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大明
作者:黄如一 | 分类:历史 | 字数:23.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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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游龙戏凤的风流天子
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年),明孝宗驾崩,中华帝国三大圣君都已完成他们的演出。皇太子朱厚燳继位,改明年为正德元年,史称明武宗。
明孝宗素以敦厚稳重著称,但他的嫡子显然不随他。明武宗十四岁登基,三十岁驾崩,在位16年。关于他的一生,其实传统史家很难评价,往好了说是风流天子,往坏了说简直就是荒诞不经。但无论如何,你不能说他是一个昏君、暴君、庸君,但也绝不能说他是一个圣君、贤君、明君。那他到底是什么?其实,他就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富家子弟。注意,这里的“富家子弟”是指真正意义上的民间富家子弟,绝不暗含皇室子弟的意思,所以传统史家没办法以皇帝的标准来评价他。换句话说,他完全没有一点皇帝的架子,就是一个略带点痞气的追风少年。
明武宗作为少年天子,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尤其渴望突破皇宫的束缚。明武宗一度想废除经筵制度(翰林学士为皇帝和大臣讲课),至少要削减课时,他的爱好是在宫里搞军事演习,亲自穿上战甲参与搏杀。后来觉得不过瘾,真的上阵杀敌,偷跑出关对阵刚刚统一了蒙古草原的英雄达延汗(孛儿只斤·巴图蒙克,俗称小王子),还斩杀蒙古兵一名。最搞笑的是,明武宗似乎对自己的本来身份不太满意,取了个艺名朱寿,初授游击将军,后不断累积战功,正德十二年(1517年)已升迁至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总兵官。这完全是一种高中生不好好读书,却沉迷于网络游戏中虚拟身份的既视感。后世一些戏曲小说干脆写明武宗经常自己偷跑出宫,混成了武林盟主,还和很多江湖儿女产生了许多爱恨情仇。总之,朱厚燳——哦不——朱寿作为一个侠客,远比皇帝这个身份重要。
明武宗这种奇葩其实也是明朝的政治形态特产,换个朝代这种皇帝早就被篡位了,唯有明朝,铁打的皇帝流水的官,整个政治体系超级稳定,皇帝虽然没什么实权,但皇位稳如泰山。那又没实权,地位又无比稳固的人,他不折腾干啥呢?就像我们高考过后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谁还刻苦读书?肯定是变着花样玩儿啊!
但皇帝毕竟不是高中生,中华帝国的朝堂就随着这位风流天子陷入这样荒诞嬉戏的一幕。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只要免疫系统稍微松懈半分,就是慢性病魔成长的好时机,弘治中兴的遗产瞬间就被挥霍一空。
明武宗学武侠小说,认了很多官员作义子。明朝确实有皇帝认人作义子的传统,比如开国功臣李文忠、沐英都曾作过太祖的义子。但明武宗一个不理政事的皇帝认钱宁、江彬一众帮闲作义子,这些人显然不是来建功立业的,那他们是来干啥的?
首开此风的是钱宁。其实钱宁已经有干爹,就是宪宗朝巨贪太监钱能。钱宁年幼家贫,被卖给钱能当家奴,由于精于谄媚,深得钱能的宠幸。须知太监的绝技就是谄媚,能用谄媚得到钱能这种大太监的认可,简直是班门弄斧结果把鲁班折服了。贪官打造势力团队时往往就是以谄媚为标准,善媚者便引为心腹,授予高官,形成贪腐体系。钱能死后,根据他的职位可以推恩,一位家人可授锦衣百户。但太监没有儿子,于是临死推荐了最钟爱的奴儿钱宁。
钱宁当了官,继续发挥特长,很快又得到新的大公公刘瑾宠幸,引荐给明武宗。钱宁武艺高强,可左右开弓,这正是明武宗最急需的人才,每天陪他在后宫打军事演习,越来越宠爱,不久便被明武宗收为义子,升锦衣千户。《三国演义》中的小军阀吕布品性低劣,除本家姓氏外,先后认丁原、董卓为义父,被蔑称为“三姓家奴”,但这仅仅是小说演义,而钱宁则是正史有载当之无愧的三姓家奴。
钱宁得此私宠,自然平步青云,甚至刘瑾的败亡也没有牵连到他,不久以左都督衔主管锦衣卫,炙手可热。钱大将军在历史上并没有征战四方的功绩,他名留青史的一件事物是一个很奇特的“豹房”。
豹房名义上是驯养豹子的,元代皇帝(可汗)经常设立马房、象房、驼房亲自驯养动物,明武宗的豹房应是循此例,只是驯养的对象稍微有点惊世骇俗。钱宁倡议建设豹房后,从世界各地找来各种乐师、舞者,给了明武宗看不完的西洋镜万花筒。明武宗便终日沉湎其中,也不上朝,甚至都不临幸后妃。如果某天明武宗在豹房呆腻了,想透透气,那也不能去皇宫,钱宁带他微服私行,其实就是到街市中去游玩,反正他俩武艺都很高,无需侍卫,足以防身。后世很多文艺作品写“朱寿”经常偷跑出宫去当武林盟主,灵感便源于此。还有一些说法认为豹房是个大淫窟,明武宗这个大昏君在此淫乐,以致忘却天日。
当然,豹房的具体情况正史失之详载,也有研究认为其实没那么夸张,甚至都没有养豹子,只是明武宗的私人健身房。但由于文官架空了皇帝,司礼监这个“内朝”也渐渐失控,于是明武宗把此处当做自己的私人朝廷,所以更多精力放在此,这也是明朝皇帝觉得皇权被文官集团架空的一种反制行为。无论如何,这样一来朝臣就再难见到明武宗的面,经常朝会时百官俱到,皇帝却玩消失。后来大家发现一个风向标,只要钱宁一在哪儿出现,就知道皇帝也差不多了,于是很多人开始巴结钱宁,追随其动向。
钱宁最宠时,掌管锦衣卫。当时东厂也出了一个特殊情况——当时的厂公是张锐——历史上唯一一位御马监太监提督东厂的特例。张锐能创此特例,自然也是荣宠非凡,异常骄横。“厂卫”之说正是源于张锐、钱宁的组合。最初皇帝设立东厂,本意就是制衡锦衣卫,现在张公公和钱指挥却发现厂卫是一家,应该联合起来赚大钱。厂卫合流的第一次合作是有一次锦衣千户王注在审案时不小心打死了人,这就突破了秘密警察刑讯逼供的底线,上升到了国法层面。刑部员外郎刘秉鉴追查甚急,钱宁先把王注藏匿在家,又请张锐帮忙。于是东厂向刑部移交了大量案件,把刑部忙得晕头转向,无暇再顾通缉王注,成功地避过了风头。另一次是太监廖常出镇河南,其弟锦衣指挥廖鹏在当地作恶,河南巡抚邓庠弹劾兄弟俩。本来朝廷已经判处两人都贬官降级,但廖鹏不惜向钱宁献出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妾,终于讨得钱宁欢心,居然将判决诏书退了回去,廖氏兄弟免于处罚。
相互拯救让钱宁、张锐深感厂卫同心,其利断金。继而他俩又发现厂卫作为内部司法机关,其实也是有利润点的。东厂早已掌握情报,工部郎中赵经是个大贪官,尤其是他曾督造乾清宫,贪墨帑金数十万,证据非常确凿,但在他死前东厂不曾动手揭发,一直等他死后才密告钱宁。钱宁假装派锦衣校尉去奔丧,其实是威胁其家人扶榇归乡,然后将其藏在家里的大量赃款收为己有,大赚一笔!一起赚了钱,关系当然更紧密,从此厂卫再不分家,成为明朝官场上一对恶之并蒂莲。
所以说,贪腐是坏人最好的黏合剂,因为它最容易成为坏人们共同的目标,促使他们走到一起。
最终钱宁的败亡并不是因为遭到了正义的制裁,还是在于他收错了钱。钱宁觉得自己富贵已极,而明武宗迟迟没儿子,很可能会将皇位传给藩王,于是广结藩王。他这种心思正投了宁王朱宸濠之意,因为朱宸濠一直蓄谋造反,正在广结京师权贵,两人一拍即合。宁王送了大量珠宝珍玩给钱宁,还号称通过钱宁给皇帝送礼,其实这些礼物都是故意拿给钱宁私吞的。钱宁也出力帮了宁王一个大忙。明代祖训亲王只能设置三护卫亲军,每卫5600兵,就是为了让他们既有一定能力监督地方,又防力量过大造反。宁王存有反心,所以谋求增置亲军,钱宁利令智昏,居然连这种忙都帮。最后宁王果然造反,这自然引起明武宗对钱宁的猜忌。钱宁也感觉到危险,将很多相关人员灭口,企图蒙混过关。然而明武宗另一位义子江彬素来与其争宠,岂肯放过如此良机,有一次出差时向明武宗讲明了钱宁和宁王勾结的证据,明武宗大怒,立即传令将钱宁下狱。锦衣卫将他们的钱指挥使裸绑起来,挂在宫门等明武宗归来。后抄没钱宁家,抄出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银三千箱、胡椒数千石(1石≈93千克)。
钱宁的赃款中有一项很有特色——胡椒。这东西在现代当然不值钱,但在大航海时代简直就是海上黄金。当时胡椒并不是现在的调味品,而是和沉香、白蜡同列为三大奢侈香料,相当于今天的LV、Gucci、Prada,在北欧甚至一度炒到一斤黄金买一斤胡椒的行情!不过大量史料表明,胡椒在中国相对而言是很便宜的,因为当时的主产地在东南亚,离中国太近。所以钱宁囤积这么多胡椒,并不是为了调香,而是说明他正在经营可能远至欧洲的海上走私,这其间的利润和不法勾当便更难以尽数了。
而江彬比钱宁的影响更大,他本是初级军官,善于杀良冒功,同时也确是一员猛将。在一场平定江淮叛乱的战斗中,江彬身中三箭,其中一箭插在脸上。明武宗得到奏报,感慨这是他自幼心向往之的大英雄。钱宁将江彬引荐给明武宗,两人一见如故。明武宗将江彬引进到豹房工作,还学《三国演义》刘关张一起睡觉。有一次江彬与明武宗下棋,弈间出言不逊,锦衣千户周骐在旁呵斥江彬,后来江彬竟以谗言构陷周骐至死,左右顿时明白了江彬的地位。若说钱宁是明武宗出行的风向标,那还只是紧跟皇帝走,江彬则以“导帝”著称,能经常诱导明武宗前往何处。江彬还给明武宗介绍了好几位义子,强占民居建义子府。
随着江彬的不断受宠,他和钱宁之间的矛盾便开始累积。有一天,明武宗操练捕虎,急切中呼唤钱宁,钱宁却畏缩不前。老虎将明武宗逼到墙角,江彬挺身而出,扑向老虎,解了明武宗之急。明武宗笑道:“其实我自己能搞定,不需要帮忙。”但心里开始越来越喜欢江彬,钱宁的地位下降。钱宁在明武宗面前揭江彬的短,明武宗不予理会。江彬也知道钱宁准备整自己,又见左右都是钱宁的党羽,深感不安,于是想了个办法,向明武宗进言请调边镇军入京与京营互相操练。这种做法既劳民伤财又非常危险,但江彬把握住了明武宗一个心理——图好玩儿。江彬让明武宗自己训练一些太监兵,然后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精锐入京来与太监兵操练,让明武宗大呼过瘾。但这在旁人看来不是现实版的烽火戏诸候吗?甚至更危险,万一哪个野心家(甚至就是江彬自己)带兵进京就来场兵变怎么办?大批精兵入京过家家,说出来谁信啊?以大学士李东阳为首,满朝文武拼命谏止,但这么好玩儿的事,明武宗怎么可能作罢。最终,江彬调外镇兵入京自固的策略顺利实施。
所以,除了私人关系够铁,江彬能经常“导帝”,当然也是摸清了皇帝的脾气,知道他内心想要什么,不然也导不动。著名的应州大捷,便是明武宗谍知蒙古小王子将大军犯边,很想亲自去打一仗,但土木堡之变后明朝君臣将亲征视为大忌,断无可能同意他亲征,还会严防他偷跑出去打仗。江彬心知少年天子是很想去打这一仗的,于是带着明武宗化名朱寿,偷跑到边关,寻着机会偷渡出关,又通过巧妙策划,暗中调兵集结于应州(今山西朔州应县),酣畅淋漓地满足了一场明武宗打真军的欲求。“朱寿”晋升为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江彬也晋为威武副将军(虽然朝廷并不承认这个虚拟职务)。
之后,江彬又带着明武宗天南海北地到处潇洒,文官们越来越受不了,经常冒死进谏,求皇帝别再到处折腾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真的是冒死。明武宗正德十四年(1519年),明武宗又在江彬的带领下,进行了一场来回数千里的远征,巡视整个北方边境。明武宗偏不坐轿车,就像一个武将一样,骑马身背弓矢,腰挎长剑,跋山涉水,冒风顶雪,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随从的人被累病了很多,明武宗却毫无倦容。一回北京,明武宗又说要到南方再这样来一趟。廷臣百余人伏阙谏止,江彬故意激起明武宗的愤怒,诏令杖责,打死了不少大臣,但南巡之事总算作罢。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宁王朱宸濠在江西造反,这下找到个御驾亲征的正当理由。未料御驾还没到江西,江西巡抚王守仁已经平定叛乱。不过江彬总算把明武宗带到南方溜了一圈,勉强过了点瘾。这一次江彬带着北镇精兵大举发往江南,气势恢宏,成国公朱辅(靖难功臣朱能之后)为其长跪,魏国公徐鹏举(徐达之后)及一众公卿大臣蹑足于两侧听差。很多文官见状敢怒不敢言。
江彬这位大玩家最终玩死了自己,确切地说是玩死了明武宗,使自己失去了靠山。借这次亲征的机会,明武宗在南方玩了接近一年,直到次年也就是正德十五年(1520年)闰八月,才先回南京,再准备通过运河回北京。结果御舟通过运河清江浦(今江苏淮安)时被打翻,明武宗跌落水中,大病一场。十月,御驾回到通州。江彬似乎感觉到北京很危险,想领明武宗绕开北京去宣府,但这一次皇帝确实病得很重,实在走不了,只能回京。不久明武宗驾崩。
明武宗没有子嗣,连亲弟弟都没有,所以帝位悬而未决,朝廷暂由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主持工作。杨廷和早就深恨江彬这种佞幸,立即以朝廷名义,将边兵遣回各镇,并解散了江彬的威武团练营。江彬以往总是以明武宗名义发号施令,有时甚至是矫诏,现在明武宗一死,他什么权力都没有,杨廷和一纸调令,江彬的全部势力顿时烟消云散,说明明朝的权力体系还是相当成熟,个人在公共管理体系面前相当渺小。不久,杨廷和与太后(明孝宗皇后张氏)商量妥当,逮捕江彬,其党羽神周、李琮等俱被擒,不久皆被满门抄斩。当时京师久旱,这一批奸臣被斩,顿时大雨倾盆,久旱得解。朝廷抄江彬的家,得黄金七十柜(每柜一千五百两),白银二千二百柜(每柜二千两),其它珍珤不可计数。
江彬的党羽神周、李琮被擒时骂了江彬一句话非常耐人寻味:“奴早听我的,怎会被人所擒!”此话疑似他们劝过江彬什么事,江彬不听才被擒,这多半就是军事政变了,至于是针对杨廷和还是谁就不知道了。但事实上,以明朝的政治体系,只要明武宗一死,江彬这些人其实什么都不是,杨廷和以国家公权力收拾他们无非是一纸文件,所谓政变,也无非就是像曹吉祥那样以私兵殊死一搏,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但令人忧心的是,曹吉祥只是个太监,钱宁、江彬这些人名义上却是正规武将。武宗朝的武将也学着太监的模样玩起了佞幸贪腐,而且气势更加恢弘,可谓标准的文恬武嬉,所幸明朝建立才150年左右,国运正值当中,不至亡国。不过大明的病症显然又递进了一层,更何况,钱宁、江彬还远远不是武宗朝贪腐政治的标签,本朝最大的贪官还得算刘瑾公公。刘瑾的贪,不仅是太监的新高峰,更要把尚未涉水的文官集团彻底拉下水。