣也表现出夏言一样的毛病,这种“青词宰相”虽然不是杨慎那种硬骨头,但好歹也是读书人,终归不是太监那种从小训练的忠奴,达成入阁的成就后往往都会放松对皇帝的谄媚。夏言和顾鼎臣就经常口无遮拦,触怒皇帝,甚至经常皇帝急召时半天不来,让明世宗非常不满。郭勋、严嵩等趁机在背后进谗,明世宗渐渐开始不喜夏言,数年间三次勒令夏言退休,但毕竟曾经真爱过,又三次起复,像荡秋千一样把他荡来荡去。
在被贬黜的日子里,夏言非常难过。他习惯了大富大贵的奢侈生活,一旦不在高位,非常不适应。在位时夏言特别爱送礼,出手相当阔绰,所以人缘不错。一旦失位,没那么多钱到处送了,州县的官吏都开始轻慢他。这也可以看出夏言是一位中轻度贪官,因为他在位时大手大脚,说明绝不清廉,不过一旦失位便穷酸毕现,说明也没有捞太多。
在夏言三起三落的岁月中,其实一直是在和严嵩做着激烈斗争。夏言虽然在早期机智地斗败了张璁,但比起明代头号大奸臣严嵩就显得很稚嫩了,实际上一直处于下风。夏言还因工作关系得罪过驸马都尉崔元、锦衣都督陆炳等明世宗的亲戚近臣,严嵩拉拢他们一起来整夏言,夏言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明世宗常派小太监与重臣沟通,夏言认为身份悬殊,把他们视作奴婢(其实他们确实是奴婢)。严嵩则每次必请他们上座,并亲自送钱到他们袖中。这些小太监回去就会常说夏言的短处,赞美严嵩。明世宗严禁宦官干政,但实际上宦官们还是能在皇帝面前起到家长里短的作用,夏言完全没有意识到,严嵩却充分利用了。更重要的是,严嵩的青词水平比夏言还要更胜一筹,渐渐地宠幸形势发生了变化,严嵩开始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由于之前夏言起复了多次,所以要攻他就必须一击致命,不然改天他又起复了。严嵩暗蓄腾腾杀气,夏言恐怕还没有察觉到。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著名军事学家曾铣出任兵部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事,以数千兵力拒蒙古土默特部俺答汗十万铁骑,朝廷大加褒赏。曾铣趁机发表了著名的《复套议》,建议朝廷投巨资收复河套,实质上是完成当年汪直、王越的烂尾工程。朝廷经过慎重研究,在夏言的力主下同意,从而开启了波澜壮阔的第二次复套战略。然而严嵩却从中嗅到了杀机,当年以汪直、王越之宠,复套尚且未成,如今夏言这是主动将机会奉上啊!
但事实上,曾铣的军事水平恐怕在王越之上,如今的土默特部也不如当年的瓦剌强大。曾铣发明了大量近现代武器并投入实战,其中包括战车、**炮、**等大量划时代发明,初入战场打得蒙军惊为天神,取得了骄人战绩,但花钱也似如流水,这需要朝廷的鼎力支持。严嵩却在一旁大进谗言,说复套之举靡费军饷却收效甚微,实际上是曾铣和朝臣勾结起来欺骗朝廷立功骗饷。明世宗暗中调查,严嵩自然也在军中培植了不少亲信,以军人的身份予以印证,明世宗开始动摇了。尤其是甘肃总兵仇鸾,曾因阻挠复套被曾铣弹劾免官,卖力地诬陷曾铣以重金贿赂夏言,让夏言在朝中运作,投巨资支持他的复套战略。而且经调查,曾铣其实本人很清廉,他给夏言的贿赂来自于克扣军饷,甚至曾铣还有很多军费是来自于走私战略物资。这就更严重了,明世宗诏令将夏言、曾铣均下狱,第二次复套战略又成烂尾。然而仇鸾诬陷的罪行却缺乏足够的证据定刑,严嵩又反复劝说皇帝复套行为确实是靡费军饷,荼毒生民,仇鸾也继续指出曾铣隐匿了一些败仗。胜败乃兵家常事,曾铣又怎么可能百战百胜,一些小败不报或夹杂在大的胜仗中报也是兵家常事,但只要设计好措辞,严嵩、仇鸾、陆炳等人围着明世宗讲,就把他讲怒了,越来越恨曾铣,决心要杀!
很多谏官、监察官甚至司法官都为曾铣求情,明世宗一概不听。最后法司判决曾铣作为边帅隐匿败绩的罪名成立,但罪不至死。明世宗坚持说曾铣勾结了他身边的近侍,而且证据确凿。《明史》所言“近侍”可能有误,这里应该是指夏言而不是某个太监。宰相和边将勾结的罪名就非常大了,这下曾铣和夏言都得判死刑。夏言本来没有法律责任,只是作为首相支持了错误的战略,负领导责任被勒令降级退休。夏言退休后离京回家,刚走到通州听到曾铣突然多了这条罪名,浑身一软,歪到在车里:“噫!我死了!”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援引法律条款,说夏言作为近臣这种情况可以减免死刑。但任何人都没想到,明世宗突然又抛出一条他多年来怀恨在心却一直没说出来的罪名——有一次明世宗赐夏言戴他亲自制作的沉香水叶冠(一种道士戴的草冠),夏言居然以朝服在身为由拒绝了!那他就不是亲近大臣,喻茂坚、屠侨所引条款不适用,死刑成立!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十月,夏言被斩首弃市,成为明朝第一位被杀的内阁大学士。由于他的这种悲惨结局广为人所同情,更因他一度斗倒了大坏蛋张璁,所以在历史上的名声非常正面。不过,夏言当年斗倒幸进的奸臣张璁,靠的是比他更幸进的方法,这本身就是一种黑色幽默。更黑色的是,被视为“奸佞”的张璁是个大清官,而被视为“忠良”的夏言,其实反倒似乎有一定的贪腐行迹。
夏言起于青词,最后也因青词技不如人,被严嵩扳倒甚至丢命。事实上,后来严嵩失宠也是因为年老眼花,写不好青词。世界第一帝国三任首相的生死荣辱竟然都在青词之间,不可不谓悲凉。当然,在青词这个问题上,夏言也确实产生了许多不良影响,他率先因青词得宠,导致了一波青词幸进的潮流。夏言力主修建的西苑(在紫禁城北海西岸),后来成为明世宗的一个青词基地,大量“词臣”侍奉明世宗长期不上朝而在此修仙,其实和明武宗的豹房没有本质区别。明朝宰相(内阁大学士)正式的说法是“入直文渊阁”,意即在文渊阁当值即为真宰相,明世宗则别出心裁地发明了一个“入直西苑”,企图将西苑打造成内部朝廷,这显然不符合大明甚至唐宋以来中华帝国的政治传统。西苑成为夏言开启“词臣”行情的一个注脚,这帮“词臣”出自文官,却与主流文官形成了明显的内部撕裂,为孳生腐败和乱政开辟了一个新的绝佳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